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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逢蒙学射于羿(1)

第二十八卷逢蒙学射于羿(1)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

君亲师傅并宜隆,技艺相传报亦同。爱业不堪成嫉妒,及门宁可伏兵戎。

戈矛顿起宫墙内,残忍偏加恩义中。展卷每怀千古恨,迄今惟有一逢蒙。

这首诗是说人生世上有君、有亲、有师,三者不能偏废。夫君臣合以分义,父子联于性天,自不必说的了。至于师之为道,假如后生小子从了先生读书,小则通文达理,能写会算,大则希圣希贤,发科发甲,无不经繇师范,当思图报。就是百工技艺随了师父,传习其业若得成功,也是养身之法,须加爱敬。还有术业中间超群而绝世者,果能尽其所长而教诲之,使受业之人,亦得出神入圣,售其术于当代,这便是座主门生一般,恩联义结,报效无穷。岂可反因技艺高下,辄怀忌刻之心,陡起谋害之意,究至兵刃相加而无悔呢?那是千古来只有一个逢蒙,其为师弟中之罪人也,可胜道哉。今且未说他的事实根繇,且把一个也是个习射的师弟试说一遍。

学射场中藉有师,习成贯虱又心痴。援弓思擅当年美,矢发穷时悔也迟。

话说列国时有一人姓纪名昌,为人刚心猛气,好耍闲游,或是三朋四友打拳顽戏,或是单身独自提墩试力,欲要拔剑起舞,更愁尚未经师,又要学舞大刀,还虑无门传习,终日纳忧抱闷,长思一艺成名。一日与妻子道:“今日无事,我到城外闲走便来。”出得门去信脚行来,已至城门。趱步而出,约莫有一里之地,看见一伙人,挨挨挤挤在一块空地上。纪昌上前仔细看时,只见前边竖着一副靶子,靶子上挂了一个大银钱。人丛里边另有一个人,左手持弓,右手拈箭,弓弦一响,应手便中银钱孔里。一连看他射了十来箭,并无半矢落实,众人齐声喝采,个个称高。

连纪昌也看得眼热,就在众人里面问道:“这个射箭的是那个?却是这等射得好。”那众人中有等口快的便道:“这叫做飞卫,是有名善射的,你还不知道哩!”纪昌便暗想道:“我一向要学些技艺,若是学了剑,也只是一人敌;若是学了刀,也只好就近杀人;我若学得他的射,便好杀人于百步之外了。倘能够到得他的地位,却不把我纪昌出个名儿么?恨不得霎时间便要拜为师父。”飞卫射罢,吩咐童子拾箭收靶,众人见他歇手,渐渐走散。纪昌只是站住脚跟,一眼瞧着那童子收拾已完,跟随飞卫同去。纪昌也起身,尾至两箭之地,左右并无人影,似箭一般飞奔上前,唱一个大喏道:“老师善射,世上无双。弟子虽则不材,愿拜门下,不识肯见许否?”正是:

慕道虔诚须礼拜,肯将奥妙向身传。

飞卫连忙回礼问道:“足下高居何处?上姓大名?何故要传小技?”纪昌道:“弟子名唤纪昌,住居城中,向来颇想习些技艺,未得从师习学。今见老师妙技,心中爱慕,若蒙不弃,即当执贽拜从也。”飞卫道:“足下欲传此术,果能专心致志,何患业之不精?”纪昌道:“老师不吝训诲,乞示潭府何处,明日便好登堂。”飞卫道:“我家住无争村,离此不过三里,既承相契下顾便了。”两人拱手而别,纪昌到家见了妻子,把看射情繇与那要从飞卫的意思备说一番。妻子道:“学得成功也是好事,只恐你心不坚,翻成画饼。”纪昌道:“说那里话,若用工夫深,铁杵磨作针。但是,贽见礼物,一时无措。奈何?”妻子道:“前日织下几匹棉布在此,可用得么?”纪昌道:“正是,有布在此,何愁贽礼?”妻子转身就进卧房开了箱,取出五匹布来,随手递与纪昌,拿了出门,刚卖得一两纹银,走到家里,恰好妻子在机上织布,就把银子与他收拾。当夜安歇,巴不到天明,早早起来梳洗毕,妻子做饭吃了,把这银子封好,再写一个帖子拿了,一径出城。打从昨日射箭的所在经过,又行了二、三里,只见一村人家,也有几家大户,纪昌立住凝望。适有一人荷锄而来,向前问道:“此间可是无争村么?”那人道:“正是。”纪昌又问道:“飞卫在那一家?”那人道:“路口进去第三家,黑墙门里边便是。”纪昌谢声竟走,果然见一所黑墙门,进了门一直进去。但见:

第一个牌匾上写着“弧父真传”,第二个牌匾上写着“三候神术”。堂上朱栏红映日,檐前粉壁白凝霜。糜鹿当阶,出入自由知避箭。鸣禽兢兽,去来任意不惊弓。允矣威严,果然整肃。

走到厅前对一童子道:“昨日在城外相约的,烦你通报一声。”童子进去,纪昌走到厅上,拱立一旁。飞卫自内走出相见,一个要行宾主之礼,一个要行师弟之礼,各相推逊,毕竟让纪昌在大手作了揖,然后取出帖子银封,双手送与飞卫道:“薄贽奉上,望乞见收。若得成功,必当重谢,弟子参拜。”即便倒头四拜,飞卫也回两礼,起来依师生礼坐下。飞卫道:“射之一法虽是要力,但其中全凭在巧。必须内正心,外正己,目不转睫,视小如大,方可持弓挟矢,以希命中之技。若是工力未到,未可以侥幸得也!足下欲得其道,先要打从目不转睛处做成工夫,方可演习。恐足下立志未坚耳!”纪昌道:“弟子立心颇坚,当请从目不转睫便了。”就立起身来一揖而别,飞卫送出大门。纪昌一径回到家中,见妻子坐在机上,不言不语,看了一会,想了一会,对妻子道:“学射用工,先要目不转睫。我看你机上投梭,去来频紧。且待我眠在机下,睁着眼珠,用着眼力,忍定耐住,不计转睛,看得梭子十分纯熟,必然习惯成自然了。”即便铺好机下,低头间身钻进底下仰卧了。勉强将目挺开,认定梭子看时,只见梭来又转一睫,梭去又转一睫。或开或闭,那里肯熬得定?如此磨练也只是万不得已。妻子或时起身做饭,或时做些别样生活,他也起来坐坐。妻子上机,他又随身进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整整眠了一年有余,方才有些把柄,略觉有些放心。又去加功,不觉积日成月,积月成岁,看看共是三年,果然目不转睫了。正是:

积成机下三年苦,赢得今朝眼力高。

纪昌大乐,道:“我今可以习射矣!”便出门走到飞卫家中,见飞卫作礼已毕坐下。纪昌道:“多蒙老师指教目不转睫,已得习熟矣,特来回覆。”飞卫道:“目不转睫虽有三年,还须视小如大,再得两年工夫可以习射矣。”纪昌道:“谨依尊命。”即便起身作别而出,回到家里,坐了细细暗想道:“何物最小,视之渐大?”忽然身痒,举手挠之,刚刚挠了一个大虱。纪昌道:“天下之物,莫细于虱。我当将此悬之当空,若见事必成矣。”即问妻子取了一个绣针,将头发穿过,挂在窗口,朝夕注目,就是吃饭解手也不少离。三月之后,渐如黄豆;到了半年,又如鸡子;看看到了七八个月,又如拳头一般;未及一年,大如盘盂;及至一年有余,大如车轮了。不觉失声大笑,对妻子道:“我今看虱大如车轮,道在是矣。”正是:

只怕人工加不到,心坚已见虱如轮。

就去取了银子,先到店上买了弓箭,一径到飞卫家中。那飞卫在后园射箭,两人见了礼,纪昌便道:“蒙教视小如大,今视虱已如车轮,故此特来叩见,伏乞教以射法。”飞卫道:“既能若此,功过半矣!”即以射法教之,如何操弓,如何发矢,凡射法里边一应细微曲折处无不讲明开导。自这日为始,日日在后园学习。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三年。飞卫道:“你习射良久,今已纯熟,虽未必如我,人亦未必如你,可谓得其传矣。前日已能视虱如车轮,莫若仍取一虱悬之百步之外,发箭射之,果能中而贯虱,进乎技矣。”纪昌就去寻了一个虱子,悬挂靶子中间,仍旧走来,持弓拾矢,射将过去,恰好正中虱子当心。飞卫道:“此箭已能贯虱矣,再取一矢来,待我把你贯虱之箭,复射过去,使他穿过靶子。”言讫,忽发一箭,却把前箭穿过靶子去了。纪昌喝采道:“果然巧妙。”飞卫道:“尔能贯虱,我能穿尔贯虱之箭,尔我一般,不必再从我矣,从此相别了罢。”有诗为证:

师功弟业两相当,走尽天涯已擅长。莫道有师还有弟,翻将彼此挂心肠。

纪昌辞别回家,次日备了谢礼,到飞卫家拜谢,便留款待。飞卫又嘱道:“足下之技,与我不相上下,可以出游列国矣。”纪昌道:“谨依尊命。”别了到家,以后不时习射,见者无不称赏。有一等人议论道:“他的手段虽好,还不如他师父好哩。”纪昌听见,也觉有些不自在,然亦不在心上。又过得几时,别了妻子,游到别国。凡是有名善射的,无一个比得他过,都不晓得他是飞卫的徒弟。只说道他的技我们虽不及,也只比得飞卫,不见高他一筹。纪昌听入耳中,虽不出言,便暗计道:我用苦功七八年,习成此技,再没一个人来敌得我过,乃是射中第一了。只因有了师父,人都晓得他,反不着我在心上,说在口里。我的善射名头,何时得出?怀恨在心,愤愤回到寓所,茶饭也吃不下,晚上宿歇那里合得眼着,千思万想直到五更天气,决要把飞卫开除,方才称得第一。又想道:我若无有他,那得今日,怎好昧了本心。又转一念道:若还顾了本心,到底有了他,无了我,这个定然饶不得他,宁负本心罢了。正是:

黄犬犹知义,歹人犬不如。

想罢豁开眼来,天公大亮,连忙起来梳洗吃饭,收拾行李,辞别主人。不只一日,回到家中,也不与妻子说这缘繇,日日去打听飞卫的踪迹。一日打听着他要往妻家去看病,当日便回。路繇负义山下,纪昌即忙取了弓箭,伏在山顶上,专等飞卫。不多时,远远而来,后边跟一童子,也带着弓箭。纪昌连忙下山,在路口百步之外,即便攀弓搭箭,将欲射去,早被飞卫看见,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来攀着。见纪昌放箭,他也放箭,两箭铁头对着铁头一凑便落地下。如此两边对射,一连射了十来箭。纪昌看见他袋里无箭,以为这一箭射去,管教他弓弦响处神魂丧,羽镞来时性命倾。岂料飞卫命不该死,路旁却有黄荆条子一堆,原是樵子斫下的。飞卫早早看见他箭多我箭少,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预备。刚刚箭已射尽,却把荆条当了箭,射去抵当他的真箭,也会挡住便落。恰好通前连后射了二十余箭,乃是两巧相遇,两力相当,箭头落处毫无尘砂飞起,何等神奇。如今连那纪昌的箭也射完了,怎如飞卫另有荆条补凑,呆看了一会,想道:既要害他,他又不曾遭害,枉自失了本心,何等有愧。既然萌了悔心,急急走向前去。

飞卫仍恐他有歹心,百般防备。只见他向了飞卫双膝跪下,放声大哭道:“我纪昌该死,因为好名太重,一时错了念头,做下这负义忘恩的事,罪莫大焉,恁凭老师致之死地罢了。”飞卫道:“你矢已尽,不能害我,故作此态,何必再言。设使我要害你,犹如反掌。但计今日所为,起于妒忌。可见人生在世,居必择邻,交必择友。我先传术与你,始知不得其人,以怨报德,是我不择友之罪也。我当弃此他图,放汝生还,令汝独擅其名,无怀再妒。”言毕,移步欲去,纪昌扯住衣裾道:“纪昌因有忌心,故生恶意,谋害不成,追悔何及,老师既欲他图,我亦改业。”又号天大恸,自怨自恨了一回。飞卫见其真心发现,便扯他一把道:“你且起来。”纪昌起身站立。飞卫道:“习了此道,便欲胜人。你我既要改业,谅不再传与人了,我当与汝啮臂相誓。”即对天跪下道:“飞卫若不改图,再传与人,犹如此臂。”言未了,把口咬臂,登时鲜血直流。纪昌也忙跪下道:“纪昌若不改业,妄传与人,犹如此臂。”亦咬臂出血。盟毕,纪昌起身向飞卫拜了四拜,飞卫亦自回拜,又抱头相向而哭。把一个童子看得木呆了。哭住拭泪而别。后来二人往还极厚,情同父子。有诗为证:

人间择术贵存仁,彼此相形几丧身。不得荆条为羽镞,岂能愧感一时真。

这却是师弟相残的到得事穷之际,良心不泯,犹知改行从善。我今再把逢蒙杀羿的事情,慢慢说来,与看官一看。诗曰:

恩义相维势分隆,讵教授与杀人弓。总来弑逆无长盛,果报昭昭假手侬。

话说羿,一名夷羿,姓偃。自幼好习弓矢,及壮从学楚弧父,尽传其道,因以善射驰名。后事夏王太康,封为有穷之君。他有一个家生子,名逢蒙,年虽幼小,颇有聪明。羿心喜爱,视同己出。到得十二三岁,便使掌管弓矢,每遇出游,或是习射,必带为贴身。一概承应,无不迎合意旨,所以后羿愈加喜爱。及至十五六岁,见羿不在,就将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试演。因他日常间原是聪明的,虽然年幼,到也关心,但未经师。依见后羿之射,仿他持弓放箭,演习日久,便觉手熟,十矢之内,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一日,后羿偶行至射圃,看见逢蒙射箭,暗想道:“此子作怪,辄敢窃我弓矢。”便远远立住,看他怎的。那逢蒙却不知后羿来瞧着,放心射去,才得十箭,到有五枝上靶。正是:

天将殄灭英雄汉,故遣奸雄具夙根。

(本章完) Dvz2FjptYxJzZxoVPWFGAiGDPMEQzBVzunEB+ZpXZFZ0PsjUk3zsqXvt1CID0n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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