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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领航的星星

戴文今年三十八岁。他父亲生前是建筑师,哥哥是建筑师,他学的也是建筑,也当过一阵子建筑师。他从哀悼、失去与背叛中获得了如此丰厚的赐福,以至于寻获了自己的灵魂——他都不知道自己丢失了它。

戴文的父亲是个好人,但控制欲很强。他是个酗酒的大家长,爱家人,也期待他们以忠诚回报。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戴文就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以后当个建筑师,住在父母家附近,对家人忠贞不贰,有求必应。他的哥哥分毫不差地遵从了这些指令,戴文自己也这样踏上了“第一个成年期”——在这个时期,童年时的体验被内化为一系列对自我和他人的感知,孩子发展出应对焦虑的反射性策略。

戴文不仅当上了建筑师,还结了婚,成了家,跟父母住在同一个社区,而且如父母所愿,他经常回去报到。他的母亲是个典型的依赖者,并以这种方式成为系统的共谋。丈夫过世后,她立即把戴文擢升为自己的情感守护人。

乍一看,戴文的妻子安妮似乎和他的家人很不一样。她是知识分子,是个作家,在政治观点和生活方式上都是先锋派,但她也酗酒,而且情绪不稳定。三十多岁的时候,她罹患癌症,戴文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直到她过世。接下来的两年里,丧妻之痛让戴文在情感上大受打击。两人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混乱的、悲剧性的,令两人都伤痕累累,可戴文对妻子极为忠诚,并且承担起了照顾这个受创家庭的任务——他从小就是这样被培养的。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在太多类似的家庭中,孩子中的某一个会被默默地指定为火焰的守护人、替罪羊,以及“伤员”的照顾者,而这种指定是从父母双方无意识的共谋态度中透露出来的。戴文也默默地接受了提名,并且很好地承担起了分派给他的任务。

由于心灵变得麻木无感,整个人茫然无措,戴文来做心理治疗。妻子去世后,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到建筑事务所上班,为美好生活绘制蓝图。他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想拿这辈子做什么。妻子过世将近两年的时候,就在他开始做心理治疗的同一个时段,他开始约会。他很多年前就认识丹妮斯,但为了追求安妮而离开了她。这些年里,丹妮斯没有结婚,而是追求事业,如今在情感和经济上都实现了成熟与独立。当戴文谈起和丹妮斯的新关系时,言语中流露出对她的爱意,可他深信两人不会有未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想,他仰慕丹妮斯,甚至爱上了她,可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度进入亲密关系了。

很容易就能诊断出,戴文这是反应性抑郁(reactive depression)。可是,自从他妻子离世,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一年,并且如此广泛地渗入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我猜测抑郁只是冰山的一角,底下隐藏着更深的、难以名状的不适和不满。戴文抵达了人生中的转折点,他走上了“中年之路”:一头是虚假的自我,源自被内化了的、对原生家庭的认知;另一头是他本该成为的那个人。

但凡一个人正在经历虚假自我的解构,一般都会遭受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茫然感,就像在荒野里徘徊一样。就像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描述的:“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一个已经死亡,而另一个还无力诞生。”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职业生涯、情感关系、人生方向或欲望可言,因为这个人已经失去了活力,变得随波逐流,也预见不到更新后的自我感是什么样子。在这个时期,任何事情对戴文来说都毫无意义,因为一切事情的内核都被虚假的自我污染了。唯有阅读,以及对音乐和大自然的热爱还能在他的灵魂中激起些许涟漪。

随着治疗工作逐渐展开,我们一点点地凿掉不再起作用的旧自我,但此时很容易陷入“试图设计未来”的误区。这种“未来”都是自我的意识安排出来的,并不是源自人格深处。于是强烈的抵触就会出现,人的行为会变得慢吞吞的,很像是懒散,甚至是怠惰。实际上,这是对虚假的人生道路的抵触。或许治疗的关键性转折发生在戴文带丹妮斯一起来的那天。他想向她解释他对她表面上的抗拒是怎么回事——这种抗拒只会让丹妮斯认为,他在拒绝她这个人。在我们共处的时段里,丹妮斯无意中提到了自己和戴文母亲的关系。戴文的母亲对她非常和气,可同时又不放过任何一个贬低儿子的机会。“他真正擅长的事情只有一件,”那位母亲说,“就是把家里收拾得确实很干净。”

丹妮斯还指出,戴文的兄弟姐妹们是如何在事到临头的最后一刻才给他打电话的——找他帮忙带孩子、去机场接他们、帮他们修房子等等,而像海军陆战队般永远忠诚的戴文,又是怎样一次次答应他们的。一个画面浮现出来:一个天资聪颖、有才华的成年男人,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困于原生家庭。他的母亲心里很清楚,知道应该安抚儿子的女朋友,可她也在想方设法地破坏两人的感情,这样她就可以继续独占儿子了。戴文的手足们也认为他在家庭结构里的角色是理所当然的,于是就想也不想地占他便宜。

若论是什么令戴文感到如此压抑——虽然压抑感出现在无意识的层面——失去妻子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多年以来他人连续不断的要求与期望之下,他失去了自我。通过与丹妮斯的交谈,戴文渐渐看到了他的家庭纠缠(enmeshment) 中的剥削本质。随后,生活的热情开始萌动,他再次看见了欲望的天使。(从词源学上讲,欲望,即desire这个词,源自拉丁语中的de与sidus,意思是“失去了领航的星星”)。正如塞西尔·戴-刘易斯(C.Day-Lewis)所写的那样:

带着新的欲望前行吧

因为我们惯常去建造的 去爱的

是一片无人的荒野 唯有鬼魂才能

居住于两团火焰之间

两周后,戴文做了一个梦。

我去光谱中心(Spectrum)听猫王的演唱会。既然要去见猫王,我梳什么发型就特别重要。猫王正在舞台上唱歌。他非常年轻,正在唱一首我最喜欢的歌。舞台左边有一块大屏幕,后面有个裸身女人正在洗澡。她走出浴缸,此时猫王和我目光对视,给我使了个会意的眼色。他的眼神中没有任何下流的意思,相反,她的出现好像给了猫王力量,让他变得完整。她是演出的一部分,但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

走出体育场的时候,我发现安妮站在那边。她递给我一本“圣经”,但那不是基督教的《圣经》。安妮说:“她又干这事了。”此时我明白过来,这是她妹妹罗斯在精神分裂期间写画出来的。封皮上画的是“启示录”。

我问安妮,我要拿这个怎么办,她说,“我希望你把它整理整理,弄得像样点”。我感到非常犹豫。我爱她,可我不愿接过这本书,因为它代表着我们关系中一切糟糕的东西——来自我们双方家庭的坏影响,我那“努力厘清每一个人的困惑”的角色,还有我“拯救安妮,让她免受世界和她自己的伤害”的需要。

我意识到安妮又喝醉了。我意识到,她其实靠从生活中汲取悲伤维生。我告诉她我要和丹妮斯结婚了,但这不是为了伤害她。然后她说:“人人都觉得咱俩在一起很蠢。”随后她又说:“费城人队怎么样了?老鹰队呢?”此时我明白过来,我们的生活是愚蠢的、肤浅的。我们花了太多时间生活在虚假的情感中,从来不曾认真思考过什么对于我们是重要的。我意识到我们永远不可能再生活在一起了,这令我感到非常难过,可是我会娶丹妮斯,而安妮会继续留在悲伤和孤独之中,因为对她来说,没有第二条路。

这个梦显示出戴文心灵中那股独立自主的惊人力量正在运作,这力量正在帮助一个活死人寻求重生。表面上看,失去妻子令他陷入了停滞,实际上,他的心灵在进行深层次的反抗。失去成为他重新检视生活的催化剂。要想理解这种体验的深度,戴文必须理解,他最大的失去其实是失去了自己心灵的完整性,他的哀悼与其说是献给妻子,不如说是献给他失去的灵魂。

戴文若想建立起全新的自我感,方法之一就是充分认识到,这个梦就像一个礼物,是他自己的心灵送来的精彩批注,为的就是帮助他理解过去,把他从中解放出来,让他得以继续前行。

在戴文的梦中,猫王象征着“神力人格”(mana personality)。在充斥着责任的生活中,戴文会唱的歌没有几首,而这位猫王是一个魅力四射的灵魂歌手。舞台上那个只有戴文能看见的裸女,象征着对阿尼玛(anima)的大胆认可。在他考虑进入一段新的情感关系之前,他必须把这两种能量整合在一起:猫王所代表的现象层面的能量,以及阿尼玛的本体能量,即给生命带来活力的“欲望天使”。

安妮把“圣经”递给戴文的时候,这不仅象征着他年轻时得到的、与责任捆绑在一起的训诫,也象征着他在妻子家庭中发现的疯狂。安妮的妹妹罗斯曾患过精神分裂症,而戴文是照顾她的主力。他的任务——在梦中和在现实生活中一样——是为那些不能或不愿自己做事的人把事情整理清楚,弄得像样点。但在梦境中,戴文看见了之前在意识层面上没有看见的东西,即他不再属于那个悲哀的世界了——保证其他人的生活正常运转,拯救他们,免于他们受到自己的伤害。

如今在他看来,安妮不只是他从小就受到训练、要去保护的那种贪婪的人,同时也是肤浅的,转移注意力的——她把两人深刻的交流带偏了方向,转而讨论起费城人队和老鹰队这些球队来。带着古希腊悲剧般清晰的视角,戴文看到,他一直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中,那些失去、束缚、对于被遗留在地下世界的那些东西的哀悼令他感到悲伤,但他也准备投身到一个新世界去,进入一段崭新的情感关系,拥有崭新的自我感。做了这个梦的两周后,戴文和丹妮斯订婚了。

唯有巨大的失去才能提供这样的催化剂,帮他看清另外一个埋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进入了无意识状态的失去——他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旅程。唯有哀悼,才能激励他终于面对与自我的疏离。唯有对安妮的背叛,才能引领他看清他的原生家庭中的剥削本质。

戴文栖身在那些阴郁凄凉的沼泽地中,努力处理一个个极其痛苦的创伤,经由这些,他收回了本该一直属于他的生活——他自己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走出失去、哀悼与背叛的深海,他重新找回了他的欲望,他自己的星星。 q+LA/W/t9c8LGxT78Ykuz9G37Q37AZTSI5Z7ku/VDENQ+8eB+91EN+1fy709AH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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