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叫圆梦?”
“嗯,原梦。”
“《易经》里面说,所谓圆梦,就是根据梦中的一些现象来解释、附会、推定、预测人事的吉凶。”
“不,您误会了,是原梦。我姓原,名梦。”
原梦连比带画朝着比她年长二十多岁的栾贺将(Seven)解释了一遍。
气象台刚刚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信号,受冷空气和七级偏北风的双重影响,笼罩城市上空的迷雾被彻底驱散,莫名其妙零零星星地下起来小雪。受天气影响,加上导航半路上弄错了位置,栾贺将晚了半小时,才驱车兜兜转转来到事先约定的咖啡馆。
从远处看,这对年龄相差很大的男女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栾贺将点的咖啡几乎一口没动,像是某种神秘莫测的接头。原梦则坐在书店角落里的青色藤椅上,一脸轻松地啜饮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儿。这两个人并不熟悉彼此,只是她就这么专注地望着他,听他说话,眼睛湿润明亮,好像吐露出的困惑和失落都可以被他很好地承接。
时值隆冬,栾贺将却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西装,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穿西装是他见人的最高规格”。今天,他特意戴了一副圆框、有些可爱的黑色小墨镜,看起来那模样颇为滑稽,西装里面套着黑色的T恤,一条黑色紧腿裤子看起来颇为朋克,锃亮的鸭舌皮鞋。西装口袋里正好放着一本书,抽出来,是东野圭吾的代表作《神探伽利略》。
他不时来一口电子烟,不知何时,他开始有了这种习惯,早已瞧不上吸卷烟的人。雪茄是他弟弟的最爱,但并不能显示出来他的优雅,更重要的是与时俱进的品位。栾贺将自诩是某种神秘莫测的边缘隐士,他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公司出现,习惯独自冥想。作为一名黑色侦探小说的爱好者,他的阅读节奏从未停止,他喜欢的角色是潦倒侦探、冷血杀手,以及神秘女人。他对布洛克、钱德勒、卡佛、奥康纳、尤瑟纳尔和波拉尼奥的作品如数家珍,有一度栾贺将甚至想模仿波拉尼奥《荒野侦探》的造型出现在大厦里。
事后很多年,他再追忆那一天,都会感谢原梦。
这个初出茅庐的二十二岁女孩,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这个只在朗睿集团待了五个多月并且没有转正的女孩,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反舞弊专家,甚至就是从那天开始,他赢得了包括楚歌,以及最为挑剔的赵伯倩等人在内的所有人的认可。
“兄弟,你彻底让我改变了想法,才明白偏见是多么可怕。”事后刘岩喝多了,抱着他倾诉衷肠,认定栾贺将做到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
于是乎,那夜下了整晚的雪,便不再是雪。
是西门吹雪。
他揣测,他与“叶孤城”之间的对决来了。决战紫禁之巅。只是“叶孤城”并非一个人,它的确真切存在,但它只是存在于人们脑袋里面的偏见。
这份偏见,就是栾贺将只是个所谓的“皇亲国戚”,没有任何动手能力的废物,他依靠着吃“皇粮”,凭借着弟弟栾贺臣的撑腰,才落下一个闲职而已。他不想活在这种阴影里,尤其是当楚歌这样的他完全瞧得上的老板入主公司之后。他明白,自己虽然只是个半吊子,可是,他愿意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渴望成长,渴望赢得尊重,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经历了那次与楚歌的彻夜恳谈后,栾贺将只想让新老板明白他不是开玩笑,不是在玩儿票,他打心眼儿里希望可以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不过或许是碍于他的身份,后来楚歌并没有太多找过他。
栾贺将渴望能够彻底证明自己一次。
即便只有一次,他也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荣光。
愿以一战惊天下,从此不负身后名。
与有荣焉。
栾贺将约原梦见面的时间是下午3点钟。他先到了,面色恬静,默默地坐在落地窗边,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龄文艺中年。他偶尔端起杯子闻一闻浓香的咖啡,慢慢地品上一点点。
初见,一看原梦就是那种典型的北方姑娘——高挑的个头,肤色白皙,眉宇中间有一颗明显的美人痣。穿着黑色羽绒服,一股香水的气味随之飘了进来。她落落大方地走进来,随手将外套丢在一旁的沙发上。身材匀称,里面的白衬衫令她显得清秀又干练,黑色劲装下面露出一截修长柔美的秀腿,令来往的男人禁不住朝她身上多瞥了两眼。
栾贺将迎面闻到一股强烈的香水气味,他不住地提醒自己要专注,视线赶紧转移到女孩的眼睛上。
“老板,你约我出来想了解啥?你的同事早已找过我,我该说的都说了,可他一意孤行,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他……甚至觉得我是在撒谎!在栽赃好人!在无理取闹!哼,官官相护,草菅人命,我看出来了,那个叫刘岩的和徐弘就是一伙儿的!他就是想打发我而已,压根儿没花心思调查!”原梦瞪大眼睛望着栾贺将,双手强势地叉着腰肢,气势汹汹地站在他面前,迫不及待地诉说着她遭遇的不公。
“是这样,我们欢迎任何一名内部员工提供针对贪腐线索的举报——”栾贺将停顿了下,故意清了清嗓子,试图通过打个小官腔压一下节奏。他尽可能模仿着东野圭吾某部作品里一位打着领带的职业调查家,先是捋了捋头发,眼神紧紧盯着她的眉心,接着重复两遍对方的名字,他万般确信,这样可以让对方彻底打开心扉,“原梦,可是,原梦,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线索或者证据才行呀。”
他的话音刚落,原梦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可我手上什么也没有。”
“哦,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栾贺将颔首微笑,不慌不忙,从手机里找到裁判文书网上关于魏雪的《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一审刑事判决书》,扬扬得意地炫耀道:“你看,只要是这个人有问题,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线索,我们也会追究到底,决不姑息!实话和你说了吧,魏雪就是我亲自送进去的!当然,你也不能随便冤枉别人,栽赃陷害可逃不出我的火眼金睛!”
“您放心,这个,当然不是——”看得出原梦变得紧张了,她搓了搓双手,神色有些迟疑,“我只是忘记了一些细节而已。”
栾贺将冷哼一声,他记得弗洛伊德有个理论——人时常会忘记某个人的名字,在说话时摸弄自己的衣服,或移动房间里随意放置的物品;也时常结结巴巴或看似无辜地说错话,写错字。但弗洛伊德指出,这些举动事实上并不是意外或无心的,这些错误可能正泄露人们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笃定自己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尤其是连刘岩根据专业判断后都认为“无用”的线索,却被他废物利用,视为珍宝。也唯独他锲而不舍,对这封残缺的举报信“情有独钟”,甚至有一丝“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而不悔”的苍凉意味在里面。
这些年来,他在集团最不喜欢两个人,一个是将自己挤走的林诗琪,还有一个就是铁面无私的徐弘。厌恶的原因倒也很简单——一个硬生生空降,抢走了他的位置,另一个则经常不给他留面子。数年前,作为行政和人力资源主管的栾贺将,在多次涉及新朗睿集团大厦装修的采购问题上,频频在徐弘这里碰软钉子,搞得十分下不来台,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我写那封信,就是要告诉你们,徐弘这个人有问题,但是证据你们不会自己去查吗?难道非要我喂到你嘴边不成?你们是吃干饭的吗!”
原梦的脸涨得通红,她似乎看穿了栾贺将的故作镇定,嘴里咕哝着。
栾贺将哑然失笑,他原本希望通过施加压力迫使原梦吐露出更多秘密,他把小女孩这种嘲弄解读为——在没弄清楚调查者立场之前,举报者通常会有所忌惮与保留。于是他干脆强硬起来:“原梦,你这么做,我有理由怀疑你是蓄意报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压根儿没过试用期!”
“别吓唬我!”原梦遇强则强,反客为主,气鼓鼓道,“不要以为我在报仇,我都离职了,我只是要撕下这个虚伪之人的面纱!”
“我没有权力随随便便调查别人。我又不是警察——”栾贺将的表情藏在阴影里,语气冷冷地,“就算是警察,也不能想查谁就查谁吧!”
她不甘心地抗议着:“老板,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在解决问题?”
栾贺将倒吸了一口冷气,几近拿出了撒手锏:“你要知道,我在公司所负责的,是一个看不见的系统,一种被有意构筑的、森严冷酷的秩序,它的规则、处罚、尺度,大部分都存在于员工的猜测中。很多人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谁来放网、操控、收网,却鲜有人知。”
平日里,一旦他抛出来这番言论,眼前的人就会肃然起敬,感受到他身上的光芒——那种迷人的理想主义光芒。然而,眼前的这个原梦,似乎并不像系统里的人们那样畏惧他。哦,也对,栾贺将想,毕竟她已经失去了重新进入系统的资格,只是她现在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知道为什么我选择这家咖啡厅吗?”原梦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神像是隐秘的刺客般阴冷,声音却分外温暖,“就像它的名字——‘naive理想国’。这是一家天真而理想的咖啡馆。”
栾贺将这才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他一直关注着眼前的原梦,从进来到现在倒没有特别留意周遭。只见这家咖啡馆的吧台足够长,一进门的四米是意式咖啡、手冲咖啡的出品区域,靠近室内的另外四米是鸡尾酒区,相互不干扰,谁也不会喧宾夺主。
“它会吸引天真的人们流连忘返,不知归路。”
“天真?”栾贺将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那篇流传在微信群里的胡言乱语,你知道的,全世界都没人相信你,只有我愿意——”
栾贺将越说越上头,原梦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都在颤抖。他俨然入戏,一副清官大老爷的模样。
“这些我想你犯不着对我说吧?”原梦并不打算给他留面子,语气中甚至有些训斥的味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那天晚上,有人喝多了,就是那家供应商,酒后吐真言,指名道姓说徐弘在一次大型年度线下活动中围标!拜托你不要放过这一线索!”
“我凭什么相信你?”栾贺将直视她的眉心,这个招数屡试不爽。
原梦的语气有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我这样的女孩就是会吸引男人对我推心置腹,主动告诉我那些秘密。”
栾贺将怔住了,这女孩的脑回路真是不同寻常!
“我就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睚眦必报!”原梦稚气未脱,却努力扮演着成熟稳重的状态。
昏黄的灯光映在栾贺将脸上,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岔开了这个话题:“我怎么确定这是真的?”
“信不信随便你,我现在手里掌握的就这么多了。”原梦只是淡淡地解释,然后起身,“老板,我约了SPA,赶时间,有问题你再打电话给我吧。”
“你等等,你等等——”他双手在空气中挥动,想挽留住她。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他像一只扯线木偶,呆呆地注视着女孩决绝离去的背影。满心失落之余,脑子里却突然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这个女孩也许就是上苍赐予自己的告诫。原梦,原梦,那岂不是圆他自己这些年孜孜不倦追逐的梦吗?
那一刻,他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