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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不仅是变革旧的体制机制，建立新的体制机制，还是思想观念的大解放、大变革、大创新。改革实践催生新的观念，新的观念引领和促进改革。
观念是与时俱进的，有强烈的时代烙印。今天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在40年前也许都是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的。现在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当年在深圳蛇口诞生时，就有一段曲折的过程。
中央建立深圳经济特区的决定公布后，作为“特区中的特区”蛇口的掌舵人，袁庚更加觉得使命重大，各项建设和改革工作时不我待，必须争分夺秒。1981年3月，在经历“4分钱奖金惊动中南海”风波之后，他深刻意识到在建章立制之外，还要推动人们观念的革新。认真准备之后，在当月下旬的一次工业区领导干部会议上，他提出了6句话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顾客就是皇帝，安全就是法律，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大家进行了讨论，一周后前两句被做成了标语牌，竖在了工业区指挥部大楼前面。
1982年3月，一位国务院领导视察深圳，在车上看到这个口号时，边看边念。坐在一旁的袁庚感慨地说：“写这标语时，我就准备‘戴帽子’了，有人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口号。”
对特区、对这句口号的非议始终不断，袁庚心里虽有些担心，但这块牌子始终像英雄般站立在蛇口微波山下，风雨不动。时间到了1984年1月，袁庚提前获悉邓小平要来深圳考察，立即让人用钢结构重新做了一个更高大的标语牌，要专门竖在办公楼的拐弯处。办公室人员提醒说，领导来了，这句有争议的口号藏都来不及，怎么还能专门放在领导必经之地呢，“风险太大，万一……”袁庚的回答斩钉截铁：“万一也要干！”
果然，那天邓小平视察蛇口时看到了这句口号，当时就默许了。在回到首都之后的一次中央负责人会议上，邓小平讲话时专门提到了这句口号。这句口号得到了邓小平的高度评价和认可，上海的媒体率先报道了这个消息。随后，在当年庆祝新中国成立35周年的长安街游行队伍中，这句口号高调出现在深圳经济特区的彩车上，通过电视转播的特写镜头传遍国内外，从此在中国人心里逐渐扎下了根。
今天我们再看这句口号，它实际上揭示了一个常识：企业经营就是要分秒必争，既要追求生产效率，又要追求金钱效益，效率和效益是企业的命根子。正因为如此，当这句口号传遍祖国大江南北时，可以想见它对人们思想的冲击有多大，有人把它誉为“冲破思想禁锢的一声春雷”，有人认为它是市场经济开始破壳而出的标志。
在蛇口，还有一个被写在牌子上竖起来的口号响彻全国。1992年初，邓小平视察南方到达武汉，与时任湖北省委书记谈话时提出“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袁庚知道后敏锐地意识到这句话有千钧之重，马上让人做了一个标语牌，期望以此助实干家之威。后来，这个口号果然从蛇口走向了全国，现在还被写入了中共二十大报告。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和“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两个口号在深圳叫响并影响全国，有其必然性。深圳文化中有很浓的重商和务实成分，松禾资本创始人厉伟对此有切身感受。他从小在北京生活、上学，20世纪90年代初从北京来深圳发展，发现深圳人关心与自己生活休戚相关的事，在一起聊的都是哪只股票涨了、哪儿的新房要开盘了，很少谈及那些跟自己日常生活不相干的事。
在深圳市委大院正门对面的花坛上，有一尊常年被鲜花环绕的著名雕塑《拓荒牛》。这头牛浑身是强壮的肌肉，血脉偾张，正低头拱背、奋力向前，身后一个巨大的树桩被连根拔起。在深圳博物馆（老馆）前面的小广场上，还有一座雕塑《闯》，表现的是一位巨人正用双手用力撑开一重大门。
这两座雕塑被视为深圳的城市标志，外地人来深圳喜欢去打卡留影，本地人也爱常去看看。它们已成为深圳人敬仰的图腾，集中展示了深圳作为改革开放试验田的精神气质。
在这座城市的精神血脉中，流淌的是“改革创新”。2005年3月，自深圳市委工作会议上专门提出“改革创新是深圳的根、深圳的魂”以来，这句话就更加常见于官方和民间的话语体系中，它说明了深圳的精气神来自哪里。
深圳的改革文化内涵丰富，至少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是拥有强烈的使命意识。深圳是改革开放的试验田，从一开始就是为中国改革探路，为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探路，这是崇高的使命、千钧的责任。特区建立不久，深圳就面临着各种舆论压力，什么“外国租界”“走私通道”“一夜回到解放前”等，各种怀疑、指责、攻击不一而足。这座城市始终以强烈的使命感去直面各种惊涛骇浪，最终“杀出一条血路”。
改革开放进入新时代之后，深圳又被国家赋予“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的重大使命。在不同时期被国家寄予不同厚望，这是深圳人自豪感的来源，更是他们奋勇前行的动力。深圳从来就认为自己是全国的深圳，做事有强烈的国家情怀，有大视野和高标准。因为只有把事情做得非凡卓越，才能去示范、被复制，才对得起国家的殷切期望。
第二是具有敢闯敢试、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城市精神是城市的旗帜和灵魂，深圳最新公布的16字“深圳精神”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敢闯敢试”，这4个字也被公认为是深圳最重要的经验。在特区建立早期，邓小平鼓励深圳要有“闯”和“冒”的精神。
“闯”要有勇气，敲响土地拍卖“第一槌”，事关是否违反国家宪法规定的公有制原则；打破分配制度上的“大锅饭”，涉及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发行新中国第一只股票，有关姓“社”还是姓“资”的大问题。这些改革，每一个都需要胆识。“闯”要冒失败的风险，改革是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是利益格局的大调整，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所以改革要宽容失败。这和企业创新的道理一样。
第三是具有求新求变、弃旧图新的精神。改革与创新有着密切的关系，两者的共同点都是不能墨守成规。从某种角度来说，改革同样是创新。在改革上，有的是对旧事物的改造完善，有的是彻底的弃旧图新。我们的改革走出了一条新路，干出了新的事业。企业创新也是如此，有的是要持续创新，有的是颠覆性创新。
深圳的改革文化不仅仅停留在官方，还被这座城市千千万万的人接受，并深深地印刻在他们的观念中。2010年11月，在深圳特区建立30周年之际，有关部门通过媒体在全社会做了一个大型征集活动，主题是“深圳人的十大特征”。在海选出来的深圳人十大特征中，“冒险敢闯”和“创新创意”分别位列第三、第五。
作为全国率先推进改革的经济特区居民，深圳人也更早地享受到了改革的巨大红利，他们从内心里期待改革、支持改革，对改革始终满怀激情。深圳企业和深圳人的改革意识都非常强。房运强是深圳某教育公司董事长，中央决定支持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之后，他敏锐地意识到其中蕴含的机会，当天就组织公司几位“笔杆子”学习文件，然后对照公司教师培训和劳务派遣业务列出了几个可拓展的新项目。他们还利用多年研究教育的优势，对深圳教育如何才能在全国做出示范提出了几点建议，递交给教育主管部门。这些建议如果能够被采纳，企业又将迎来新的发展机会。
城市观念是城市的灵魂，是加快发展的思想引擎。像“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样的口号，有力体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创造力。20世纪80年代，在蛇口，分配、用工、住房等制度改革创造了很多国内第一；在深圳，国贸大厦建设中诞生了“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效率成为各行各业的追求。
深圳观念的领先，在当年也助推了全国人民的观念转变和思想解放。1988年1月在改革最前沿蛇口曾举办一场“青年教育专家与蛇口青年座谈会”，外地来的三位专家的说法一开始就引起了蛇口青年的激烈讨论，整场座谈会充满了思想观念的交锋。比如有专家说个别人来深圳就是看中了这里经济活跃、有钱赚，如果赚钱少他们就不会来了，特区不欢迎这种“淘金者”。话音刚落，一位青年立即反驳：我们来深圳、蛇口，为什么不能赚钱呢？“淘金者”不触犯法律，赚钱无所谓对错。“淘金者”的直接动机是赚钱，但客观上也为蛇口建设出了力，并没有什么不好。
这场座谈会后，深圳媒体推出了多篇报道，比如《蛇口：陈腐说教与现代意识的一次激烈交锋》。这些报道引起了北京媒体的关注和重视，《人民日报》专门开辟专栏讨论，持续一个多月，在国内外产生热烈反响。一位正在美国读博士的留学生读完报道，看到国内正在进行一场思想大解放，感到热血沸腾，给报社来信说这增加了他对改革的信心和早日报效祖国的决心！这就是著名的“蛇口风波”。
三位著名专家在国内各地做过成百上千场报告，用今天的话来说“粉丝”无数，在深圳这三位“青年导师”为何反被青年“教育”？这背后是先进的观念与落后的观念之争。在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青年所具有的超前的观念、务实开放的思想，来自火热的工地、喧嚣的工厂和忙碌的办公室，以及与外商的接触。他们得风气之先，也在实践中创风气之先。
21世纪初，深圳企业在资金、技术、人才方面，已经积累了较为雄厚的实力，开始大规模地向外拓展。但这些企业在闯天下时有很多苦恼，明显感受到与内地观念的“不协调”。别说那些偏远地区，就连到国内一些大城市投资也是如此。
2003年，深圳港创建材股份有限公司（简称“港创”）投资入股北京瑞博混凝土有限公司（简称“瑞博”）。瑞博是一家典型的老国企，主要生产水泥预制件，当时经营陷入严重亏损。注资后，港创派张昌杰等几位骨干进入公司担任高管，他们准备立即动手进行内部改革。但与员工们一聊天，他们发现员工对将要推出的新举措抵触情绪非常大，脑子里还是计划经济的老观念。张昌杰等人马上意识到改革必须先从转变观念开始。他们先在厂区挂上标语“顾客就是上帝，时间就是金钱”，又针对很多员工喜欢夸夸其谈的现象，挂起了“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些标语冲击了员工的固有观念，加上他们不断利用各种机会介绍深圳企业的做法，为接下来的“废除终身制，实行合同制”、实行“计件工资”等改革营造了氛围。一系列改革举措推出后，企业当年实现扭亏，第二年盈利超千万元，员工们都感谢深圳公司“救活”了他们。
深圳一系列前卫而又务实的观念是在改革开放的精彩实践中诞生的，能产生如此广泛和深远的影响，与深圳持续不断地宣传推广有关。2010年是深圳经济特区建立30周年，深圳报业集团举办了“深圳最有影响力十大观念”评选，持续两个多月的活动吸引了大量市民参与。最后通过海选和专家评选相结合的方式，从200余个条目中选出了深圳十大观念。“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敢为天下先”排在前三位，其余还有“鼓励创新，宽容失败”“来了，就是深圳人”“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等。活动结束，还组织出版了多本相关书籍，进一步在全国宣传推广。
深圳至今仍然是观念领先之地，每年全国各地有大批人员来这里学习。青岛市从2019年5月开始，连续两年共派出6批共907名干部来深圳进行“体悟实训”，每期100天。举办如此力度实训的目的，首先是让干部们“思想上与深圳对上标”，而每期结束，他们也都有切切实实的收获。很多学员谈到在追求效率方面，深圳提出的口号就令人觉得干事创业的精气神十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