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为欧洲文学停顿之时,因宗教改革之反动,酿为扰乱。政教两方,唯以压制为事。其后渐得平和,而民气衰落,文学遂亦不振。又以文艺复兴之影响,一时著作颇盛,及能事既尽,犹欲刻意求工,终至忽其大者远者,而反趋于末。最初有西班牙教正Guevara,始创所谓Estilo Alto,至Góngora等而大盛。英之Lyly,立Euphuism,意有Marini,以警语(Concetti)作诗,于是所谓雅体(Culteranismo)之诗,风靡天下。作者唯以模拟为务,争尚颖异,莫知所止。其诗贵多用奇句,形容譬喻,不甚切近,盖意不在能动人而在警人,不在感发性情而在得读者之骇叹。于是诗之效用,几尽失之矣。虽有一二先觉,力与抗衡,而时势所趋,不能挽也。法国有Boileau出,力摧旧说,使复归于真率纯正之境,英亦兴起从之,文学并称极盛。其余诸国,一时莫能及焉。
意大利在文艺复兴期,文化为各国冠,及其衰也,亦甚于各国。十六世纪末,有文禁,政教之事,悉不得言,即论自由称古学者,亦在禁列。于是著作日希,难于流布,诵读者亦益少。其后解禁,而民气衰苶,直至法国革命之时,犹未能振起。当时雅体之诗,风行于世,Giambattista Marini (1569-1635)首倡之。所作Adone一诗,凡三万四千行,叙希腊Adonis之神话。仅写情景而无事迹,造辞典丽,取譬新异,极人工而乏天趣。论者比木偶人,只此辉煌之景,悦目一时而已。Marini尝游法王路易十三之廷,众皆悦之,其诗遂大行于法,本土之模仿者尤众。有Chiabrera,Filicaya,Guidi等,力矫其弊,而大势所趋,终不能胜也。散文著作,较为发达,唯大抵关于哲学及科学者。
西班牙之雅体,始于Guevara,继之以Sotomayor,至Luis de Góngora而大盛,与Marini方驾。Góngora初以简明之词作诗一卷,不为世人所好。乃转而模仿雅体,又益夸大之,于是声名顿起。Culteranismo四方景附,唯其势力,乃有所限。Vega以当世大师,力攻Góngora派所为,尝嘲之曰,余为此言,且不自解,又孰能解乎。Vega之后,有Calderón振兴西班牙戏曲,与英国比盛焉。
西班牙戏曲,亦犹英国然,发源于宗教戏,曰Auto。又分之曰神剧(Comedia Divina),曰圣徒剧(Comedia de Santos),盛行于十六世纪,民间甚好之。剧中主旨,大抵福善祸淫之事,唯所谓善恶,则一以教会为准则。故神之慈惠,独厚于教徒,而所以罚离经叛道者,亦极其严酷,犹不如兴奸作慝者之可以信仰而得赦也。Auto之后,转为Comedia,兼悲喜两种而有之。至Lope de Vega (1562-1636)而集大成。Vega幼颖慧,通古文学,作小说Arcadia,Dorotea及史诗等数种,而戏剧最有名。所作凡五百余种,取材至广,或上溯宜禄帝时,说罗马之大火,或述哥仑布涉险事,又或写现代社会。其观察极精彻,又以客观态度写之,故可谓写实派,而Pedro Calderón(1601-1681)则理想派也。Calderón本为军人,晋爵为贵族,尝任宫廷剧场监督。所作剧曲,善能写人间理欲之抵触,思想富美,制作亦视Vega为备,故称为西班牙戏曲之第一人。及其殁后,戏曲亦遂衰落矣。
Picaresca之小说,时尚盛行。Francisco Quevedo(1580-1645)之Don Pablo de Segovia为最著名之作。至Vicente Espinel作Vida del Escudero Marcos,多描写社会情状。不仅以叙事为能,已开近代小说之先矣。
十七世纪德国文学之零落,视意大利尤甚。宗教改革,延为三十年战争,民生衰耗,殆达其极。虽受文艺复兴之影响,亦第有模拟而无兴作,前后Silesia派之诗,实只因袭意法往事,而重演之而已。第一Silesia派,以Martin Opitz(1597-1639)为之长,奉法之七星派,因撮要义著《诗法》一卷,以教其徒。拘守绳墨,不得自由,于是乃有反动,而C. H. von Hofmannswaldau(1617-1679)出,是为第二Silesia派。所师法者,为意之Marini。其徒Caspar von Lohenstein(1635-1683)诗曲之外,复作武士小说,以新异之文词,写夸张之感情,虚诞之行事,举世好之。盖文艺复兴,至此已见流弊,德以丧乱之余,智力薄弱,故受其弊,亦尤甚也。
当时小说虽无足称述,然亦有杰出于一时者,则Grimmelshausen之Simplicissimus(1668)是也。H. J. Christoffel von Grimmelshausen(1621/22-1674)故武人,尝与三十年战争之役。其为此书,本仿西班牙之Picaresca,而不务造作,专以一己之所经历,演为五卷。虽事多凶厉,文不雅驯,唯其实写世情,与人生益益相近,以视虚华之小说,迥不侔矣。然其后无继起者,迨十八世纪初,英国之Spectator与Robinson Crusoe流入德国,始复震动,风气为之一变焉。
法国文学情状,故无异于各国,唯以国家强盛,文士得假承平之际,致力于文,故发达亦最盛。Marini至法,一时诗人翕然从之,称Preciéux派,顾其风不久衰歇。一六三五年敕建法国文艺院,以厘定国语为职志,Malherbe,Guez de Balzac之徒,先后兴起,各有所尽。至Nicolas Boileau (1636-1711)主张真美一致,廓清旧敝,建设新派,一以清真雅正为归,于是遂为Classicism之最盛世也。
法国戏曲,亦萌牙于宗教剧,文艺复兴以后,模仿古代著作者亦弥多。分道而驰,不相调和。宗教剧行于民间,多失之野,古剧则学士所为,适于吟诵而不宜于演作,美于情文而乏气势。十六世纪中,Theodore de Bèze取材于《旧约》,造作悲剧,欲调和其间,顾未能就。Pierre Corneille(1606-1684)始合二者之长,成完善之戏曲。Le Cid写情爱与孝思之冲突,Les Horace写国家感情之冲突,Cinna写慈仁与报复之冲突,至Polyeucte则转而言基督教事,写爱与信仰之冲突,凡家庭邦国政治宗教之问题悉具焉。虽其理想人物,迥出常类,性格无发展之地,而情文并茂,足以掩之。盖自Corneille出,而法国戏曲始成纯粹之艺术,足以怡悦性情,感发神思,不仅为民众媮乐之具矣。
悲剧曲成于Corneille,而喜剧则始成于Jean Baptiste Molière(1622-1678)。其先模拟意西著作者,大抵以爱恋涉险为材。至Molière一反所为,求之于日常生活之中,自狂愚纰缪之事,以至家常琐屑,无不得滑稽之资料,盖为昔人所未尝知者也。Molière本商人子,初学法律哲学。二十一岁时,弃而为优于巴里,业败,负债下狱,以援得脱。乃去都,周行各地者十二年,多所阅历,文思益进,遂仿作意大利喜剧,自演之。至一六五九年作Les Preciéuses Ridicules,写当时社会,于标榜风雅之习尚,加以嘲笑,此风因之渐衰。又于L'Ecole des Femmes示天性之发达,不能以人力防御。及Tartuffe出,攻难者一时蜂起,而教会尤力,至于禁绝诵读,吓以破门。五年而后,始得公演焉。唯Molière之绝作,则为Le Misanthrope。盖在家庭社会间,多历忧患,故心意亦益坚苦,于此剧一罄之。Alceste以清俊之质,邂逅浊世,高情覃思,迥绝常流,独爱Célimène,而Célimène不能遗世而从之,于是觉悟之悲哀,遂为是剧之终局,盖喜剧而具有悲剧之精神矣。
Jean Racine(1639-1699)者,Molière之友,而Corneille之继起者也。幼孤,育于大母,受学于教会。初学Corneille为悲剧,后乃自辟径蹊,善写人情之微。其最佳之剧,皆取材希腊,而别具精彩,可与古代名作并驾。Andromaque及Phèdre是也。唯当时名流,或不满意,倩人别作Phèdre之剧,同时上场。又出万五千佛郎,募人分赴剧场,力抑扬之,Racine遂败。因忽发愤,自忏笔孽,隐居不出,嗣后著作遂鲜。
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所作有诗歌小说,然以寓言闻于世。二十六年中,凡著十二卷。仿希腊Aisopos,而实绝异。古之作者,多假寓言以寄教训。La Fontaine则重在本事,教训特其附属,或且阙焉。盖合小说(Conte)于寓言(Fable),而托之于纯诗者也。故纪载描写,更益精详,与古之寓言以片言明意为上者异矣。且天性纯朴,爱好天物,故状写物情,妙绝天下,称为不可仿效之作。唯十九世纪时,丹麦有Andersen,作童话,亦为绝技,或可相伯仲耳。
散文著作,则有Duke de La Rochefoucauld之《语录》(Maximes),与Jean de la Bruyère之《人品》(Les Caractères),而小说亦渐渐发达。Madame de la Fayette(1634-1696)著La Princesse de Cléves已脱离旧习,趋于简洁,为Manon Lescaut之先驱。近代小说,当以此为首出也。
英国十七世纪文学,实可析为前后两期。上承伊里查白时代之余绪,下为奥古斯德时代(Augustan Age)之先驱。文化发达,极于侈丽,物极而反,Puritanism遂渐胜。终乃颠覆王朝,立共和之治,唯峻厉之教旨,不能终厌人心。一六六〇年王政复古,而文艺潮流,亦大变易。法国Boileau之影响,被及英国,检束情思,纳诸轨则。至Dryden乃定古罗马著作为文章轨范,嗣后Classic派势极隆盛,以至法国革命时代。
Lyly与Sidney之后,所谓Conceit(Concetti)之风,盛行于诗歌。一变而为十七世纪之Fantastic派,John Donne (1573-1631)为之长。Caroline之诗人,大抵蒙其影响,如Herbert及Herrick皆最显者也。Herrick善遗绮语,颇称佳妙,其媮乐之精神,犹可见文艺复兴小影,与当时清教思想,正可反比焉。
戏曲自Shakespeare而后,渐就衰微。虽Ben Jonson继起,然不能及。Shakespeare写人生之深密,而Jonson止能写一时世相。其后Beaumont and Fletcher合作戏曲,虽妍美足称,而雅健不足。自余作者,益务迎合流俗,趋于放佚。清净教徒对于剧场,力加攻击,初禁礼拜日演剧,至革命时,遂悉封闭之。
清教思想,蕴蓄已久,渐由宗教,推及政治,终有一六四二年之革命。文学中有Milton与Bunyan二人为代表。John Milton(1608-1674)出自清教家庭,受古学之教育。初作“The Ode on the Nativity”犹有Fantastic派余习,继作“L'Allegro”及“Il Penseroso”二诗,乃归雅正。“Lycidas”仿希腊Theokritos诗,悼其友之死,假牧人之词,多攻教会失德。Puritan之思想已明著矣。及革命告成,Milton任为Cromwell记室,十余年来,不复为诗。一六五二年以过劳目力,遂失明。六〇年秋Charles二世复位,几不免。后遂隐居,复致力于诗,命其女笔之于书,乃成三大史诗。一曰Paradise Lost,叙撒但之叛与人类之堕落。一曰Paradise Regained,叙基督抗魔之诱惑,复立天国。一曰Samson Agonistes,叙参孙髠顶矐目,为Philistine人之奴,终乃摧柱覆庙,自报其仇。皆取《旧约》故事,以伟美之词,抒崇高之思,盖合希伯来与希腊之精神而协和之者也。John Bunyan(1628-1688)者,行事著作,与Milton绝异。父补釜,Bunyan世其业。生平所读唯圣书,而宗教思想,深纯独绝。因从新派,游行说教,被捕下狱十一年,及信教自由令出得释。未几令又废,遂复被禁三年。狱中作《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以譬喻(Allegory)体,记超凡入圣之程。其文雄健简洁,而神思美妙,故宣扬教义,深入民心,又实为近代小说之权舆。盖体制虽与Faerie Queene同,而所叙虚幻之梦境,即写真实之人间,于小说为益近。其自叙体之Grace Abounding,亦有特色。至Defoe乃用之作Robinson Crusoe,此体益以完成矣。
王政复古,政教复一变。Samuel Butler仿Don Quixote作Hudibras,以嘲清教徒,大为世人所好。昔日整肃之俗,转为放逸。演剧复盛,而日趋于堕落。及党派分立,利用文学,施于政争,讽刺之作,因此大兴。又以时代变迁,情思衰歇,人重常识,不复以感情用事。当时文人,被法国之影响,乃奉古代诗法为模范,重技术而轻感兴,遂别开一新时代焉。John Dryden(1631-1700)实为之主。Dryden系出清教家族,而始附王室,终归旧教,盖对于政治宗教,初无定见,但随世俗转移。其造作诗曲,亦多迎合时好,非由本意,故或称其以著作为业。至晚年,亦自悔之。唯规定文体,以明决为上,甚有造于后世。英文学之Augustan Age,实造端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