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预约电话中,艾尔特别指出两点。第一,她有连续的两个小时,而且这是我们见面的唯一机会。第二,她会寄给我一张翻拍的照片,让我提前好好看看。我同意了。三天后,照片寄到了。
照片十分老旧,皱巴巴的,但挺清楚,上面是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显然这是从某个档案里复制下来的,因为照片底下的说明文字是童年记忆中的那种老式打字机打出来的,字迹边缘斑驳不清,偶尔还有字母缺了一块。“来自卢布林的佚名女子带着她的两个孩子,走进迈丹尼克的焚尸间(Majdanek Krematorium)。约为1944年3月。”
照片上的女子大约二十八九岁,穿着一件薄薄的棉布外衣、羊毛袜、黑鞋子,面朝左方;她的右臂拢着一个差不多六岁的孩子,左手拉着的那个大概有四岁,离她稍有点距离。我无法把眼光从这张翻拍的照片上移开。女子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警觉,显然充满了焦虑,但永远定格在朝前看的状态。两个孩子被她用手臂围拢住,跟她一起往前走,就像一个人似的。年幼的那个孩子看上去吓坏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躯显然在向后躲。或许她被噪声、人群,或照片左方的什么东西吓到了。
时光中的那一刻永远冻结了。其中的讽刺令我感到难过,因为我知道照片上的这几个人当时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们将会被驱赶到淋浴室中,要不了多久就会拼命抓挠彼此,抓取那并不存在的天堂,去争取未受污染的空气。他们知道吗?有些事孩子们不知道,但那位女子知道吗?那连根拔起式的迁移,火车上的运送,心中的困惑,不知从何时起就消失不见的父亲,还有空气中飘着的可怕气味,一旦闻过就会烙入神经,令逃脱的人永远无法释怀……他们知道多少?这让我心神不宁。在拍下照片的这一刻,要是他们不知道该有多好;要是这一刻依然留有希望——那长着明亮又脆弱的双翼的东西——该有多好。
约好与艾尔见面的那天,我很早就醒了。我知道自己梦见了那个地方:在铁道交汇之处,欧洲永远终结了“道德进步”这个脆弱的概念。照片上有一处细节一直在我心头盘桓不去:那个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拖在后面的那一个,她的左腿离镜头更近,所以能看见那条腿上的羊毛袜破了。她必定是摔了一跤,蹭破了袜子。我想知道她的膝盖有没有流血,那一刻她还疼不疼,妈妈有没有安慰她。那可怕的大门在她面前张开血口,而我居然还在担忧她的膝盖,这简直毫无道理。或许这属于某种道德上的转喻吧。当一个人无法承受整体的时候,就会转而关注一些细小的、具体的、能够理解的部分。 我想搂住那个孩子,摸摸她的膝盖,对她撒个谎:这就像个糟糕的梦,很快就会没事了。但我不能。我永远也没有机会触碰到她,她的恐惧将永远停留在这个可怕的世纪——那些嶙峋的肋骨、空洞的眼神——并不断地萦绕、徘徊。
艾尔快八十岁了。她的英语完美无误,但我听得出,她的母语隐藏在那依稀可辨的口音背后。我们见面时是夏天,但她穿着黑色的半裙,白衬衫和白毛衣。你会觉得,这身装束就像是她的某种制服,或是她向来只穿这样的衣服。她说:“今天我跟你要了两个小时,给你讲个故事。如果你想,可以打断我,也可以提问,但到最后我不会要求你做任何事,而且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
心理治疗可不是这种做法,但我感到,我必须答应她的条件,因为在那一刻,好像有些东西远比游戏规则重要得多。
“我寄给你的照片,你认真看过没有?”她问。
“是的,我看了。我甚至梦见了它。”
“我也是。这正是我想谈的。照片上那个女人就是我。”
“可这……我以为她死了。说明文字上说,他们正在走向焚尸间……”正说着,我看出来了,面前的女子正是照片上的那一位。五十年的时间相当漫长,但那双眼睛没有变;她也没有发福,颧骨处的皮肤依然紧致。
“当年我家在卢布林,我是医生的女儿。刚开始运送犹太人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在意。我们不是犹太人。我父亲年纪太大,没法参军,战争不会波及我们。而我还年轻,打仗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事。我希望能遇见个意中人,结婚,同时也找份工作。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我二十六了,这个岁数还没结婚,已经不小了。我担心遇不上合适的人了。”
“可你怎么去了迈丹尼克?你不是犹太人啊,你是安全的。”
“现在回头看看,我真觉得一切都再蠢不过了。那天是星期五,我去市场帮母亲买菜。就在那一天,德国人的特遣队开始了抓捕行动。他们知道犹太人会在安息日开始之前去市场。他们包围了市场,另一批人去了犹太区,同时把整个街区都封了。我被封在里面。”
“你没有告诉他们……”
“当然说了,一开始就说了,我说我是基督徒,不是犹太人 ,可其他人也都这么说。那帮人哈哈大笑,把我们所有人都赶到了卡车上。”
在诉说中,她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我不能说她在害怕,但在脑海中,她确实身临其境。或许她保持了某种解离状态,但她真的回到了当年。她告诉我,她如何跟大批人一起被车子拉到了中央火车站,一路抗议也没有用,最后还是被轰到了火车上。几个小时后,吓呆的人们被带到一个栈桥,旁边就是人称K-Z Lager Majdanek的迈丹尼克集中营。这是所谓的“最终解决方案”(Endlösung)里的灭绝中心之一。随着人把自身不能容忍的部分疯狂地投射到“他们那批人”身上,长达几个世纪的文明文化轰然坍塌。
我知道此时不该插话。她继续说下去。她告诉我,他们是如何被推搡到一个军官面前,而此人要把他们分成左右两队。哪一队去往焚尸炉,哪一队去往营房里疫病丛生的日子——那里有伤寒、严酷的劳役、每天仅八百卡热量的伙食,到最后,在早已被摧毁的肉体中,人的精神也终将颓然倒下。
排在艾尔前面的是一位母亲,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被吓到不敢说话,另一个在哭。他们走过军官面前,那军官冲母亲笑笑,指了指右边,但让孩子们去左边。女人尖叫起来,紧紧抱住孩子们不放,可有人过来把她拉开,推搡到右边那一小群人里去。两个孩子站在那儿,吓得不敢动,被妈妈的哭喊声弄得不知所措。紧接着,轮到艾尔走到了军官面前。讲述到那个关键的时刻,那个“分拣”的当口,她再也抑制不住,在我办公室里尖声喊了出来:“我是基督徒,我不是犹太人 !”那军官答说,现在说这个太晚了,而且好多人都说自己是基督徒。艾尔接着告诉我,当时她是如何报出父亲的姓名、爷爷的姓名,还有一长串当地著名医师的名字,卢布林的一所医院还是以其中一位命名的。
军官停下来,说:“行了,知道了,可你在这儿看见的已经太多了,不可能让你回去。把这两个小孩领到浴室门口,让他们进去,然后你上那边一队去。不过你要跟他们一起干活,而且永远也别想离开这儿。”
“我没法告诉你那一刻我有多么高兴,”艾尔说,“我不用进那里边。我会去干活。我会活得长一点儿。我推着孩子们走。一个紧紧地抓住我,另一个我得拽着走。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拍下了你看见的这张照片。我不记得当时有人拿着相机。能活着,我太高兴了。我一路拉着孩子们,把他们带到浴室门口。囚犯里的头目把孩子们拽了进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
那一刻,我再次察觉到,她又回到了当年,因为她叙述中那片刻的暂缓,多少带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她重重地靠向椅背,沉默了约有两分钟,然后继续说了下去。她向我讲述起集中营里的生活,她是如何在那段暂缓的死亡判决中生存下来的。她那坚韧的年轻躯体熬过了严酷的劳役,忍受着被剃成光头的屈辱,还有日复一日的稀粥。等到苏联人解放集中营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两百个尚能行走的骷髅,其中有不少没过多久就死于疾病,或饥饿的后遗症。
“战后我搬到了华沙(Warsaw)。我父亲那边的许多亲戚都去了美国,所以我拿到了签证,去了底特律(Detroit)生活。多年来我都不愿想起那些日子。我没有结婚。我怕我会生孩子。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爱的可能。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图书馆工作,直到四年前的一天,我偶然在一份二战的历史资料里看到了这张照片。我没法跟你说清楚那种感觉,一切都回来了,那种噪声、气味,那种恐惧……但最主要的是那种战栗的感觉——我可以多活一阵子。”
此时,我以为我明白她为何来见我了。以前我也和幸存者一道工作过。比今天我们称之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更糟糕的是幸存者的内疚,那份内疚感往往太过沉重,以至于他们决定——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像死了一样生活。于是,他们麻木地过日子,生活在沉默和怀疑之中,永远不曾感受过活着的滋味。
可是她说:“我没想从你这儿获得任何东西。你什么也不用对我说。我只需要你听着就行。几年前我信了犹太教,或者说试着去信吧,可我没成功。我没法去信仰他们的上帝,那个抛弃了他们的上帝。但我听说了melamed vovnikim的传统,意思是,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多么糟糕的事,上帝都留下了二十四位公正的人,如果你向他们讲述你的故事,上天就会听见。”
“我不敢说我是其中之一,艾尔。”
“一有机会我就跟人讲这张照片上的故事,我会一直讲下去。你或许是,或许不是。这辈子我还有点儿时间,也还有必须去找的人。”
她走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不能收钱,因为我觉得没帮上忙。她说那你就把那张照片留下吧。我照做了,直到今天我还留着它。她走出了我的办公室,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我没有一天不想起她。
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Frankl) 观察到,奥斯威辛(Auschwitz)确实很恐怖,但它只是日常生活的夸张版本。 弗兰克尔有资格这么说,我没有。但我认为我明白他的意思:生活中始终不缺灵魂层面的重大议题,每天都能遇到;以及,那些最好的人,用他的话说就是——与别人分享自己的食物、不肯将自己受到的残酷对待加诸他人的人,没能存活下来。因此,艾尔的照片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事,虽然我们的人生是安全的。命运把她置于那样的境地,没有一个人敢说,万一遇上同样的事自己会做出什么行为;人人都有道德上怯懦的时刻,没人能因为她强烈的生存渴望而责怪她。然而,我们也都能理解,她为何要像个现代的水手一般,带着那张照片四处漂泊——那是悬挂在她脖颈上的内疚——到处寻找公正之士,就算不能被宣告无罪,至少可以寻求被人听见。
内疚就像一只硕大的黑鸟,栖落在我们绝大多数人肩头。荣格关于“阴影”的概念提醒我们所有人,我们会踏足禁区,会以自我为中心,我们自恋且怯懦。有谁不记得拉丁诗人泰伦斯(Terrence)的金句“我是人,凡属于人的于我都非异类”(Ego sum humanum.Nihil a me humanum alienum.)呢?我是人,有关人性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陌生。可是,正当我们祈望欢庆,祈望自由,不再受过往约束时,那只硕大的黑鸟依然落在那儿,刺耳地嘎嘎大叫。它粗嗄的叫声破坏了那一刻的欢悦,一切又滑落回从前,还伴随着那个名叫“耻辱”的侍从。
我们应当在反思中深入辨析内疚这个概念,这是因为,就像许多概念一样,诸多不同类型的体验会被统归到一个宽泛的名词之下。我们真的需要仔细地分辨以下三种内疚:
1.以责任的形式出现的真实的内疚
2.用于防御和对抗焦虑的非真实的内疚
3.存在性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