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青铜席镇真面目,还真有些“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了。
许多年前,是个秋高气爽日。古玩店老板钟进良推荐一匹稀奇古怪的青铜猛兽给我,虎头虎尾,眼如铜铃,作蹲伏状。它四条腿强壮有力,身躯却铸造成小盆,两侧各有竖起的两片卷云头状突起物。钟进良介绍说,原藏家珍藏许多年,说是唐代豹形水洗。我倒不以为然,认定是汉代青铜器毋庸置疑,从包浆浑厚判断,传世已多年不假。但不像是豹形水洗,如若作水洗用来洗笔,两侧高耸四块卷云头状突起,不单画蛇添足,容水的“池”未免也浅小了些,如何洗得笔?何况,秦汉时期兽形纹饰亦少见有豹的,称为虎更贴切。搁在博古架上,细看细想了一年又一年,四块卷云头状突起低凹处,似可搁笔,浅池可贮水研墨……是否是搁笔的笔山兼水盂。
此后钟进良来寒舍客串时,仍然认死就是豹形水洗。我虽不敢苟同,但黑漆古莹润,虎豹造型,结构奇妙,见所未见,即便就算是匹青铜豹吧,价格并不算奇高,绝不可任其失之交臂,揽入独羊居了。
此后,同另一件尚待理清头绪的莲花香熏一样,每天进书房写作,必先揣摩揣摩。青铜虎趴在博古架上,好几次看得呆了,眼前渐渐地一片迷惘,它倏忽间破窗而出,腾云驾雾起来,在高层楼房间飞来飞去。定睛再看时,却仍在博古架上,圆瞪双眼,虎视眈眈……凡来了古玩收藏界的熟人朋友,我均不厌其烦地捧出青铜虎来炫耀,比如常来常往的唐群雄,比如吴波,还比如黄益,又比如张裴沙,等等10余人吧,都说不准古人曾经派它什么用场。
“是不是笔舔?”倒是吴波蹦出一个联想,他说:“装不了多少水,水洗的可能性小,笔山也不太像。”
他这一说,我倒产生了另一联想,脱口而出,说:“莫非是纸镇,书呆子们用的?不像不像,太大!”
时间便在我将青铜虎捧进捧出中流逝,转眼迎来了又一个金秋。
那是2018年仲秋之际,晚饭后,同老伴坐在厅里同看电视,我操纵着遥控器。转屏时忽然发现在播放江西考古发现的海昏侯墓出土文物。镜头一闪,出现一组鹿形器物,文字解说是席镇。看那鹿形器物,鹿头鹿尾,作卧状,身躯亦作小盆状。
“席镇!”我一声惊呼,从沙发上一弹而起,冲着老伴说:“原来是席镇,不是水洗!”
老伴一脸的惊愕,骂我发神经。她在我的影响下,对我的古玩多少有些兴趣,只是我这一惊一乍的,自然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不看电视了,急步回书房,打开电脑,搜索“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果然有鹿形席镇,造型结构和形态,与我的青铜虎大有异曲同工之妙。仔细比对,青铜虎形态尤其生动,其头颈部、腿爪部的短线纹清晰可见,圆瞪双眼,能牙咧嘴,气势威猛。是席镇,汉代青铜席镇,不似鹿镇的柔弱,当然是军中 将帅座席上的常客!
席镇的历史悠久绵长。商周汉魏时期,古人皆席地而坐,铺以草或苇席。席轻便而易被风扬起,久用亦容易卷角,古人便发明了压住席之四角的席镇。《诗经·掷风·柏舟》有这样的记载,说“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指的便是古代草席易卷易扬的特性。据考古发掘表明,战国即已经出现席镇,两汉时期制作已十分精美,龟镇、雁镇、蛙镇、虎镇、鹿镇各领风骚。
可以想见,统帅席地与将军们饮宴庆功,四只威风凛凛的猛虎卧伏席之四角,栩栩如生,岂不更要增添许多豪气?鹿镇、鹤镇,则可能是谋士们所好之物。安徽省博物院陈列着两汉时期的鎏金熊镇,游客们就曾十分好奇。当年,青铜器已是名贵之物,鎏金席镇,自然更是奢华了。
也是无巧不成书,又过了些日子,钟进良造访寒舍。他是常客,闲聊一会,他忽然问我“青铜水洗转不转让”。原来他的一位懂得青铜器的朋友,也许是见到虎形席镇的图片,看懂了它的身世,想到了它的来龙去脉,暗自窃喜,央他来问我。
“他想让你转让,说要你开个价。”与钟进良相识多年,让给我的东西,竟然想赎回去,这是头一回。我浅浅一笑,回答他:“暂时不想让,以后再说吧。”
钟进良也许还没有看到海昏侯墓的鹿镇,或者,当真是他的一个客户看懂了是什么玩意,央他来找我。
“不是唐代水洗,是汉代青铜席镇。”我笑了,告诉钟进良我已弄明白不是水洗,而后加上一句,说:“事事留心皆学问,一点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