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
复旦大学文科特聘资深教授
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的伊恩·莫里斯教授的系列著作,包括《西方将主宰多久》《文明的度量》《战争》《历史的偏见》《地理即命运》《希腊人》六本。我受邀为该系列图书作总序。
翻阅这些书,我发现其时间跨度从一万年前直至2103年,空间跨度几乎遍及全球,涉及人文、科学、自然、社会各领域,覆盖大多数学科,各方面都远远超出了我的研究范围和认知能力。尽管如此,直觉告诉我,作者的研究和论述抓住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两条主线,相当深刻又非常形象地揭示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
人类处于地球表层极其复杂多样的环境中,人类历史的发展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但从人类诞生至今,一直到可以预见的未来,始终贯穿着两条主线:一是人类与自然的互动和协调,即人类不自觉地或自觉地适应地理环境;二是人类不断克服自身的生物性、兽性,形成人性,并逐步确立人类共同的精神标准和价值观念。
人类诞生于非洲,在此后相当长的阶段内都不具备生产能力,只能靠采集和狩猎为生。尽管自然界的野生植物、动物丰富多样,但可供史前人类觅食并用于维生的种类和数量还是有限的。特别是在同一个空间范围内,因此史前人类会本能地扩大采集和狩猎的范围,且一旦在新的区域内生存下来,就不再返回。总有些史前人类比同伴有更强的好奇心,他们会在食物并未采尽时就迁入新的区域,这些人或许会因为采集和狩猎所得不足以维生而灭绝,或许就此完成了一次迁徙。
人类就这样走出了非洲,并最终走到地球上大多数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但这一过程极其漫长,而且最终能走到新的定居地的人或许只是少数。那时的人类由于完全不了解外界的环境,再次向外走的时候往往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一次次地试错,其中的无数支迁徙人群会以灭绝告终。有幸迁入一些自然条件相对优越地方的人,则获得了更好的繁衍条件,并逐渐创造出文明。
孕育了早期文明的地方,如肥沃新月地带、爱琴海周边、希腊沿海平原、地中海中的岛屿、尼罗河三角洲、黄河中下游地区等,都具有较好的自然条件。地球上可能被人类驯化为粮食作物的20余个品种,大多数生长在地中海式气候带。环地中海地带的人类最早驯化了小麦、豌豆、橄榄等优质作物,生产出充足的食物,为人口聚集和阶层分化提供了稳定的物质基础。又如黄河中下游地区是黄土高原和黄土冲积形成的平原,土壤疏松,原始植被易于清除,五六千年前气候温暖,降水充足,形成大面积的农田,文明曙光在这一带发展成华夏文明的核心绝非偶然。
因各种原因而迁入自然条件较差地区的人群,不得不选择游牧、狩猎、饲养、采集等生产方式,一般难以形成充足而稳定的食物供应,人口数量有限且分散,阶层分化出现得较晚,且层次简单,以至长期无法形成城市或行政中心。等到他们演化到足以改变生产方式,或有能力发展定居型农业时,近处的宜农地域早已被其他人群占有。在从事不同产业的人群交错分布的地区,由于农耕人群具有更强的生产和生存能力,采用其他生产方式的人群往往会被压缩到自然条件更差的空间,他们或者被迫外迁,或者被并入农耕人群。例如先秦时在黄河中下游地区还有不少以牧业为主的戎、狄部族,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在长城以内已不存在聚居的牧业部族。
在总生产力相对较低而管理成本相对较高的条件下,统治阶层要维持自己的权力、地位和利益,必定会采用专制的办法,早期的政治实体、酋邦、国家基本采用专制政治体制,并先后转为世袭制。但由于地理环境不同,每个地区的专制集权程度不一,统一的范围也各异。如中华文明形成于黄河中下游地区,以黄土高原和黄土冲积平原为基础,这些基本属于宜农地区,面积大,中间没有明显的地理障碍,便于统治管理,行政成本低,很早就产生了大一统的观念和理论,并在公元前221年由秦始皇首先实现,建立了中央集权的专制政治体制,延续到20世纪初的清朝末年。但在希腊半岛,由于仅在沿海地区有狭窄的平原,其他都是山岭、峡谷、山地,交通不便,对异地的统治管理行政成本太高,因此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城邦,整个半岛从来没有出现如秦朝那样的中央集权专制政权,即使是在国力最强盛时,也只是主要城邦间的松散联合。上埃及与下埃及之间也只是联合,而不是中国式的中央集权。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没有一个产生过“大一统”思想和理论,没有一个建立过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集权政权。
游牧部族一般只能生产出勉强维持生存的食物,一旦出现不利的气候条件,往往只能选择迁徙。由于他们掌握的地理信息有限,迁徙大多是盲目的,因此其中一部分会以部族的灭绝或被其他部族吞并而告终。在迁徙遇到人为阻力时,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以武力对抗,结果可能获得依靠生产无法获得的食物、其他生活物资和财富。这无疑会诱发他们本来就难免的贪欲、野心和兽性,转而以掠夺、杀戮为手段获取更有利的生存条件。在耕地不足、气候不利或遭遇天灾人祸时,农业部族也不得不部分或全部迁徙。他们的最终命运取决于能否获得足够的土地和包括人文、自然两方面资源的基本生存条件。
而像古代中国这样拥有辽阔的疆域和足够的农田、能够生产出足够的食物和其他生活物资供养其人口的国家,在不利的气候条件或异常灾害面前,具有充分的回旋余地,通过内部的人口迁移和资源配置就能解决,如人口从北方迁往南方,从平原进入谷地、山区,由黄河流域转移到长江流域,开发尚未开发的区域。所以,从西汉至明朝,统治者尽管拥有足够的军事控制能力,却始终没有在蒙古高原、青藏高原和东北地区设立正式的郡县(州县)制度。开疆拓土或坚守边界,更多的是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或者是反击入侵的结果。对于新获得的疆土,统治者仅实施军事监护和象征性的行政管理,一旦国力衰退或鞭长莫及,就会轻易放弃。
有人将不同群体、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文明之间的差异和特点归因于血统、基因,甚至认为存在优劣之分。但遗传学研究已经证明,人类出自同一个祖先、同一种基因,今天的不同人种、不同遗传基因是同一祖先的后裔散布到地球各地后长期演变的结果。而导致这些演变发生的主要原因,是各地不同的地理环境,而不是当初已经存在遗传基因的差异。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特别是在工业化以后,一些人陶醉于科学技术的长足进步和物质财富的迅速增加,一度产生“人定胜天”的观念,提出征服自然的号召,造成某些资源的枯竭、某些物种的灭绝,并对局部区域的环境造成难以消除的污染和不可修复的破坏。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垄断资本推波助澜,加剧环境恶化,引发社会危机。一方面,科学技术的发展达到空前的高度;另一方面,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共存也受到严峻的考验。
人类历史的另一条主线,是人类不断克服自身的生物性、兽性,并不断完善人性的过程。
在人类的祖先还在非洲以及走出非洲的过程中,绝大多数人都还只有生物性、兽性,与其他动物没有明显的区别。他们的发声、觅食、饮食、避热、御寒、集群、争斗、交配、生殖、育雏、病痛、死亡、迁徙等,与其他动物无异。与此同时,其中个别人或少数人,由于超常的生理发育,或脑功能的进化,或迄今我们还无法理解的原因,产生或强化了好奇心、羞辱感、舒适感、荣耀感、判断力、思维力、表达力、感染力、想象力、模仿力,并且不断克服自身的生物性和兽性。但多数人并不具备他们这样的能力,而且不认同他们的行为方式和表达出来的感情,视他们为异类,甚至加以驱逐或杀害。但其中有的人依靠自己的体力和智力,成为部落的首领,通过暴力强制或劝导示范,使部落成员接受他的生活方式、是非标准、行为规范,增强了部落成员的人性。这一过程是漫长的、曲折的、反复的,但最终结果是,一些部落形成了比较共同的人性,结为更大的部落联盟或部族,进而形成酋邦、政治实体和早期国家。
早期人类在面对变幻莫测又威力无穷的自然界和无法对抗的敌对群体时,无不寄希望于神灵、祖先,产生广泛的多神崇拜,形成越来越隆重丰盛的祭祀。由于所崇拜和祈求的是拟人化的神灵,所以他们就按自己的标准和理想来准备祭祀用品和殉葬品——动物、植物、鲜血、器官、心脏、头颅、奴隶、俘虏、美女、异人等和各种珍贵的物品。中国秦汉时的观念是“事死如生”,所以皇帝的陪葬品应包括他生前所需要的一切。随着人类自身的物质需求、审美标准和价值观念的变化,食物、鲜花和精心制作的祭祀器物才逐渐出现,伴随以音乐、舞蹈和隆重的仪式,殉葬品也逐渐改为俑、器物、模型、图画和象征性器物。
由于种种原因,包括迄今我们还不能了解的原因,特定区域(一种说法是在亚美尼亚一带)的人类产生了语言,随着人口的迁徙而产生不同语系的分支和更多不同的语言。有了语言,杰出的、先知先觉的人,无论是对部落的其他成员强制推行人性还是教化感化,都有了更有效的手段。一万年以来,地球上先后产生了不同的文字。文字的使用和传播,使人类的思想和精神生活得到记录和推广,也使人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好恶程度、是非标准、价值观念等得到准确的记录和表达,又通过家庭、家族的权威和政权的权力,形成规则、惯例、法令、制度、法律等。
统治者和统治阶层拥有丰厚的物质条件和强大的行政权力,可以有效地推行他们所认可的人性,尽管他们自己未必真正践行。一方面,他们可以通过家庭、学校、社会等各种途径对民众进行教化;另一方面,他们也会用规则、法律限制乃至严刑峻法加以强化、强制。在宗教盛行后,统治者还会借助于宗教。只要他们想推行的“人性”得到宗教信仰的肯定,被列入信仰的范围,或被解释为信仰的表现,统治者不需要付出任何行政成本,就能获得最大的效益,但统治者实际推行的“非人性”,也在这种政教合一的条件下被推向极致。
虽然宗教是创造人本身的人性的理想化、完美化和神秘化的产物,但一旦形成宗教信仰,信众就丧失了本来的人性,而必须完全接受神、上帝或主赐予的“人性”,方能弥补自己与生俱来的罪愆。宗教领袖、神职人员假神的名义,或者依照他们自己对神谕的理解,推行他们的“人性”。任何宗教信仰本质上都是排他的,在形成世俗的世界秩序和国际条约之前,宗教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难以调和的冲突,引发持久的、激烈的宗教战争。政教合一、宗教战争,曾经使欧洲相关宗教信仰地区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所以现代社会必须实行政教分离,在保证宗教信仰的同时,也要求宗教不干预政治、教育、科学和学术。
在生存资源有限、人类的生存能力不可能及时提升的条件下,群体之间为争夺生存资源引发的斗争和战争不可避免,无论胜负,都可能激发人固有的生物性、兽性,使有些个体或群体以掠夺、侵略代替生产,甚至以杀戮为乐趣。一旦兽性强的人掌握了权力,或者成了大群体的首领,更会不顾后果地持续发动战争。另外,人性的张扬也使有些个体或群体以正义的战争守卫自己的财物,维护自己的权益,以战止战。当拥有足够的实力时,他们还会用人性规范战争,并感化或强制对手遵守这些规则。如中国春秋时代的宋襄公,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还坚持不攻击正在渡河、未布好阵势的敌军和头发斑白的老年人,在兵败身伤时仍然坚持。在古希腊、古罗马时代,一些决斗、战争的规范初步形成;而在中世纪后,欧洲也逐渐产生规范战争行为、战场救护、善待战俘、保护平民的国际条约。
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进步,武器和战争手段的发展,人口的增加,使掌握国家权力的战争狂人具有无限的杀伤力,其兽性的膨胀会给全人类带来浩劫。但人性也凝聚着另一些人类群体、民族、国家,为了自己的利益、尊严、独立、自由、民主进行并坚持正义的战争。在二战中,大多数国家和人民结成同盟,打败了侵略者,消灭了法西斯,建立了联合国,确立了国际关系的准则,制定了相关的国际法。但时至今日,一些人的兽性依然得不到抑制,膨胀为侵略、掠夺、反人类行为、恐怖活动,并因拥有最先进的武器和战争手段给全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
人类的精神活动对物质条件的依赖性很低。一位天才、一位杰出人物,只要他(或她)尚未进入脑死亡状态,就能运用思维,就能保持和提升人性,就能创造精神财富。当然,这一切只有被记录、被传播,才具有社会意义和实际意义。所以人类的精神境界、人性的高度,并不一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物质基础的改善而同步提升。某位天才、杰出人物曾经创造的精神境界、达到的人性高度和纯度,或许永远不可能被复制和超越。
任何一种人类文明,作为某一特定的群体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其形成和发展、兴盛和衰落,离不开基本的物质条件。但在群体摆脱了物资匮乏状态,特别是进入富裕社会后,文明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精神财富,取决于人性。人类的未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精神基础,就是中国共产党提出和倡导的全人类价值共识,即“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这是全人类人性的升华和结晶。
由于主观和客观条件的局限,作者没有涉及这两条主线的全部,在涉及的部分也未必都能做出圆满的阐述,但这套书的贡献已足以奠定作者里程碑式的地位。我谨将这套书介绍给各位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