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和他的老师曾国藩一样,都属于传统型的儒者,李鸿章本人在科举道路上也达到了当时读书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但他勇于任事,并不过多倾心于传统儒学,他平生的志向也从来都不在读书研习之上。有人因此嘲笑李鸿章“不学无术”,然而也正因如此,与一般士大夫相比,他比较容易摆脱对传统的留恋,在异样的环境中也更具生存能力。
李鸿章一到上海,就发现诸多事务中,以洋务为最难,而上海洋务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他最初的打算是想方设法敷衍掉,但很快又产生了使洋人势力为我所用的想法。在给沈葆桢的一封信中,他如此解释:“(上海)华洋混杂相处的局面已经形成,我们这些人怎么能与洋人强分彼此呢?”
淮军初至上海时,不过才六千多人,“兵力不能剿,只能防”,所谓防,是城北外国租界靠洋兵,淮军仅足以防西南。让洋人参与防守,叫作会防,对于这一点,朝野并无太大异议,有异议且极为敏感的是“会剿”或“助剿”,也就是用洋兵进攻太平军。人们对此有不同看法,有的赞同“会剿”,有的反对“会剿”。曾国藩主张后者,他认为借洋兵“会剿”太平军,对中国人而言,是一个很丢面子的事,会因此受到洋人的轻视,而且也很难保证洋人在获胜后不会提出额外要求。他在得知洋兵可能要“会剿”苏州、常州和南京之后,更是极力反对,希望李鸿章对此引起重视。
防与“剿”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剿”就是在减少和分担防守的压力。李鸿章实际属于会剿派,但他也不能将老师的担心弃之不理。就曾国藩最关注的洋兵“越界”问题,李鸿章与英国驻华海军提督何伯进行了会谈,结果发现洋兵“会剿”苏州等地的说法根本不可靠,只是江苏绅商捕风捉影所弄出来的可笑传闻,于是他立即将这一情况告知了曾国藩,以解其疑虑。
其时,英法联军尚未发动“三十里半径战役”,但李鸿章通过他所观察到的种种迹象,断定:“洋人与太平军的冤仇已经结成,从此以后必定要上海附近为官军助剿,这是绝无疑义的。”之后他的这一判断得到证实,也坚定了他关于只要将范围限制在上海百里以内,就可以借助洋兵“会剿”的想法。
不管是办洋务,还是借洋兵“会剿”,都必须与洋人打交道。李鸿章率淮军初抵上海,何伯就立即指名要他派兵,一会儿说要一同会攻,一会儿说是等洋兵攻占城池后,要把城池交由淮军驻守。李鸿章明知上海防守还离不开洋兵,对洋人的指手画脚和径直调派又颇以为忧。
对于这类难题,曾国藩给出的建议是“忠信笃敬”。“忠信笃敬”四个字出自儒家经典,大意是忠诚信实、仁慈厚道,听上去大义凛然,然而就彼时的李鸿章而言,却等于是空口说白话——在与洋人接触的过程中,这套儒者待人处事的哲学并无多少可操作性,你这边又厚道又讲信用,人家那边却偏偏不吃这一套。按李鸿章所说,洋人骄横多疑而又性急,往往双方经过反复辩论,仍得不出任何结果。
李鸿章与洋人交涉,前半段与“忠信笃敬”接近,李鸿章把它概括为“委曲周旋,只求对外重视和好,对内做到自立自强”,在洋人提出要求时,一般能答应的就答应,不能答应的就加以婉言劝慰。
进入后半段,洋人开始纠缠不休,此时最为关键,李鸿章便耍起了“痞子腔”。“痞子腔”是皖中土语,乃油腔滑调的意思,也就是自此起,李鸿章就不跟洋人正经说话了,嘴里句句都是插科打诨,胡搅蛮缠。
李鸿章的“痞子腔”犹如他的二杆子精神,颇有不按常理出牌的意味,只不过从官场移用于外交场合而已,用李鸿章自己的话说,“你通情达理,我就通情达理,你不通情达理,我也就不通情达理。”
出人意料的是,“痞子腔”颇有奇效,洋人很吃这一套,对于李鸿章的言顾左右而言他,他们表现得既无可奈何,又发不得火,而且下一次仍愿意与李鸿章对话。在“会剿”一事上,李鸿章也因此获得了他所想要的部分主动权,经过谈判,何伯与之签订“共争共守”协议,按照协议,李鸿章从原上海防军中挑选出数千人,随同洋兵操练驻扎,专供会防和“会剿”之用,他自己所直接统带的淮军则专防一处,专“剿”一路,力求自立、自强,不与洋人混杂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