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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对意义的探寻

真理是神圣的,它不是直接就能掌握的东西。唯有在反思中,在例证和象征中,在单一或相关的表象中,我们才能领悟到它。它以“令人无法理解的人生”的面目出现,可是我们却无法摆脱想要理解它的欲望。

——歌德(Goethe)

有一种观点,或许应该称之为反复出现的幻想吧,认为人生的目的就在于获得幸福。毕竟,就连美国的《独立宣言》也做出了“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的许诺。有朝一日,能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逗留、休憩,无忧无虑,幸福快乐——谁不向往这样的情景呢?

可是,大自然,或者说宿命、上天,却另有打算。它不断地打破人们的幻想。我们向往的图景和实际的遭遇(困顿)之间存在巨大差异。这道裂隙总是在西方人的脑海中闪现。在帕斯卡(Pascal)看来,我们不过是脆弱的芦苇,轻易就能被漠然的天地摧毁,然而我们也是会思考的芦苇,能够想象宇宙洪荒。歌德笔下的浮士德(Faust)说起胸臆间那两个相争的精魂,一个执着于尘世,另一个向往天堂。尼采(Nietzsche)让我们想起发现自己并非上帝并悲悼于这个事实的那一天。散文家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观察到:

人是唯一会笑会哭的动物;皆因唯有人会因为“事情实际是怎样”与“事情理当是怎样”之间的差异而备受打击。

在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中,主人公约瑟夫·克乃西特(Joseph Knecht)慨叹道:

啊,要是能让人们理解,该有多好……要是能有一个令人坚信不疑的信条该有多好。样样都相互矛盾,样样都只是稍微沾点边,不能切中要害;再也没有确凿无疑……难道就没有真理可言吗?

在期望与真实之间的裂隙中升起的感慨简直多到无穷无尽。是坚毅地忍受下去,还是像英雄般做出回应,抑或是哀叹自己时运不济?这似乎是一个艰难的但又绕不过去的选择。但荣格心理学,以及它倡导的“自律的自我成长”,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视角,其前提是:人生的目的不是追求幸福,而是探寻意义。

我们大概都充分体验过幸福的瞬间,但它们总是稍纵即逝,既不能凭着许愿成真,也无法靠希望永存。不过,荣格心理学,以及荣格曾经从中汲取洞见的、诸多宗教与神话方面的丰富传统都主张,正是灵魂的沼泽地、痛苦的大草原为人们提供了情境,促发人们去探索,并最终寻获意义。正如两千五百年前的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发现的那样,神祇颁布了庄严的律令——经由痛苦,世人悟出智慧。

若是没有痛苦——它似乎是心理与灵性达到成熟的必要条件——人会停留在无意识的、幼稚的、依赖的状态中。然而,我们的诸多成瘾问题、意识形态层面的依恋,还有神经症,都是对痛苦的逃避。四分之一的北美人信奉正统基督教派的信仰体系(fundamentalist belief systems),希望借助过于简单的、黑白分明的价值观,让人生旅程变得没那么沉重;他们不喜欢灵性问题中存在模棱两可,于是寻求领袖人物带来的确定感,或是抓住现成的机会,把人生中的矛盾投射到邻人身上。还有四分之一到一半的人沉溺于形形色色的上瘾行为,将存在性焦虑暂时麻醉,结果却发现它执拗地又在次日重返。余下的人选择了神经症,也就是说,运用诸多直观的防御手段去对抗人生中的创伤。但这些防御同样会令灵魂陷入困局,即让人始终只会做出被动的反应。而这会让一个人滞留在过去,而不是活在当下。

有句老话说,宗教是为那些害怕下地狱的人准备的,而灵性是为那些去过地狱的人准备的。除非我们能够正视“向往的图景”与“实际的体验”之间的差距,除非我们能有意识地承担起灵性成长的任务,否则我们就会永远滞留在逃避或否认的状态,或是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尖酸刻薄地对待自己和他人。

荣格心理学的思想、动机及实践就是:并不存在阳光灿烂的草地,并不存在让人松弛小憩的绿荫;真正存在的是灵魂的沼泽地。而大自然,还有我们的天性,有意做出了安排,使得我们的旅程有很大一部分需要在此停留,人生中许多有意义的时刻将会从这里诞生。正是在这样的沼泽地里,灵魂被渐渐锻造成型;在这里,我们遇到的不只是生命的庄严感,更有它的目的、它的尊严,还有它最深层的意义。

对于疗愈的艺术来说,其遭遇到的最大讽刺无疑就是心理学实践中“灵魂”这个概念的日渐销蚀。弗洛伊德(Freud)与布洛伊尔(Breuer)出版《癔症研究》( Studies in Hysteria )距今才不过一百年而已。19世纪末的医师们不得不着手处理这样一类患者的痛苦:他们既不能从宗教传统中找到慰藉或投注情感,也无法被医学方法治愈。跌入现代主义裂隙中的人越来越多,可对他们来说,关于灵魂受苦的科学尚不存在。

如荣格所说,在所谓的社会科学中,心理学是最后一个进化的,因为此前维持它的是那些伟大的神话和制造神话的机构。心灵(Psyche)是希腊语中“灵魂”的意思,从词源学上讲,它可以追溯到两个并存的源头:一个是“蝴蝶”,借助这个比喻,那神秘、优美却又飘忽不定的特质将我们对灵魂的体验戏剧化地呈现出来;另一个则是动词“呼吸”,类比的是那一阵看不见的气息,在人们出生时降临,又在死亡时离去。

然而,事实是多么讽刺啊,现代心理学往往只处理这样的问题——能被人观察并转换为统计模型的行为,或是能被再次设定的认知,要么就是能被药物矫治的、生物化学方面的异常现象。虽然这些治疗手段确实效果显著,对患者很有帮助,可它们却极少面对现代人最为深切的需求,即让人生旅程变得有意义。无论是何种疗法,无论在初始时能多么有效地缓解症状,只要它不去解决灵魂的问题,到最后必定也只是肤浅的。

荣格指出,神经症“最终必须被理解为:一个尚未发现其意义的灵魂所遭受的痛苦”。 请注意,他并没有把痛苦排除在外,他强调的是,神经症防御和对抗的是人生的“没有意义”。类似地,他认为神经症属于“不真实的痛苦”(inauthentic suffering),而真实的痛苦是对“存在”(being)之伤痛做出的现实反应。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治疗的目的就不在于消除痛苦,而在于从痛苦中穿越出来,走向更为广阔的意识,这个被拓展了的意识能够涵容生命中对立的两极。正如奥尔多·卡罗德努特(Aldo Carotenuto)观察到的:

心理疗法不是搭建出各式各样的模型,然后根据这些模型把人类的痛苦分门别类,贴上标签;它是对痛苦的检视,是发现外部事件与内在事件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由这样的联系构成的。

荣格认为,神经症不只是对人生创伤的防御,更是一种想去疗愈这些创伤的无意识的努力。因此,暂且不谈它的后果,我们至少应该尊重它的意图。出现症状,其实是患者在表达想要获得疗愈的愿望。我们不该压抑它们或消灭它们,而是应当去理解它们所代表的创伤。这样一来,创伤,以及渴望获得疗愈的动机,就有可能帮助患者拓宽自己的意识。卡罗德努特也指出:“(一个人)决定借助心理疗法来处理痛苦,而不是求诸某个全能的神灵,即是主动选择了意识。” 尽管代价甚巨,但这种清醒的意识会让我们的内在变得更加宽广、丰盈。

令荣格心理学焕发出生命力的核心思想就是“无意识”的存在。这个观点似乎已经不稀奇了,但那些不认同心理动力论的心理学派实际上并不认可它;绝大多数人也不认为它会出现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对于这股在内心中自主运作的力量,极少有人意识到它的深刻,人们基本上没有能力理解它,也无法凭着意愿让它消失,甚至都没法预测它。因此,源自我们内心的那些强迫行为、上瘾、情结的投射就被转移到了外部世界中,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给他人造成了重负——虽然我们自己也抱怨它们的沉重。

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存在一股巨大的、睿智的、天生就有的力量。这个想法理应令人感到踏实和欣慰,可实际上它往往让人心神不宁。儿时的经历、脆弱、面对外界环境时的无力感,还有依赖的正当性,我们对这些东西太熟悉了,它们深深地镌刻在我们心里;而这一切的对立面,也就是个体的自由、个体的责任,都令人望而生畏。

心理动力学疗法希望推广的,是以一种崭新的态度来对待心灵。心灵力量中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同时也带有疗愈的动机。如果我们能够与这种内在的力量建立联结,而不是每次都根据外部力量做出条件反射式的调整,从而加剧与自我的疏离感,那么我们心中就会感到非常踏实,就好比稳稳地站在某种深层次的真相之上,站在我们最自然的天性之上。在这种与深层真相建立关联的时刻,即与荣格所说的“自性”(Self)相遇之时,人会感受到一种联结与支持;要想缓解普遍性的、对被抛弃的恐惧,这种联结感与支持感必不可少。正如卡罗德努特所说:

成熟其实并不意味着不会被抛弃,而是我们主动地抛弃了一些幻象……如果我们能够承担得起独处的焦虑,全新的地平线会铺展开来,而且我们终将学会不依赖他人也能独立存在。

独处的概念很容易理解,我们也都声称自己很渴望它,可人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在逃离这种焦虑——彻底地、全然地面对自己,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天地之间。文化,正如我们所设计的那样,似乎只是一种余兴表演,其目的就是避免孤独。实际上,人们最不情愿放弃的幻想就是这个念头(另一个不愿放弃的幻想是永生不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治愈我们,照顾我们,让我们免于踏上那趟向我们发出召唤的、令人生畏的旅程。难怪我们要逃避这趟旅程,把它投射给某位上师,而且从来不愿与自我融洽从容地共处。

千方百计地避免灵魂陷入阴郁状态,这个行为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痛苦。这是因为,一个从来不曾松弛下来、从来不曾放下“我想要获得幸福、想要无忧无虑”的急切渴望的人,永远也无法获得安宁与休憩;相反,他将无可避免地被拉下泥沼,时常感到痛苦。大自然总会有潮起潮落,这不正是它的天然节律吗?一年有四季,女性每月有经期,我们每天也会感受到高低起伏的生物节律,还要把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交给那个名为“睡眠”的黑暗世界,这不正是我们的亲身体验吗?所谓的“被动的自然”与“能动的自然”(natura naturata, natura naturans),这种节律不正是自然的天性吗?《传道书》(Ecclesiastes)中反复吟唱的讯息,不正是对这种节律的赞颂吗?

自我,即对“我是谁”在意识层面上的感知,是充满情绪的、不断重复的个人经历的累积。它是意识的核心情结,而意识的边界是流动易变的,也很容易遭到侵犯。我们需要自我来主导意识层面上的日常生活,调动心理的能量,并引导它们流向目标;我们需要自我来维持一定程度的自洽和延续性,这样我们才能一天天地走下去,并适应各种各样的情境。可是,自我的核心目标是安全感。不难理解,安全感就是要对抗从内在生发出的、无意识的潮涌,并与引起巨大冲击的外来能量交锋。出于这个目标,也就是对安全感不可避免的、强迫性的渴望,自我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小傻瓜,在人生的客厅里东跑西撞,捡拾杂物,弄得四处尘土飞扬,把那儿变成了一个更加不舒适的地方。

从自我对待世界的狭隘视角来看,它的任务就是追求安全感、掌控感,以及平息冲突。然而,从深度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自我的恰当角色应当是与自性和世界形成一种对话关系。自我应当保持开放,尽力做到有意识,并且愿意交流协商。荣格将这种自我与自性之间的对话称作“交换意见”(Auseinandersetzung),是对独立但相关的现实的辩证交流。“自性”这个概念超越于现实之上,也高于自我,它不仅是对紧张的自我的局限性的认识,也是对自我在更大背景下的地位的认识。荣格提出的个体化(individuation)概念——即人生的目的是借由成为个体来服务于生命的神秘——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是极其深刻的贡献,或是像有人所说的,是一个为现代社会提出的神话。

个体化迫使自我与自性之间展开持续不断的对话。在交流之下,割裂的心灵或许会愈合一部分。因此,如果给自性下一个实用的定义,或许可以说,它是“我们内在秩序的原型”。这即是说,自性是心灵的一种活动,它的功能就是促进个体的成长。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自性令我们成为自己,或者说,通过在躯体层面、情感层面和想象层面上的体验,我们体验到它塑造我们的过程。我们也可以把自性描述为一个“乐意当模具的模具”,也就是说,它既是目的论的,也是情境性的;它既是目标,也是模具。那么,心灵或灵魂,就只是我们指代那个神秘过程的词语而已——借由这个过程,我们得以体验到何为朝着意义前行。

就我们所知,人类是唯一总想去追寻意义的物种,就好像有某种力量在驱使我们似的。这种被驱使的感觉往往令人痛苦,但身不由己,我们总忍不住要去追寻它。正如歌德在开头的引言中所说的那样,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神秘,否则它也称不上神秘了,但是,在对关系的具体化中,在对梦想生活的隐喻中,在对深度的猛然顿悟中,我们时常领略到它的暗示。无论我们是从何处感受到深度的存在,是从宇宙中、自然中,还是从他人或自身,我们都置身于灵魂的辖区了。

出于对安全感的渴望,自我会把这种深度简单地概括为不由分说的确定性,以及可量化的预言。可是,“我们是不完整的碎片”,其中的神秘感不仅远远超出了我们能掌控的范围,它甚至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若想与灵魂搭通关系,大概只能借助于对心灵世界的想象——无论这想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也不管我们是否真的能理解它们。我们也有可能去往自我的地盘寻找灵魂,比如神学、音乐或爱情,结果却是,我们被更加频繁地拽落到沼泽地中——那里是我们最不想涉足的地方。这种“拽落”,就是灵魂的普遍性、自主性,以及不可或缺的神秘性的明证。

对许多人来说,灵魂这个概念可能过于虚无缥缈,然而,正是为了尊崇它那含混不清、飘忽不定的特质,我们必须保留它。我们的祖先生活在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中,如今我们称之为“泛灵论”。(下回有人打喷嚏,而你脱口说出“老天保佑你”的时候,想想看。)处于退行状态时,人人都会把心灵投射到大自然与他人身上。灵魂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领域里,人能够体验到神秘的深度,以及它给出的暗示——正是这些构成了灵魂。这种暗示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因为我们身上就有相似的东西——同频就会共振。波德莱尔(Baudelaire)在诗句中追忆人与自然尚未如此割裂的年代:

自然是一座圣殿

那些有生命的柱子 时而吐露出含混的语音

人类在象征的森林中漫游

森林以亲切的目光将他打量

我家离大西洋的海边约有一英里。每年夏天,大批大批的游客像旅鼠一般蜂拥而至。他们并不是为了避暑,因为到处都有空调,待在屋里可比挤车和驱赶沙蝇舒服多了。这必定是因为,我们内在的某些东西与海洋的浩瀚幽深发生了共振。那引人敬畏的、无从触底的深度引发了我们的共鸣,因为我们的内在中也蕴含着同样的深度。我家离大西洋城(Atlantic City)的赌场也只有一两英里,每年造访的游客里绝大多数都是西方人,人数比去迪士尼乐园或纽约的还多。同样,这必定是因为,在铺着绿绒毯的赌桌上,在叮当作响、彩灯闪烁的机器前,灵魂被投射了出去。人们必定是在寻求片刻的超越,瞬间的赋权,还有与他者(the Other)稍纵即逝的相遇。人们寻求的,其实早已存在于内心,然而我们轻易地将之投射到海浪与沙滩上,或是安乐无忧、优渥富足的梦想中。

灵魂总是居于当下的,但人们会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因此才会向外寻求。诗人荷尔德林(Hölderlin)深刻地洞察到了这种失落:“上帝就在近旁,却难以企及;不过,危险出现的地方,救赎也在聚集。” 心灵将我们拉回来,拖向深处,拽回内在,只为把我们带回灵魂面前,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个体化的目标并不是有些人以为的那样,它不是让人沉迷于自恋,一心只想着自己,而是要借由个体,将天地的宏伟意图显化出来。每一个人,无论多么微不足道,身上都承载着一小块天地赋予的终极目标,这个目标的起源笼罩在神秘之中,若要实现它,就需要我们扩展意识。如果这是真的,而且我相信这是真的,那么,个体化的任务就是追求完整——不是美德,不是纯洁,也不是幸福。而完整就包括了被拽落泥沼,也就是心灵经常迫使那个不情愿的自我所做的事。

在我们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个体化的进程并不取决于那帝王般的、狂妄自大的自我,而是取决于内心中的那些“农夫”,它们会发牢骚,会有怨气,基本上毫不在乎那位帝王的意志。有多少漠然的君主都被不起眼的小人物推翻了?我们那无法预测的人生旅程也是一样。尽管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受到惊吓、不知所措的自我拼命地忽视沼泽地的存在,压制它、否认它,仓皇地逃离它。然而,在人生的很多时间里,我们都得待在这泥沼之中。之所以会有神经症这个牢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拒绝承认沼泽地的存在。

荣格说,他不会在过去中寻找神经症的成因,而是在当下:“我会问,患者需要做,但又不愿做的任务是什么?” 无一例外,这种任务包含更高级别的自我负责,更坦诚地面对暗影,走得更深更远,进入我们不愿意去的地方。所有这些心灵状态都具备灵魂层面的意义。我们的任务就是全然地经历它们,不压抑它们,也不把它们投射到他人身上,造成伤害。如果我们不去面对内在的东西,就要一直背负着深层的隐患。为了疗愈自身,也为了向世界提供疗愈,我们需要时不时地蹚过泥沼。虽然我们不愿意涉足那些地方,但或迟或早,我们总会被拖拽进去。

在研习精神分析的那些年里,我的一个朋友总爱说一句话:“可它意味着什么?”无论是跟别人起了冲突,还是做了噩梦,只要遇到不愉快的状况,她都会这样问。我觉得这很烦人,可她是对的。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我们拓宽了自己的地平线,也活得更有尊严。

灵魂层面的功课不仅是疗愈的先决条件,也是心智成熟所必需的。卡罗德努特再次精当地写道:

心理治疗的终极目的不在于像考古一样,不断发掘儿时的伤痛,而是逐渐地学习,努力地接纳我们自身的局限,并在此后的余生中努力自行承担起痛苦之重。心理医生的工作并不是提供解脱,让患者摆脱那些造成严重不适的症结,而是要加重不适,教会患者成为成年人,此生第一次去主动面对“独自面对痛苦、被世界抛弃”的感受。

在接下来的篇章中,我将会探索一些黑暗的领域。我们每个人都曾涉足其间,并渴望逃离它们。我不会提供脱离困境的方案,因为它们并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应该说,它们是一种始终会存在的、对旅程的体验——那是心灵分派给我们的旅程。

在一封1945年写给奥尔加·弗罗贝-卡普泰因(Olga Froebe-Kapteyn)的信中,荣格提出,史书(opus),即灵魂的功课,由三部分组成——“洞察、忍耐和行动”。 他写道,心理学只能对洞察的部分有帮助。在洞察之后,就需要道德上的勇气,去做必须做的事,还需要力量,去承担相应的后果。在后文中,我会举出一些具体的案例,但它们体现出的范式却是真正通用的。绝大多数案例是真人真事,但已做脱敏处理;有两三个是撰写的,但比起真人真事,它们更加接近真实……

接下来的内容既是心理学上的观察,也是一系列深入的思考。我的目的是引发反思,同时也请你给自己颁发一份批准:准许自己带着更清明的意识,去造访这些沼泽地。说到底,我们并无多少选择,因为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此生都得在那儿花去不少时间。与这些黑暗的力量搏斗,犹如雅各与天使角力 ,二者异曲同工。正如诗人沃伦·克利沃尔(Warren Kliewer)在“摔跤天使挑战雅各”中所写的那样:

你当然乐意 不再追寻上帝

如果停止追寻是个选择……

所以来抓我啊,莽汉,让我们来斗一场

以搏斗那手忙脚乱的、绝望的美 致献我们的敬意 awVUUhPS8QKavnvXbnEKbAZmz7rkpB/3AgAxg4BNeRP7HyXifevanAi+sUykh0c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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