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蛋僧便放下自己的檀棍,拾起头陀的铁棍来,照定了头陀的头上狠狠的就将棍子砍上去,那头陀的头打得粉碎,一命呜呼,鲜红满地。那家女人便不哭了,忙跪在地上向蛋僧叩头,说道:“若然不遇你恩师父,连吾残生也要完结了。”蛋僧道:“啊弥陀佛,罪过得极。女人家请起。”女人道:“恩师父请坐,待吾来送茶。”蛋僧道:“不消啊,老妇人,这个头陀那里来的,在你家中敢是谋财害命么?”女人道:“啊呀,师父吓,他叫做石头陀,是一个狠凶狠恶的歹人,谋财害命如同玩耍,常拿妇人的孕胎,害人母子,国法良心一点勿有。”蛋僧道:“吓,这个狗头陀,如此无法无天还了得!”女人道:“啊吓,师父啊,老身有个儿子,名唤杨豹,媳妇赵氏,有孕在身。刚刚十月满足,却被这头陀知道了。趁吾孩儿往外做生意去,他就起不良之心,把吾媳妇来揿到在地,强奸了还要扌奴胎。我的媳妇是痛不可言,便喊叫起来了。他就剖开肚腹,把胎取出,唬得我魂飞魄碎。”只因此地是荒郊,邻舍全无,那头陀骂吾老乞婆道:“你若要喊,当即送你黄泉路上去!”我只得叩头苦苦求饶,幸得恩师胆勇气壮,打死了这个恶头陀。吾母子难报你的大恩,只好每日烧香一炉。”蛋僧道:“啊,老人家何出此言。自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此恶人,以免别人受害。”女人道:“不知恩师父在何处焚修,夜尽更深来到这里?”蛋僧道:“吾在泗洲城里宁辉寺内出家的,只为吾素性咆哮,出外惹祸淘气,师父不用,赶出来的,故而想往别处去觅存身的所在,路过此间。正无宿处,听见喊叫,闻声即来观看。却见那头陀如此凶恶,他遇着了吾,如何肯轻饶他。只是夜深黑暗无处可去,可否在你家中歇一宵?”那婆子应声:“使得。料想恩师肚中饿了。”蛋僧便哈哈哈笑道:“吾是老成人,当正肚里饿了。老人家可有饭吃么?”婆子道:“待老身去烧起来便了。”蛋僧道:“待吾把这尸首撩开了再说。既如此,拿了灯去。”那婆子去点了灯,蛋僧拖了这尸身,接了灯,匆匆走出去,拖出了树林,便丢在一条溪涧内。仍归杨姓家来,再将血踪收拾收拾,息了灯球坐下。那杨老婆子进房去,双脚跳跳,泪如泉涌,放声大哭了片时,烧好了夜饭,将现成的小菜几色送与蛋僧吃。只得一升米的饭,蛋里的和尚那里吃得饱?吃完就要添,添却添不出。老妇人暗叫:“饭将军!”再烧一升米重新再吃。孰知仍被蛋僧吃得精打光。那妇人想道:“他饭量好,力气也大,要比吾豹儿胜得三分。”吃完了夜饭,便泡一盏茶来。老婆子向蛋僧道:“吾家是穷门户,牀帐全无的。”蛋僧道:“啊,老人家,待吾就是这样坐到天明便好。”婆子道:“只是有慢恩师父,如何是好?”蛋僧道:“说那里话来。”蛋僧坐定,腹中忧愁:出寺以来已经两月,只身无伴,终日游荡,那老居士叫吾盗天书,故而吾将姓命暂留,等来年端午日再说。但吾一身何地可度此残年?少说那蛋僧心内乱想,再说那杨母泪珠直流,走进房来,捧着尸来大哭道:“啊呀,苦啊,吾那媳妇啊!你虽是田家女子,为人是温柔贤德的,你身怀六甲,吾心中好不欢乐,日日焚香求天求地,只望生个孩儿,杨家可有后嗣了。那知平地起风波,这万恶的头陀顿起不良之心,强奸了你,还要剖你的腹,正是天大的怨仇。母子双双多不活了,可怜痛得吾肚中好比刀割。啊唷,吾的媳妇啊,你黄昏时候夜饭同吾一起吃的,尚与吾两下闲话,想你平日敬重吾如你的生母一样,夫妻又和好,那知今日祸从天上来,害得你立刻到黄泉路上去了。待吾来与你遮遮好,你活时怕羞的,死了谅也怕羞的。”杨母仍还捶胸调脚,号淘大哭:“啊唷,贤孝的媳妇啊,你可知道吾舍不得你!”直哭到五更鸡叫,呜呜咽咽的方止。外面蛋僧听得甚惨,灯油渐渐的煎干了,叫道:“嗳,老人家走出来,吾要去了。”婆子道:“吓,来了。”出来便叫声:“恩师父,天光初亮,可是就要去了么?请待吾孩儿归家后谢谢你再去。”蛋僧道:“啊,老人家,何出此言?吾蛋僧不是要财而来此,那个要你家的酬谢?这条铁棍吾要的了。”他手取铁棍,放下了檀棍,取了衣包,便走出门来。杨母再四留他总留不住。蛋僧径走,绝不回头。杨母便立在门前,望儿子回来。眼泪若流,呆若木鸡。
只见蛋僧匆匆出了松林,刚走得半里之遥,见那边共有十二个长大汉子,手中各执着器械,光钗、铁尺、枪、刀、棍等类,腰间各自插着灯球,与蛋僧交身过去。形状多是气昂昂,勇纠纠的。那蛋僧看见冲前第一个汉子,身长八尺开外,肩宽背厚,蓝脸浓眉,眼大额冲,年约二十多岁,海下无须,手中拿着一把铁叉,多是齐腰布袄,蓝布包头,朝前打上一个疙瘩,下穿蓝布裤,花布里膀,足穿草鞋。一十二人望前而去。列位,这个蓝面的汉子就是杨豹也。杨豹见了蛋僧,心中一想:“这个和尚年纪虽小,身子长大,一个黄面,手执铁棍,必定勿是个循良和尚。”一头想,一头匆匆的走。东方渐渐发白了,但见母亲立在门口,乱招两手叫道:“吾儿回来了,快须来呀!”杨豹道:“啊,母亲,为何在此悲哭?”杨母道:“啊呀,儿啊,快些走进来。侄儿们,大家来啊。”多道:“吓,来了。有什么事情这般光景?好奇怪啊。”一同走到里面,杨母放声大哭:“啊呀,儿啊。你们昨夜出去之后,可恨那个狠和尚把你娘子剖开肚腹,拖出小孩儿,好不惨然!”多道:“吓,有这等事么?”那杨豹是个莽汉,听见了“狠和尚”三个字,头也不回,提了光钗,洒步叫声:“兄弟们!同吾走,捉狠和尚者!”先说杨母在家中叫道:“啊呀,吾儿那里去?大,大,大家回来哟!啊呀,不好了!你看他们头也不回,竟是去了。吓,是了。吾却说得不明白,必定他们方才见了恩和尚,认做狠和尚了。”此时杨母好着急,忙拽上了柴门,出树林来,口中叫喊:“孩儿!你们不可认差了人。”急急地赶,赶不上,呼呼气喘,汗淋脊背。暂且不提。先说前面那蛋僧没有什么事情,缓缓而行,后面十二个洒开大步飞奔而来。杨豹冲前高声喝道:“汰!没天理的狗和尚,慢慢走啊!”蛋僧回头一看,大吃一惊,立定身体,正要开言,那知一班莽汉手执利器,奋勇而来。蛋僧只得拿起铁棍前招后架,一十二个还不是他的对手。众人正在吵闹,幸得杨母赶来,道:“啊呀,果然就是恩和尚。倘有差迟,如何是好?啊呀儿啊,这是恩和尚,不是狠和尚。”那些汉子道:“嗳,什么说是恩和尚?”杨母道:“那个狠和尚就是石头陀,幸得这位恩和尚来将狠和尚打杀的。”杨豹道:“吓,就,就,就是这个石头陀啊,可恼啊可恼。请回家内把大恩酬。”蛋僧道:“啊呀呀,众位,何须如此?大家请起,大家请起。”便一同起身。蛋僧一路摇头道:“啊众位,贫僧行路要紧,不必多文了。”杨豹道:“说那里话来!小生杨豹,虽然粗愚,情理颇知,请到家中,一齐奉敬一杯。”蛋僧道:“昨夜已经扰过夜膳的了,不敢从命。大家请回去罢。”多道:“这样,叫杨豹如何过意得去?”蛋僧道:“何必挂怀,请了,请了。”杨豹便道:“佛爷爷请留下宝山法号。”蛋僧道:“宁辉山上宁辉寺蛋僧是也。”说完仍将衣包棍头上挑好,大步洒开,一直跑去。那十二个弟兄无可奈何。旁边杨母把手招招道:“吾儿,侄儿们,同吾回去罢。”“母亲伯母请啊。”杨豹便扶了老母,弟兄们多在后面跟着回家,将军器放好。杨豹叫声:“母亲啊母亲,那石头陀的尸身呢?”杨母道:“恩和尚拿去撩掉的了。”杨豹道:“贤弟们请坐。”多道:“哥哥进去看来。”杨豹抬起身来,走进房去,桌上灯尚未息。见妻子死在牀中,那未破胞衣的儿子还在旁边。揭开被睁睛一看,便号淘大哭:“啊呀吾的妻啊,昨夜还与你闲话,今日可怜死得这般苦!如今叫吾如何是好!那个来陪伴吾的娘亲。”再捧牢那血小孩叫几声:“吾的亲儿啊,我看不出你是男是女,总是我的骨血。未出母腹就遭人弄死,想必你与头陀前生是个冤家,所以今日如此伤你。”杨豹大哭之时,他娘也哭起来了。可惨他母子二人哭了一回,杨豹仍将血孩儿放在赵氏身边,取出几两积存下来的银子,买棺成殓。小孩子同棺盛放,便厝在屋后空地之上。还有一条檀棍,杨豹问明母亲,方知蛋僧调完去的,收好在旁,不必细表。就是石头陀的尸身沉在水内,过了几天,皮肉消化,骨埋水底,后书不得再表的了。
少叙闲文,再说那蛋僧洒步前行,一心要盗天书,专等来年端午。庙宇不投倒投宿店,若无宿店便在凉亭里住住。东来西去,光阴快比流星,夏秋已过,抄化度过了年。等到春天仍到云梦山下,结个茅屋,念念经,一天一天端阳日亦到了。适天气晴朗,依旧渡桥过去,看看午时未到,便山前山后的游玩游玩。只见一队人从桥上走来,蛋僧一见口中自说:“不好了,那边有人来了。”不免就在大树后躲一躲看。口中不敢出声,心内暗想道:“莫非他们也是盗天书的?设使果然是的,吾倒运了。”但见前面二十四名家将,多是雄纠纠气昂昂,手中各执器械,麻索。当中一个少年,生成一张削角脸,身体瘦弱,头带束发紫金冠,金抹头,两半边雉尾毛双挑,身穿盘金线。不知什么花朵的蓝段,箭杆莺带围腰,挂一口宝剑,足穿乌靴,骑一匹骏马过桥而来。且住了,若是盗天书的何用这等人,多取了器械?这不是盗天书,明明是抢天书了。不要管他,且看他那样便了。蛋僧闪在半边细看。只见他们过石桥来了,皆在山之东首立停。一班家将多是吵吵闹闹。列位,你道这位骑马的少年是那个?他是冷千岁的公子,名唤冷作其。众人多叫他做冷剥皮。为人凶狠,剥削民财,还有谋叛之心。住的地方就是冷家庄。家内请一位茅山道士,名叫张道明,时常叫他作法,召天将顽耍陶情。后来举动起来,要他做军师的。那张道明常说:“如若爵主爷要做王帝,须把云梦山东首这块‘照涧石’起到家中,镇在厅前庭内,按了风水,三年之后,必登九五也。”冷公子就问:“几时去起呢?”张道明说:“须要端阳正午时方能起得动,别的日子不相干的。”所以冷作其到了端阳日,未到午时,先到云梦山,到山刚刚正午时,一众家人大家动手,扒的扒,锄的锄,不及片时,起了此石,扛抬而去。冷公子坐在马上,见树背后闪出一个和尚,冷公子一想:“啊呀,不好了!军师说过,起石之时生人见不得的。今有和尚在此,必然看见,有损了。”便叫:“家将们,大树背后藏有奸细,快快拿住!”那家将们同声答应,狠如豹狼。内有四个家将就上前来,把蛋僧人来捉。蛋僧并不慌忙,放下了衣包,提了棍子便回手。四个家将如何打得过他!那其余的便一齐来帮打蛋僧。究属寡不敌众,立时被他们拿住了。这并不是十三部真人不肯助他,只因冷作其起石要谋王位,故而让他们拿捉了去,任凭他们弄,总不能伤他。弄不死蛋僧,便绝了谋王的念头,冷作其也可改恶为良了。此是后话。
再说家将们捆了蛋僧,就将铁棍来扛,衣包亦不取,独将人捉了去。蛋僧总不声张。八个家人扛了“照涧石”,匆匆回冷家庄去。说到这块“照涧石”,约有五尺长,三尺阔,八寸厚,似晶非晶,似镜非镜,石头原是石头,不过雪白而光亮的,照涧必清,故叫“照涧石”,不懂的人把他做大人国里来的着衣镜。八个家丁扛到厅前天井里放下,两个家人放下蛋和尚。和尚一想:“此刻午时已过,天书又盗不成,天书既盗不成,吾也不想活命了,悉由他们怎便了。吾若喊叫一声,非是好汉。”冷作其唤家人请张法师出来,那家丁们奉了主命,便请出法师来。冷作其便告诉他一番。那茅山道士就把蛋僧来仔仔细细一看,心中便有计了。开口道:“爵主爷啊,若是别的,贫道不敢讨放,但他是个和尚,儒释道三教相连,自古道:僧来看佛面。求爵主的恩放了这个和尚,佛门有幸。”冷作其道:“张法师,但他闪在暗中窥探,破了吾的风水,如何是好?”道士道:“不妨,如若没有人见是更好,如今见已见了,一则来处他无益,二则来贫道还有解法,用法解之,仍然无碍。”冷作其道:“既如此,家将们放了这和尚。”顷刻之间把捆缚打开,蛋僧便谢冷作其。那冷作其与道士抖抖衣衫,走过来答礼。那道士假装笑颜,开口道:“请问道友宝山何处,叫甚法名?”蛋僧道:“贫僧乃是泗洲城宁辉寺内出家的蛋僧便是。”道士道:“敢是宁辉长老的徒弟么?”蛋僧道:“是也。”道士道:“失敬了。”蛋僧道:“好说。敢问道友宝山法号?”道士道:“贫道茅山张道明是也。”蛋僧道:“久仰,久仰。”道士道:“好说。啊,爵主爷,这位是宁辉长老的徒弟,不可轻慢,好生留待才是。”连忙吩咐家人备起素斋来。蛋僧暗暗猜疑:“想吾与道明并不相见过,为什么如此殷懃待吾起来?吓,是了,必定是宁辉师父名声大,所以如此恭敬,留我吃斋。”
不说蛋僧在外吃斋,且表那茅山道士到里面悄悄的向冷作其说:“看那蛋僧的相貌,必然不是循良之人,况且已经起石露眼,饶了他恐生祸灾。”冷作其道:“吾原说饶他不得的,何不把他一刀两段?你却叫吾好生留待,不得不依你。如今计将安出?”道士道:“爵主爷,如若把他一刀两段,什么希罕!贫道有个咒杀法,十分灵念。爵主爷府上不曾试效,就把这个和尚当天试验与爵主爷看看,才见贫道的法力原好。”冷作其呵呵地道:“这也妙极了。但不知如何举动?”道士道:“爵主爷假意殷懃,将他款在风雨楼上,打发两个家人在彼,名曰‘伏事’,暗为‘看守’。待贫道在雨花园内设坛作法,念咒书符,管教七日七夜蛋僧活不成了。”冷作其道:“这也妙极了。”道士道:“但是须要本身指爪、脚爪、头发、衬衫,爵主爷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了。”冷作其道:“这多容易。”笑嘻嘻依着计策而行。便把两个家人唤来,吩咐道:“教和尚在风雨楼中去住,好茶好饭供给他,轮流交替服侍。”那两名家人同声答应。且说那茅山道士走出外边,向蛋僧叫声道友道:“吾与你虽为两教,实则多是佛门子弟,惺惺自古惜惺惺的,况且你又是宁辉长老的徒弟,更加不比平常僧人了。今朝有幸在此相会,有屈道友,盘桓一两旬再去。”蛋僧不知其中缘故,连声道谢。但见两名家人,来请蛋僧到风雨楼中去安寝不提。再说那妖道,先叫几个家人同到厅前庭内,在地上喷水念咒,仗剑书符,解了蛋僧窥破之碍。然后叫家人来开泥土,把“照涧石”深埋入土八寸,书符镇好。冷作其只叫两个家人:明日往风雨楼上如此如此,依计而行,不可泄漏。家人应声:“是,晓得。”这亦不必细说。且说那茅山道士,端阳已过,端正在花园里设了坛。再说那蛋僧心内想道:吾想道明出家茅山,为何反在乡绅府内?但不知这里何等人家,待吾动问一个明白看:“啊,管家。”家人道:“和尚,什么?”蛋僧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是何乡宦?说与贫僧知道。”那家人听说,便呵呵笑道:“啊和尚,只怕吾说出来,你要胆寒呢。”要知三盗天书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