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时候,或许可以说是经常吧,我们所说的内疚并不是上文所说的“真实的内疚”。这种内疚往往表现为微微的紧张或不安,或是感到四肢僵住了,甚至还会有一点头晕。这确实很奇怪。这种独特的体验常常在身体上表现出来,而这向来预示着内心的某种情结被击中了。情结被激活(我们会在第八章中更加深入地讨论这一点)的征兆是:涌起的能量超出了当下情境的合理需要,人感受到躯体层面上的“入侵”,在身体上体验到了情绪状态。这些线索表明,此人体验到的实际上是潜藏在意识层面之下的心灵活动。
而且,此处所说的这种内疚,大部分是对较为严重的焦虑的防御;这是人在感受焦虑时的附带反应,当时很难分辨清楚。例如,我们常听到人说,当他们对别人说“不”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或是感到自己不是完美父母的时候,就会感到内疚。这种感受是从孩提时代就慢慢成形的。孩子都有天然的自恋,他们的欲望会非常自然地表现出来,可是,这些欲望立即与成年人的世界迎头相撞。大人拥有无边无际的力量,他们会惩罚你,不赞同你,不喜欢你。没有哪个孩子能在这种荒野中坚持很久,他们很快就学会了抑制那些不被接受的冲动。
一个男子回忆起六岁时在自家门廊上唱歌的情景。他妈妈吼了他,不许他这么“吵”,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唱歌了。长大后,在高中必修的音乐课上,他的舌头就像打结了一样,他完全唱不出来。老师了解到他是真的不能唱歌之后,允许他整个学期都默默地站在合唱队后排,也给了他及格的成绩。成年后,这名男子甚至在淋浴时都不会试着哼唱几句。与更严重的虐童案例相比,这个问题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但它清晰地反映出,与无所不能的父母之间的“碰撞”被孩子内化后,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在进入社会的过程中,我们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会遇到类似的、与强势力量的碰撞,我们开始抑制自己的冲动,并将之渐渐内化。有时,一些人甚至会防御一切包含情感的动机,最后与自己的真实情感彻底失去联系。
因此,我们称之为内疚的东西,往往是一种孩子式的、保护性的、被动反应的情绪状态。那种微微的紧张和不安,突如其来的冰冷感,都是因为反射性地想起了当年踏入父母那名为“不赞同”的荒野时的感受。好比说,我们感受到一种自然的冲动涌起,比如气愤吧,可有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就像坐在汽车里的大人物似的,把这种冲动一下子扼杀了。这种反射性的反应能把一个人的人生约束得死死的,以至于他或她会产生相当严重的自我疏离感。例如,对别人说“不”时感到内疚,实际上是在防御“他者会因此不高兴”的可能,并由此激活了人人都背负着的、浩瀚无边的情绪库。
这类非真实的内疚还有可能被用来对抗对他人的憎恨、嫉妒、狂怒、色欲,以及其他一切阴影因素。荣格指出,一个没有阴影的人——意思是一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阴影的存在,并且极力防御阴影——是肤浅的人。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这样的教育:要做个好说话的人,别表露真性情;要随和宽容,而非耿直;要圆滑变通,而不是坚持己见。我们可以想象一个采用十二步戒瘾法的、“不当老好人”的小组里的情形:一个成员讲述他或她上一周不由自主地又变成了老好人,对此十分后悔;或者,当他或她决定不当老好人时,心里有多么内疚。
这种“防御深层焦虑”式的内疚,反映出的是一个人很少被允许做自己。它反映出生命早期受到的规训所具有的难以估量的强大力量;同时,它也为人们提供了从早期经历中恢复和疗愈的机会。当一个人感受到这种内疚的时候,可以这样自问:“我这是在防御什么?”通常,答案都会归结到恐惧上——害怕别人会因为自己的某个决定而不悦。
在真实世界里,如果你想做一个有价值的人,而不是情绪变色龙,你势必要做出很多选择,而取悦别人不该是你的首要目的。从心底涌出的焦虑之所以令人无法招架,完全是因为它来自最脆弱的孩提时期。由于这份能量从未流走,而是滞留在潜意识中,所以它能够带着令人动弹不得的强大力量喷涌而出。在那一刻,你没有活在当下,而是回到了儿时脆弱无力的状态。但你忘记的是,你已经长大,是成年人了,当你有意识地采取行动时,完全有能力做出有价值的决策,而且,实属必要的话,你肯定也能够承受他人的不悦。
既然这类内疚是非真实的,不属于“勇敢地承认自己对他人做过的错事”,那么去努力地理解它、处理它,让自己真正进入成年状态,就是十分必需的了。被这类内疚束缚住,意味着你依然卡在童年。当我们意识到这种紧张与不安的源头时,那种卡顿状态就不再是无意识的了,也不再被我们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