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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宰予昼寝(1)

问予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此四句诗是唐人所作流传到今的。你说这中国内,那一处不是天覆地载,怎的说得个别有天地?就是海外四夷,那一处不是天覆地载,也说不得个别有天地。这等说来,这四句诗便是诳语了。为何却又这样流传?正不知眼前自有个别有天地处,人自不省得耳。你说那别有天地处,是甚么所在?也不在九天之上,也不在九地之下,就在极近极便的去处,却有三个境界。你说是那三个境界?一个唤做醉乡,一个唤做梦乡,一个唤做睡乡。那醉乡地面广阔,贵贱杂处,乜乜斜斜,无非东倒西歪。毕毕栗栗,一任高呼低叫。陶然自得者,君子之徒与。骂坐无厌者,小人之辈也。不及于乱,其惟大圣乎?沉溺废事,统称狎邪矣!正是:

上下高低浑不辨,
只凭双眼渐迷离。

那梦乡一隅僻境,中间颇有径路可通。鬼窟神区,六时尽多。人民突至,或时把自己去受一番荣辱得失;或时替他人来验几件休咎吉凶;或时平平淡淡一片糊涂;或时惊恐异常,终朝抱歉。正是:

大抵人生皆似梦,
又来零碎受奔波。

只因醉乡近于颠狂,梦乡近于鬼幻,惟有睡乡是个绝妙的去处。那睡乡毕竟在何地方?果有甚么好处?那宋时苏东坡学士曾有一篇《睡乡记》,单说那睡乡的风土来历。记云:

睡乡之境,与齐州接,而齐之民无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广大,无东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适,无疾痛死疠;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万事,荡然不知天地日月,不丝不谷,佚卧而自足;不舟不车,极意而远游;冬而絺,夏而纩,不知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有利害。昔黄帝闻而乐之,闲居斋心,服形三月,盖至其乡,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降及尧舜,犹沿其俗。禹汤股无股,胫无毛,不暇与睡乡往来。武王、周公伐鼓扣钟,鸡人号于右,则睡乡之边檄屡警矣。其孙穆王慕黄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游焉。腾虚空,乘云雾,卒莫睹所谓睡乡也。

这睡乡是个总名,睡乡之中又分为九乡:一曰黑甜乡;二曰逆痴乡;三曰搏碌乡;四曰浮觉乡;五曰劳劳乡;六曰昏湎乡;七曰伏陷乡;八曰弹刺乡;九曰淡莽乡。只有到得黑甜乡的才是正果。当初黄帝尧舜到的正是此处,后来山人处士之慕道者犹往往而至,至则嚣然乐而忘归。那穆王所到的便是逆痴乡了。只因不曾到得黑甜乡,故此说他卒莫睹所谓睡乡也。世上一应自称谨慎中多惊惧的,只好到得搏碌乡;独清独醒的只好到得浮觉乡;那些疲弊于世故的,他只在劳劳乡;禀性愚浊的,他只在昏湎乡;凡有疾病的,他便在伏陷乡;凡受魔魇的,他却在弹刺乡;那些乱纷纷终日混帐的,这便只在淡莽乡。那淡莽乡是与黑甜乡极远的去处了,这便叫做睡州九乡。有诗为证:

逍遥宛在世中央,画界分区任酌量。要把心窝为国度,还将眉睫作边方。

仔细看来,这醉乡梦乡睡乡之道,俱可以治身,俱可以治国家治天下,所以世人有每每从其教的。如刘伶、阮籍这一班人,他便是醉乡的学者。如庄周这一班人,他便是梦乡的学者。如宰予,他便是睡乡的学者。正是:

我用我法,彼用彼法。守先王道,以待后学。

如今单表一个睡乡的人物。却说春秋时,鲁国人,姓宰名予,字子我。人材英伟,一表非凡,兼以齿牙伶俐,辩说腾骧,真个是胸藏二酉,口挟长淮。他曾为孔子弟子。那孔门最上的弟子分为四科,子我在言语科中竟算做第一个了。那第二个才数得着子贡。薄海内外,那一处不闻宰予的名,晓得他能言善辩?有诗赞他道:

妙义中藏原似璞,微言破处倍凝神。慈悲吐却广长舌,撩动纷纷聋聩人。

那子我在孔门中,只他高谈阔论,比短较长,并没一个与他配享得的,只有端木赐字子贡是他敌手。一日私下闲谈,彼此问难,互相评驳,渐渐议论锋生,竟成诟厉。那子贡指着子我道:“誓必杀汝。”子我全然不怒,徐徐答道:“尔何躁也,尔我相抗,想尔终不能胜我,徒致两伤,不如彼此协力同心,交相推许,天下即有巧语雄辞者,断无能出吾二人右矣。吾二人持此以横行天下,复何难哉?而区区自相攻击,非正义也”子贡心里原自服子我的,如今这一段话又说得他动心,遂翻然向着子我道:“吾过矣,吾过矣。子发吾蒙矣。”子我又道:“我二人誓无相负。”子贡道:“甚善。”二人就交拜毕,乃对天设誓道:“终其身,苟相负者,有如此日。”不一时,把一个敌手竟收做帮手了。正是:

殷勤欲觅知心友,
仔细先寻刎颈交。

却说孔子见子我谈论间,言言中道,语语合经,好生欢喜他。就是子我也自觉吐词如意,出言有章,又因与子贡相好,彼唱此和,不觉一发多言了。只在言语上做工夫,未免有不当其实的去处。孔子见了这段光景,又不觉慨然叹息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只因这两句话,后人有诗一首道:

哓哓口舌竞英华,寄语英华莫浪夸。认取本来真实地,须将根蒂问君家。

那孔子便有这句话,又不是当面说的,子我那里就晓得?门弟子中多有妒忌子我的,偏把这句话学与他听,也算做奚落他一场;又有一等爱惜子我的,也来学与他听,只当箴规他一番;其余那些无怨无德的,不过因夫子有了这句话,也自大家传说一通。自此一传两、两传三,这些三千弟子、七十二贤,那一个不说夫子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子我自闻得这话,猛然吃了一惊,就如那铁针刺腹、冷水浇背的一般,不觉十分懊悔,置身无地。自起一念道:“士君子生于世间,进修德业,检束身心,皆用实地功夫,不假虚浮。如今,我的言语既然有些过当处,幸得夫子这样教诲。若不知改,必至日流汗下了。我向慕那黄帝穆王之道,不如趁此机会放出主意,死心塌地竟自去从睡乡之学罢。”那睡乡之学,有分昼分夜的节次,有睡心睡目的功用,其中细微不可殚述。从此之后,子我绝不开言,竟像哑子一般,在圣门中又唤做第一个不会言语的了,终日只是睡了醒,醒了又睡,不分日夜。故此人人都说宰予昼寝。但见他:

闷闷,单剩下落寞形骸。默默沉沉,再不起飞扬心绪。行庭不见闻尔,无人强出头,披帷斯在鼾然,闭口深藏舌。真个是北窗直到羲皇上,一枕翻疑浑沌仙。

说那子我从了睡乡之教,颇觉自有得手处。孔子犹恐他不能直证黑甜乡,故把朽木粪土的譬喻提省他。子我自得了夫子唤省一番,于此道愈加精进。有诗为证:

欲知山下路,须问过来翁。堂上尼山老,周公入梦中。

那时,齐简公之臣田常,意欲作乱,所怕的是高国、鲍晏。你说高国、鲍晏,为何田常怕他?只因他们乃齐国的巨室世卿,一时不易服的。用计请兵,前来伐鲁。孔子闻之叹道:“鲁乃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安得吾二三子出行游说,庶几可以释患解纷。”又细细的策论一番:“算来只有宰予可当此任。如今他正学也,伐齐大利也。抚泗上诸侯,诛暴齐,服强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吴王道:“大夫之策固善,孤常与越战,栖之会稽。越王有报复心,待孤伐越而听子。”子贡道:“越之劲不过鲁,吴之强不过齐,大王若致齐伐越,则齐已平鲁矣。大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乃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今日存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来朝,伯业成矣。王如恶越,臣请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吴王大悦,乃使子贡之越。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问道:“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严然辱临之?”子贡道:“今者臣说吴王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又道待孤伐越乃可。如此则破越必矣。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越王顿首再拜道:“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于会稽,痛入于骨髓。欲与吴王接踵而死,孤之愿也。”遂问子贡,子贡道:“吴王为人猛暴,百姓含怨,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太宰嚭用事,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殆国之治也。今王试发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实以悦其心,卑体以尊其礼,其伐齐必矣。彼战不胜,王之福也,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其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车困于晋,而王制其弊,此灭吴必矣。”越王大悦,馆之别宫,以上宾之礼事之。大夫范蠡私与子贡道:“蠡筹越二十年,君不免困辱,臣不免囚虏。今子一言而驰吴淬越,若瞭诸掌。子胡言之辩也!”子贡答道:“赐何敢言天下事,吾党有宰予氏者,其言隐而有锋,其词不驱而疾,其理不缋而华,闻之者附心,辩之者足志,是亦天下之上善矣。如赐者窃其绪余,警言枝论,塞世之口,子尚未见夫宰予氏也。”范蠡辞退,仰天叹道:“身为越策士首,而出谋发虑,硎自他人,智者窃羞之。子贡在,蠡无死所矣。”乃购计然门客,唤索公行刺子贡,不中而返。范蠡道:“天乎!何日得涤吾攘筹之瘢?”爰作歌曰:

渺渺东邻兮锡吾谋,恣游列邦兮佥从谋。吁嗟下士兮苦无谋,何年噬毒兮遂阴谋。

(本章完) yyqPGuRAqNBtJi3G1zsZMZYmbfc9FGh6yVxfYIAfxtBclpppFWPUBXmzXA/Udk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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