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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罗伯特·肯尼迪在加州初选获胜当晚遇刺身亡。回想起他的死，总不免会做本该如何如何的遐想。因为他在竞选总统期间，已经走向了某种政治愿景，对战后美国自由主义的自鸣得意形成了挑战。倘若他还活着，他恐怕已经让进步主义政治步入新的、更为成功的轨道。在他去世后的几十年里，民主党未能恢复其道德能量，未能重拾其大刀阔斧的公共目标，而这一切，罗伯特·肯尼迪早有交代。
尽管肯尼迪替穷人着想，也反对越战，但在气质或意识形态方面，他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的政见与党内主流相比，在一些方面更保守，在另一些方面则更激进。与大多数自由主义者不同，他担忧大政府鞭长莫及，支持权力分散，批评福利是“我们最大的内政失败”，不相信经济增长是包治社会百病的良方；对于犯罪，他主张采取强硬路线。
有人认为，罗伯特·肯尼迪对自由主义正统的偏离是精明的策略，既可以赢得劳工阶层的白人投票者的支持，又能保留少数族裔和穷人的支持。它确实有那样的效果。在1968年印第安纳州的初选中，肯尼迪显然做到了，他既赢得了86%的黑人选票，又拿下了曾在1964年全力支持乔治·华莱士的各县。记者杰克·纽菲尔德恰如其分地将肯尼迪称作唯一“能够同时向弱势两极说话”的候选人。 63
不过，肯尼迪与20世纪60年代自由主义的传统观念不相投合，并不只是一种政治策略。他的话之所以有反响，是因为它吸取了现代管理政治未能容纳的那些公民愿景和共同体愿景。罗伯特·肯尼迪在努力阐述那种针对时代困局的公共哲学的过程中，复活了一种古老的、高要求的公民生活愿景。按照其理想，所谓自由并不单单在于有公平机会获得消费社会的福利，它还要求公民享有自治，能够共同塑造那些左右着集体命运的力量。
肯尼迪采取的公民主义政治路线，使他得以表达60年代后期的焦虑（而且它们延续至今）：对政府不信任，感到无力，担心共同体的道德架构瓦解。自由主义者在立论时往往采用个人主义的话语，或者诉诸国家共同体的理想。相比之下，肯尼迪则强调介于个人与国家之间的那些共同体的自治的重要性，并为现代社会丧失了这些共同体而感到难过：“国家或城市过于庞大，难以提供共同体的价值……邻里之外的世界日益变得冷漠和抽象”，超出了个体能够掌控的范围。“急遽扩张的城市，正在吞噬着里弄和小区。一套套房屋拔地而起，但却没有地方供人们散步，供父母和子女相聚，供公众开展活动。要穿过昏暗的隧道或乏味的高速公路，才能到达遥远的工作地点。医生、律师和政府官员往往来自别处，而且几乎都不认识。在那么多地方——在宜人的郊区和城市街道旁——所安的家居然成了睡觉、吃饭和看电视的地方，而共同体却不是我们所生活的地方。我们四处奔波，因而无处安身。” 64
在谈到国内城市问题时，20世纪60年代的民主党人总是强调失业，而共和党人则大谈犯罪。肯尼迪令人信服地谈到了失业和犯罪问题，并将两者与公民议题结合起来。他认为，犯罪的悲剧不仅在于它对生命的危害，而且在于它对邻里和共同体等公共空间具有破坏作用：“家家闭户锁门，这样的国家并不自由，因为它为恐惧所困。公民都害怕上街，这样的国家不正常，因为隔绝会极大地妨碍公共参与。”同样，失业也构成了对公民地位的挑战，而不啻于经济问题。问题不仅在于人们失业后没有收入，而且在于他们不能参与公共的公民生活。“失业意味着无所事事，也就是说，跟我们中别的人不打交道。没有了工作，与自己的公民同胞不再相干，那可真是成了拉尔夫·埃利森笔下的‘看不见的人’了。”
肯尼迪与主流自由主义观点的最主要区别表现在福利问题上。与反对将联邦开支用于穷人的保守派不同，肯尼迪之所以批评福利，是因为它有损于受惠人的公民能力。它使“我们成千上万人陷于依赖和贫困而不能自拔，眼巴巴等着他们的公民同伴开支票帮助自己。同伴情谊、共同体的团结、共同的爱国精神——我们文明的这些核心价值并不只是靠一同购买和享用商品而形成的。它们源自一种共同享有的个体独立和个人奋斗的精神”。消除贫困，不能靠政府提供保障性收入，而要靠“收入不菲的体面工作，这种工作可以让他对自己的共同体、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的国家，尤其是对他自己说，‘我为国家建设出了力了。我已经投身于它那伟大的公共事业之中’”。而保障性收入，无论它有什么样的益处，“都不可能带来自豪感、共同体生活的参与感，而这些感受，对民主政体的公民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 65
如果民主党人采纳了罗伯特·肯尼迪对于犯罪的强硬立场，那么他们恐怕已经成功地剥夺了一代共和党人最有分量的议题之一。如果民主党人能够重视肯尼迪对于福利的担忧，那么他们就可以在不抛弃穷人的情况下对福利进行改革，从而避免长期以来在福利上的民怨以及由此造成的与政府的进一步对立。如果民主党人从罗伯特·肯尼迪那里学会了重视共同体、自治、公民美德，那么他们就不会将如此强而有力的理想拱手让给罗纳德·里根那样的保守主义者。三十年后的今天，进步主义的理念还得重新激发出令人信服的声音。我们仍然需要一种奋发的理想主义来号召我们重塑公民资格，而这种资格所包含的远远不只是消费社会应有的基本教导。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