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在清时是直隶的省会,市面繁华热闹已极,到了民国十年(1921年)以后,直系势力盛时,也比今日兴旺。那里的杂技场儿在马号。我有时候到了保定也去逛那马号:“一杆大旗”刘香久、“炮打不散”尤鹤亭、“死不要脸的”袁×亭三个人的评书我也听过几次,倒是各有巧妙不同,都有叫座的魔力。到了夏天卖香面的也有一两档子。变戏法的、卖艺的也有几档子。最多不过是拉洋片的。有一次我见靠墙根有个相面的先生在那里撂生意,既不设桌案,也没有凳子,只是左手攥着一沓儿纸条,右手攥着一管毛笔,有三十多岁,白白的脸庞,很是精神。他往那里一站,看热闹的人就把他围上,大约着是一档子作响了的生意。听他说是叫张半仙,他在这里,一天多了不相,只相十个人。相面的礼金两角,少了不相。他给围着的人白相,那是奉送几句,我听了会儿,他送了几个人的相,所说的很有意思,人人点头,给谁相谁说对。他是这样说的:“我张半仙的相法与众不同。有那一种蒙人相面的,他问人家多大年岁,人家告诉他五十七岁。他说你父母受克全都死了,那老头还说对啦,其实那全是蒙事。众位想想,人到了五十七八岁,有父母的很少,他都五十七八快到六十了,他父母活着岂不八九十岁?世上活到八九十岁的不多吧?老年人你要相他父母不在,那是蒙人。我这里相面,是老不谈父母。还有一种相面的,他问人家多大岁数,人家告诉他十五岁。他说人家还没有儿子哪!人家准得点头说对。十五岁得儿的倒有,万里挑一。普通的人要在十四五岁,不要说有儿子,娶了媳妇的都少,相面的要给少年人相没有儿子,都是蒙人。我这里相面与众不同:是少年人不谈子宫。那位说,你张半仙这里相面是怎么相啊?我这里是少年能知道他父母有无,是全都妨去了?是父母双全?是死去了一位还有一位?一看便知。老年人,我能知道他有儿子没有,还能准知道他有几个。中年人,我能知道他是弟兄几个,众位如不相信,咱们就当面来试。怎么试验法呢?”他说到这里,把那些纸收到兜内,把左手的大拇指一挑,说:“我看哪位的相貌是弟兄几个。看完了,我往大拇指头肚上先写好了,哥一个画一道,哥两个画两道,有几个画几道,画完了,我叫他自己先说是哥几个。他说完了,再看我的手指头上画的是几道儿,如若是一样儿,那才算我相对了。如若不对,那算我经师不明,学艺不高。”他说完了,就向人群里看,用手指着个二十多岁的人说:“这位兄弟几位,我知道了,我先写上。”他把左手举起多高来,捂得挺严,不叫人看见,用笔画了一画,然后又看了看那人,他直摇头,又用舌头把手指上画的舔了去,重新另画。画完了把左手往袖筒内一藏,他向那人问道:“你是弟兄几位?”那人说:“我是哥两个。”张半仙说:“众位听明白了没有?这位可是哥两个。”说完了他把左手伸出来,一露大拇指头,大众往他手指上一看,果然是画了两道儿,谁都佩服他,相得真对。他又说:“我相对了一位,不算,这也许是蒙对了,撞对了。咱们要是把众位全都相对了,那才算我的本领。”他说完了又用手指一个人道:“这位有四十多岁了,他兄弟几位,我看出来了。”说着他又用舌头把大拇指头上的两个黑道舔去了,又用笔画了画,捂严了不让人看见,把左手又藏在袖内。他问那四十多岁的人:“你是兄弟几位?”那人说:“我们哥七个。”张半仙说:“众位听见没有?这位是哥七个。”他说完了就把左手伸出来,叫大家看他那手指头,大众一看,果然他手指上画了七道了。不用说别人,就是我老云也佩服他了。
他接连不断相了十几个人,全都相对了。他可就说:“众位,净相哥几个那不算本领。要相面,讲究相人一世终身,少中老三步大运。妨父母不妨?克妻不克?哪年享福?能有几子送终?沾谁的光?得谁的济?受谁的好处?被谁所害?士农工商应在哪行?富贵贫贱,一辈子能有多大财气?在家好在外好?几时发达?几时被困?衣禄食禄高低?由幼小直到老,样样都相对了,那才叫相面哪!”他说到这里,往左右前三面一看,又说:“按着这么相得花多少钱哪?大洋一元。那位说,一块可多点儿。那就这么办吧,我来个特别优待,今天咱们相面只收两毛大洋。可有一节,我多了不相,只相十位。在这十相之内,我每位收大洋两毛;十相之外再有相的,可是一块钱一相。我这里有十个纸条,哪位愿意相哪位伸手接我的纸条,接着了就有一相,接着了也别喜欢,接不着也别恼。”他说着就把十张纸条数了数,左手攥着九张,右手拿着一张,说:“哪位要相,哪位伸手!”就有人接他的纸条,接着不断,十张纸条真都有人接去。他又向众人要钱,是先给相礼,然后相面,每人两毛,一共是两块大洋入了他的腰柜。他就给这十个人谈起相来,我老云在旁边听着,他相这十个人的性情如何,所做的事情高低,已往的情形,都能说对了,相的人们点头咂嘴,无不佩服。我老云直看着把这十个人全相完了也没走,那围着的人也没散。忽然从外边挤进来一个人,长得肥头大耳,方面广额,衣冠楚楚,气势凌人,约有四十多岁。他冲张半仙说:“张半仙!我听人传说你的相法最好,你看看我是有儿子没有?我是几个太太?”张半仙说:“你这相貌很不容易相,你是多大年岁?”这人说:“四十六岁。”张半仙说:“你还没有儿子。”这人用手一拍巴掌道:“好先生!我真是没有儿子。”张半仙说:“你还不是一位夫人。”他说:“你看我有几个媳妇?”张半仙说:“两位。你的大太太不生养;二太太生养过,没有立住。”这人喜欢得直跺脚儿,说:“你可称神相。你看我将来还有儿子没有哪?”张半仙说:“你要问将来准有儿子没有,你掏十块钱的相礼吧!”这人说:“怎么大家相面要两毛,和我要十元哪?”张半仙说:“十块钱还算少要了。”这人说:“先生你交个朋友吧。”说着由怀中掏出皮靴掖,取出五元一张的洋钱票递给他。张半仙接了过去,说:“你这人的财命很多,做过几档子好事,准保不能绝后。能有儿子,可是一子送终。”这人说:“我在哪年立子呢?”张半仙说:“远在明年,近在今年的后半年。”这人把大拇指一挑,说:“我真佩服你,应验了我来谢你。”说完了转身就走。
我看他费了一个多钟头的话,才挣了两元钱,说的话真没了数儿。这个人来,他才费了几句话,就能挣五块大洋。我就觉着人们常说“挣钱不费力,费力不挣钱”的话,说得很多,越是费事越不挣钱,越是挣钱越不费力。我由他那里回来,信步而行,对于张半仙的本领真是佩服。我走到寓所,把这事记在心上。
有一次我到了天津,在某旅社遇见了个老江湖的朋友,闲说话提到了我在保定府马号看见张半仙的事。他说:“相面这行儿,调侃儿叫金点,又叫戗金,又叫戗盘的,像张半仙那个相面的,也不支棚,也不设帐,连张桌儿都不用,只用几张纸条儿,一管毛笔,调侃儿管他那种生意得叫‘干跺脚’。”我说:“他们能相人哥几个,往左手的大拇指头先画黑道儿,后看对不对,人家说哥几个,他手指头上就是几个黑道儿,那是怎么回事哪?”他说:“他那个方法很是巧妙,若按着江湖的侃儿,叫作‘五音碑’。他那画的黑道儿,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先写上的,其实不是。他是先问明了,然后写上的。”我说:“那可奇怪。我看着他先写上,然后把手收在袖筒里。你说后写的,他一只手怎么往上写呢?”他说:“做这种生意有个门子,和变戏法儿似的,不叫人看见,他的袖筒内藏着一支小笔。”我说:“他那小笔怎么个样哪?”他说:“那笔如同药铺内卖的万应锭大小,是由纸铺买来的墨,砸碎了,弄成细末儿,然后再用胶水合,内里要捻上一根极粗的线,把它揉成了嘎嘎形,当间粗两头儿尖,一头有线头,一头儿尖,放干了。用时把那粗线头儿缝在袖筒里,嘀啷搭啷的,如袖中蒙着一管小笔儿,外人如何能知道?他要使这法子的时候,或是先用唾沫湿一下子,或是假装写错了然后再用舌头舔了去,重新用笔写。他捂得挺严,外人看不见他写的是什么,他用笔瞎晃悠,并没写。向谈相人问哥几个,问明了是三个,他乘着手指头的湿劲,用藏着的小笔尖,往手指上画三道儿,伸出手来叫大众看那手指上的三个黑道,谁看了也得佩服他的本领,绝想不到其中另有鬼病。”我听他一说,方才明白其中的黑幕是这么回事。
我又问他,那张半仙给人相完了面,忽然来了一个人,冷不防地问他,能看出他有几个媳妇?有儿子没有?张半仙看了看就说对了。还没有儿子,不是一个媳妇。他是真有此本领啊,还是其中另有什么诀窍?他说:“你不懂这些事,隔行如隔山。那人来了,冲他一问,立刻就能明白。大凡人要找相面的,别的不问,只问他有儿子没有?他们相面的有一种诀窍,共为十三道簧,这问有儿子没有是自来簧。他本人就把簧露出来了,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听他问的口吻就推测出来他是没有儿子。方观成写《玄关》上说:‘问子却没子。’大凡世上的人要是家中有钱,都盼望早立子,如若穷得没饭吃,有儿子还发愁哪;没有儿子绝不想儿子。凡是想儿子的,都是富厚之家。倘若年岁大了没有儿子,不是他媳妇没开怀,就是有了病不能生养,一定得娶姨奶奶求养子嗣。那张半仙说得对了,并不是按着相书的书理研究出来的,那是江湖诀窍,点头儿带出来的自来簧。”我听他所说才知道江湖的事儿有十三道簧中的自来簧。看起来,江湖中的诀窍是令人不可思议,奥妙无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