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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去湖州,要出北关门,到新关的船埠头去趁夜航船的。沿运河的四十五里塘下去,至安溪奉口,入德清界,再从余不溪中,向北直航,到湖州的南城安定门外霅溪埠头为止,路虽则只有一百数十余里,但在航船上却不得不过一夜和半天,要坐十几个时辰才能到达。

为儿子预备行装,忙了一个上午的厉老太太,吃过中饭,又在后轩坐下了,在替她儿子补两双破袜。向来是勤劳健旺的这位老太太,究竟是年纪大了,近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头上的满头白发,倒还不过是表面的征象,这一二年来,一双眼睛的老花,却使她深深地感到了年齿的迟暮,并且同时也感到了许多不便。譬如将线穿进针孔里去的这一件细事,现在也非要戴上眼镜,试穿六七八次,才办得了了。她绵密周到地将两双袜子补完之后,又把儿子的衣箱重理了一理,看看前面院子里的太阳,也已经斜得很西,总约莫是过了未刻的样子,但吃过中饭就拿了些银子出去剃头的厉鹗,到这时候却还没有回来。

“雄飞这孩子,不知又上哪里去了?”

斜举起老眼,一面看着院子里的阳光角度,一面她就自言自语地这样轻轻说了一声。走回转身到了后轩,她向厨下高声叫了李妈,命她先烧起饭来,等大少爷回来,吃了就马上可以起身。因为虽然坐的是轿子,比步行要快些,但从她们那里,赶出北关,却也有十多里地的路程,并且北关门是一到酉刻,就要下锁的。

等饭也烧好,四碗蔬菜刚摆上桌子的时候,久候不归的厉鹗,却头也不剃,笑嘻嘻地捧了一部旧书回来了。一到后轩,见了他娘,他就欢天喜地的叫着说:

“娘,我又在书铺里看到了这部珍宝,所以连剃头的钱都省了下来买了它。有这一部书在路上作伴,要比一个书童或女眷好得多哩!”

说着他连坐也不坐下来,就立着翻开了在看。他娘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的瘦长的身体和清癯的面貌,以及这一副呆痴的神气,也不觉笑开了她那张牙齿已经掉落了的小嘴。一面笑着摇着头,一面她就微微带着非难似地催促他说:

“快吃饭罢!轿子就要来了哩,快吃完了好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看你这副样子,头也不剃一个,真象是刚从病床上起来的神气。”

匆匆吃完了饭,向老母佣人叮嘱了一番,上轿出门,赶到北关门外,坐在轿子里看着刚才买来的那部宋人小集的厉鹗,已经觉得书上面的字迹,有点黑暗模糊,看不大清楚了。又向北前进了数里,到得新关码头走下轿来的时候,前后左右,早就照满了星星的灯火,航船埠头特有的那种人声嘈杂的混乱景象,却使他也起了一种飘泊天涯的感触。航船里的舟子,是认识这位杭城的名士樊榭先生的,今年春间,他还坐过这一只船,从湖州转回杭州来,当时上埠头来送他的,全是些湖州有名的殷富乡绅,象南城的奚家、吴家,竹溪的沈家各位先生,都在那里。所以舟子从灰暗的夜空气里,一看见这位清癯瘦削的厉先生下了轿子,就从后舱里抢上了岸。

“樊榭先生,上湖州去么?我们真有缘,又遇着了我的班头。……前一月我上竹溪去,沈家的几位少爷还在问起你先生哩。他问我近来船到杭州有没有跑进城去,可听到什么关于厉先生的消息,……他似乎是知道了你在害病,知道了……知道了……曷亨,曷亨……知道了你们家里的事情……”

舟子这样的讲着,一面早将行李搬入了中舱,扶厉鹗到后舱高一段的地方去坐下了。面上满装着微笑,对舟子只在点头表示着谢意的他,听了舟子的这一番话,心里头又深深地经验到了那种在端午节前后所感到过的不快。

“原来那泼妇的这种不孝不敬,不淑不贞的行径,早已恶声四布了!”

心里头老是这样的在回想着,这一晚他静听听橹声的咿呀,躺睡在黑暗的舱中被里,直到了三更过后,方才睡熟。

第二天从恶梦里醒了转来,满以为自己还睡在那间破书堆满的东厢房里,正在擦着眼睛打呵欠的时候,舟子却笑嘻嘻地进舱来报告着说:

“樊榭先生,醒了么?昨天后半夜起了东南风,今天船特别到得早,这时候还没有到午刻哩。我已经上岸去通知过奚家了,他们的轿子也跟我来了在埠头上等着你。” KlghsE1UaeuCNdm4q4387ZM22SG4xZ3wZ5V8+yMlJ6yCGNtD29peQMBszV6Dtdw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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