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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与诗书

诗书和美酒,谁也说不准是何年何月结下的姻缘,果真“杜康”甫一问世,便“剪不断,理还乱”了吗?

但因饮酒而狂而死的“书香”人物,典籍上记载着的,倒确凿有好些个有头有脸的大名人。比如“斗酒诗百篇”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竟然狂到“天子呼来不上船”,最终落得个醉伏船头捉捞水中圆月,翻身落水而亡。饱读诗书的晚清状元萧锦忠,撰联哀悼旧日恋人,250字长联一气呵成,至今脍炙人口。此君没有酒量,却总爱小斟一两杯。那个冬天喝醉了秉烛和衣而卧,双脚踩在炭盆上引燃衣袍被烧死。狂得常常“醉卧妇人侧”的魏晋诗人阮籍,是历史上有名的“竹林七贤”之一,竟被世人与最贱的一文钱挂上钩,画上“酒令牌”任人揶揄。“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个诗人刘伶,被时人称作“天下第一酒鬼”。此君经常手里抱着一壶酒乘鹿车外出,命仆人提柄锄头紧紧相随。刘伶临行交待仆人说:“你跟着我,如果我酒醉不醒,就地埋了便是。”此君嗜酒如命,放浪形骸传为奇谈。

饮酒而狂闯下大祸者,亦不乏其人。宋江浔阳楼醉题反诗,后果是被打入死牢。曹操的大儿子曹植词赋有盛名,仅一篇《洛神赋》便名满天下。曹操曾授曹植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统兵去救曹仁,而“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曹操“悔而罢之”,最后,连该给他的太子位也不给了,这便是史书所称曹子健辈“有酒误国”了。

作家们也知道醉酒应受鞭笞,吴承恩笔下的孙悟空喝醉了竟然大闹天宫,结果被压在五指山下;天蓬元帅喝醉了调戏嫦娥,结果是被罚下凡尘,变成了肚满肠肥的猪八戒……

宋真宗赵桓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鼓励好好读书。偏偏就是这个赵桓,好酒亦赫赫有名。典籍记载,说他不仅能喝,且酒量“群臣无能及者”,可见其嗜酒如命,后果是55岁便一命呜呼。

于是,自古以来便有人拿书和酒做文章,警示自己,也警示别人,又于是,“文房”中出现了劝读劝戒的用具。

有一种叫镇纸的文房器物,据说始自南北朝。史记南朝齐高帝肖道成好书法,擅长草隶二体。他写字时常随手用玉或其他重物压镇纸张,以防风吹滑落,时人仿效,称其镇纸,久而成习。唐人杜光远的《录异记·异石》篇中便记录着“会稽进士李眺偶拾得小石,青黑平正,温滑可玩,用为书镇”,可见镇纸的使用已很普遍。至明代,镇纸大多为尺状,玉铜竹木乃至象牙,各种材质皆备,故又称镇尺。镇尺盛行雕饰以书和画,雅而且巧,馈赠亲朋好友颇受欢迎。入清以后,镇纸花样百出,或雕琢或铸就,或鸟兽虫鱼,或山石花果,应有尽有,工艺特色和装饰效果已十分突出。

我曾经珍藏着一对紫檩嵌牙骨镇尺,是晚清至民国知名金石书画家简经纶赠送友人之物,小小巧巧,煞是可爱。镇尺上精刻联语,恰恰与诗书美酒相关。上联为“以得读书为福”,下联为“时防饮酒而狂”,款字“壬申二月经纶”,下方有篆书“简”字小方印。

简经纶(1888—1950)为晚清至民国年间书法篆刻家,主持上海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宣传事务,工诗文,擅书法,精篆刻,与张大千、吴湖帆等交往甚笃,著有《甲骨集古诗联》《琴斋书画印集》《千石斋印识》等。镇尺联“以得读书为福,时防饮酒而狂”系茹菜联语,当为作者自律警句。茹菜为乾隆四十九年(1784)科举状元,官至兵部尚书。得益于书中之黄金屋,看重读书不足为奇,但茹菜深知酒能误事,觥筹交错之日,推杯换盏之时,总要提醒自己切莫贪杯,以免误了大事,丢了体面,辱了斯文。简经纶选其刻饰书镇赠送给朋友,可见其用心良苦。

“以得读书为福,时防饮酒而狂”为行楷,结体方正,字字筋骨雄劲,但落笔如风,其势飘逸,奕奕有神。简经纶为篆刻名家,印坛亦知名。镇尺显然为其自制自刻,运刀爽快,一气呵成,有大家风范。

款字“壬申二月经纶”中的“壬申”,依据简经纶的简历推定,应为民国19年(1930)。近百年的寒暑舔抚,近百年的手把濡沃,紫檩已成深棕褐色,镶牙部分包浆尤是淳厚,牙木皆熠熠生莹,滑润如肌肤。而牛毛纹绺丝成缕,天成意趣,又别是一种韵味。

茹菜联语明明白白,古人认为读书的佳境是福,书中觅知识,书中得快乐,书中有仕途,其福无量。同样明明白白,酒并非不可饮,只是要记得,适可而止便是度,饮酒的禁忌是狂。

把着镇尺细细玩味,思绪飘飘忽忽,倏然记起一个人来。他是茅盾文学奖得主莫应丰,此君书不可谓读得不多。他曾与我在“文革”时的长沙市工农兵文艺工作室共过事。我结婚的第二天晚上,老莫他左手一桶杯(官名叫胜利杯)酒,右手大半包烟来闲聊,小屋里片刻便烟雾缭绕,酒气熏天。我同妻子则既不会抽亦不能喝,只好咳着嗓子、绕着弯子劝他少喝少抽,莫伤了身子。老莫嘿嘿一笑,胸口拍得山响,说:“当兵的出身,不怕不怕。”直到一杯酒下肚、半包烟抽完作别,已是午夜时分。后来我们各自东西,直到1989年他51岁英年早逝,才知道他因烟酒过度,患的是肺癌。倘若老莫当初得着这么一对镇尺,用心领会过茹菜书“以得读书为福,时防饮酒而狂”的初衷、简经纶制作镇尺赠人的用心,或许便不会有此遗恨长留人间了。古人倡导读书,是读圣贤、读经史、读典籍,今日倡导读书,则广义得多了,大凡有益身心健康,有益增进知识,有益道德规范的书都提倡读。读书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茅盾文学奖得主自然知道。而酒能误事,酒可伤身,酒会闯祸,这个道理,茅盾文学奖得主孰能不知?

值得一提的是,古人醉得文雅,醉得豪放的很多。比如明代张子兴有诗云“一枕春寒拥翠裘,试呼侍女为扶头。身如司马原非病,情比江淹不是愁。旧隶步兵今作敌,故交从事却成仇。淹淹细忆宵来事,记得归时月满楼”,说的就是醉酒的事。又比如宋代陆游所撰《老学庵笔记》亦有醉酒诗,诗云“中酒事俱妨,偷眠就黑房。静嫌鹦鹉闹,渴忆荔枝香。病与慵相续,心和梦尚狂。从今改题品,不号醉为乡”,说的也是微醉的事。二者皆醉得斯斯文文,唱得更是斯斯文文。醉得慷慨豪放的,辛弃疾算得上一个。他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写自己诚如陆游所云“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无奈,算得是醉后雄赳赳了。

如今的“酒中仙”们,可谓多矣,但大多都与书香搭不上边,不在文明青史之中,只能充作谈资笑料。电视新闻经常披露一些醉酒者,有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倒头就睡的男女,有在街头撒野放泼的豪车司机,有脱衣脱裤旁若无人地穿行于市井的中年男人,有在酒家宾馆“大闹天空”的少年儿郎,甚至还有在派出所拔拳便开打的公务员先生和女士。这些醉酒者,都不由得让人想起那《杨志卖刀》中的那个泼皮牛二……

忽地忆起江南才子陈浩明来,我与他和蔡恻海君,在一起鉴赏过曾国藩几件文书,据说此君能饮。会面不到两个小时,觉得此君不单仪表堂堂,他可是读书读出大名堂的人物,毫不逊色于百年前的那些个状元、榜眼、探花,名满中华!即使能饮吧,谅也是张子兴一类文雅之饮。

又忽地忆起一位朋友。此君豪爽,好酒,往往几杯下肚便忘乎所以。寒冬腊月的,有时竟会脱得只剩条裤衩,大庭广众手舞足蹈,有些儿像“醉和金甲舞”,更有几分像是弼马温大闹蟠桃会。 Vl7Is5o85VIx3jvx3fMhbg4i262ouxrCGWjGgNOSvUfyN8aNA01XN+NO/tvl92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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