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庚治印赠逸芬

晚清时期，江苏无锡秦家有个秀才，聪慧过人，品行优良，左近口碑极好。道光三十年（1850），秦家秀才年方弱冠，被县学从一批秀才中选拔出来，入国子监深造。此人名秦祖永（1825—1884），入监后，曾在开封为官，继而迁惠东，任碧甲盐场大使，与书画篆刻大师徐三庚（1826—1890）相遇相知。秦祖永字逸芬，为娄东画派知名画家，不单擅书画，诗词亦出众，见解脱俗，下笔不凡。其作品在其流派中有代表性，时至今日，书画早已列入国家文物局圈定的“不准出境”文物。他与徐三庚相识于江浙，二人皆常受紫砂名家之邀，为紫砂器铭刻字画，过从甚密。秦祖永亦喜好印玺，好藏印石，与徐三庚相识后，崇慕其印坛名望，取珍藏多年的老坑艾绿冻，请其篆刻“开拓万古之心胸”闲章。

老夫喜欢“开拓万古之心胸”闲章，不仅为着它的作者是篆刻大师徐三庚，持印人是知名书画家秦祖永。也不光是为着它的青碧如黛，它的沉甸如金，尤自喜欢的，是印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壮伟气魄。

印文语出宋朝陈亮《甲辰答朱元晦书》。朱元晦即朱熹，南宋理学家。陈亮为南宋思想家、文学家，51岁中状元，次年去世。原句是“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意为要有宏远大抱负，要有雄伟大气魄，闯出一片新天地，干出一番大事业。秦祖永为着自勉，自选后半句为印文，请徐三庚奏刀。抑或，又是徐三庚选取后半句为印文，为秦祖永制印。就二人而言，何尝不是互勉？

徐三庚之步入金石门庭，得益于一道人。因为家贫，年少时日，徐三庚常去附近一家道观做些杂役，挑水砍柴、拂尘扫地，事无巨细，样样都干。酬劳虽无几，却也可补贴些家用。一日，偶见道长操刀刻凿石头，好生奇怪，歇息时，便凑近前去观看，原是道长在治印。道人见其兴趣浓厚，试着指点一二，徐三庚小小年纪，竟能心领神会，于是道人悉心传授。从此，随道长学习篆刻，又摹范汉印，力追汉碑，渐入金石书画殿堂，继而尊完白山人等前贤作品为哑师，诚交同好，虚怀切磋，多年后终于名震印坛。

徐三庚书工篆、隶，小篆尤有个人特色，时人赞其有“吴带当风，曹衣出水”风致。尚在大清咸丰年间（1851—1862），上海《申报》便广告其书法润格，每幅字即售银元6到8元。在当年的书画市场，售价已经不菲。那时日沿海已经使用舶来银元，如西班牙双球双柱币、荷兰马剑币、墨西哥鹰币、法国坐洋、英国站洋等，使用银元成为商贸中的一种时髦。以银元润格书画，尤为隆重。《申报》对徐三庚书法的推崇，管窥见豹。

徐三庚篆书治印，亦然别有面目，既不沾带媚俗，又不千字一面，开张时疏白自在，紧密处曲委自如，总是自成一格。印评家们认为，其早年刀路浑厚古朴，中年后刀笔流转俊逸，印面虚实考究，终成与吴让之、赵之谦比肩的又一篆刻大师。

徐三庚金石篆刻的巅峰年代，恰是东瀛篆刻家西渡求学的昌盛时期。日本素有爱印崇印习俗，篆刻好手社会声望亦高，圆山大迂、秋山碧城等都曾相继漂洋过海，寻来杭州拜徐三庚为师。徐三庚谢世后，1904年，印坛名家丁仁、王福庵、叶为铭、吴隐倡议组织西泠印社，1913年正式成立，为普天下金石篆刻家们创建了家园。日本著名篆刻家河井仙郎、长尾甲等多人，都曾不远万里寻到杭州入会。这些东瀛来客，在国内创立有门户，此后皆成日本篆刻大师，对日本印史影响极为深远。纵然是名声响亮，徐三庚并不骄横。他晚年突发奇想，去拜小他10岁的徐箕学习写意花卉。虚怀若谷，时人交口赞誉，自是印坛美谈。

“开拓万古之心胸”手制于光绪元年“乙亥夏七月”，楷书边款（图二），带晋唐小楷遗风，一笔一划，清爽劲健。印面篆书朱文，浑厚古拙，有秦汉玺印的遗风。评论家们认为，此一时期，徐三庚学习郑石如印风，又取法汉碑额篆，皆颇有心得。“用笔妍媚泼辣，使刀细切利落，章法虚实相间”，一如他的小篆，独具面目。只是，印文“开拓万古之心胸”铿锵有声，“妍媚”恐不兼容，于是沿袭前期篆法刀法，揉用汉印或朴厚或古拙的风格。

“开拓万古之心胸”印材为青田老坑艾绿冻。艾绿石为名贵印材，艾绿冻更加优秀，强光下碧如翠绿，黄味清朗，煞是可爱。徐三庚一生清贫，自然无力购求名石。想必是刚出山那些日子，被地方官员秦祖永访得，求而购获。青田老坑艾绿有一特点，年愈久色愈浓重，直至观之似墨绿色碧玉。想那刚刚出山时日，定是青翠漾绿，秦祖永十分钟爱，秘不示人。与徐三庚相识相知后，光绪皇帝登基之日，取来请徐三庚制印一方。时至今日，辗转流传，随伴着146度石榴花红，如今早已墨绿如黛，但高光前嫩绿鹅黄，人见人爱。

最为可爱之处，在于“开拓万古之心胸”引人注目的古旧气韵。闲章体积硕大，传承百余年，边角磕碰数处受损，印墙伤痕点划斑驳，刀笔棱角早被岁月流光舔舐得十分圆润，这便是历经沧桑的见证。所谓的“文化革命”时期，它是如何得以躲过“红卫兵”的抄没折腾的，又是如何地重返光明世界？已经无须追究了。要紧的是，岁月虽然将它几回回投进无知的狂飙，它毕竟是全身回来了，后辈人就该额手称庆。

石材名贵，徐三庚与所有金石篆刻家一样，自当惜石如金，因此，选择浅浮雕博古图案作为印纽，既经典，又古雅。名贵石材，名家篆刻，名人使用，一方闲章而拥有“三名”者，不单名家手泽留芳，更为重要的，是它见证了两位书画篆刻名家的醇美情谊。故而，“开拓万古之心胸”具备尤其浓厚的历史文化属性，艺术价值、文物价值、收藏价值，必会陡然翻番。

夜来入静，老伴在厅中看电视，我则在独羊居里作文，把赏“开拓万古之心胸”。台灯明亮，光透石肌，嫩绿如茵茵艾草，鹅黄似飘飘柳芽。虽是初冬时节，恍惚间，似乎又一度暖暖春意轻悄悄地入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