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的金点应以算卦、相面、看风水、批八字做生意,不应当带着卖药。挑将汉的应以治病卖药做生意,不应当带着算卦,否则金卖相混,同道人必出头干涉,责以江湖乱道之罪,令其改悔。
在清末的时候,治病大夫不论是否够格,随便挂牌行医,随便售药。患病之人稍有不慎,不是被庸医所害,就是被售药所误。有些个卦馆门前都写着八个大字:“圆光寻物,专打鬼胎。”不知内幕的都以为他们会圆光,丢了东西,圆光圆得出来是何人偷去;专打鬼胎,是谁家有邪魔外祟,他们会捉妖(倒不是《青石山》《混元盒》),谁也不注意这些事儿。社会里的事真是奇怪,不拘什么买卖,只要有人做,立刻就有人照顾。当初我老云在学房读书,有某学友,他父亲就在××街开设命馆,门前就立着那“圆光寻物,专打鬼胎”的招牌。我时常找某学友一同上学,他的父亲将我看成小孩子,不懂事儿,有什么事也不避讳。有一次他的秘密之事被我无意之中看个完完全全的。我还记得那天正下大雨,我找学友上学,他父亲说:“今天下雨,不用上学了,你们在一处玩吧。”我们两个小孩就在里屋内玩耍。工夫不大,从外边进来了一个人,约有二十岁,穿着打扮像个仆人,长的相貌俊美已极。他进门就问:“先生怎么叫打鬼胎呀?”先生说:“凡是姑娘受了邪魔外祟,不夫而孕,就叫鬼胎。妇人的丈夫不在家,受了邪魔外祟,有了孕,也是鬼胎。这鬼胎要是不治,长成了形,生养下来不定准是什么东西。这鬼胎不唯可怕,传说出去,也真寒碜。”那仆人说:“鬼胎怎么打法哪?”先生说:“我有两个方法,一个极快当的法子是用针扎,我到你家去扎也可。”那仆人直皱眉,说:“我们这是姑娘,她不能出来,也不能到我家去扎针。先生你还有别的法子没有哪?”先生说:“还有一种治法,是用吃药往下打。”那仆人说:“吃药往下打倒是很好。是汤药啊,还是丸药哪?”先生说:“丸药。”那仆人说:“丸药便利极了。药费多少钱一服呢?”先生说:“一百五十两银子一服。”我听着他讹人,以为是穷疯了呢。这仆人说:“这药怎么这么贵哪?”先生说:“这药有上等的朱砂,一两二钱银子一钱;这里头有好麝香,叫当门子麝,每分卖二两四钱银子。就这两种药就贵极了,别的药还有贵的哪。可是,这药虽贵,有几样好处,吃下去人不受伤,一天的工夫,准能把鬼胎打掉。”那仆人听了,也觉得很喜欢,说:“吃下这药去要是不灵验哪?”先生说:“不管事,原钱退回。”那仆人就从腰中掏出一张银票,说:“先生你给配这药吧,我留下五十两银票当作定钱,明天我一定来取。那一百两银子我明天给你带来。”先生接过了银票,问他道:“你贵姓啊?”那仆人说:“我姓蒋。”说罢转身走去。他走了不大的工夫,先生就将他儿子叫出来说:“你快追那个买药的,在他后头跟着,瞧他进哪条胡同进哪个门,然后你打听那门是谁住着,你再回来。”他儿子就追出去了,暗中随着那个仆人而去。
先生的媳妇才四十多岁,专爱说话。她问先生:“那买药的人来了,你为什么说会扎针呢?”先生说:“他来买药,一进门儿我就看出他是个仆人。我说会扎针,往他家去扎,是要去他家看看穷富。如若真阔,得多挣他的银子。他说不能往他家去扎,也不能到我这里扎,我就猜着了,一定是他当仆人的与他主人的姑娘小姐通奸有染。他们的小姐是大家之女,与仆人有私,焉敢叫我进门呀,也不能来呀。我猜着是仆人与小姐通奸有孕,就要他一百五十两。”他媳妇说:“这个仆人哪能花得起一百五十两啊?”先生说:“你不懂,我是用话探明白的,是要他的水火簧!”他媳妇问:“什么叫水火簧?”先生说:“他要穷,就是水,我少要钱;他要阔,就是火,我就多要钱。我瞧这仆人长得那么漂亮,穿得那么整齐,他主人家定是个阔家。我和他要一百五十两,他当仆人哪有这些钱,这钱是他们小姐花的,我和他要一百五十两他都没驳回,大约花个几百银子也花得起,我还要价要嫩了呢!”他媳妇说:“要嫩了怎么办哪?”先生说:“我有翻钢叠杵的法子,还能问他多要钱。这个点儿,至少也挣他几百两。”少时他儿子回来说,他跟着仆人走进东四×条胡同,进了×宅了。先生听了,向他媳妇说:“×宅是个富户,这号买卖做下来,准够我们二年的花销。”他一家子有了这号买卖,欢喜得了不得,先生就提笔在手,开了两个药方,给他儿子五两银子叫往药铺里配制此药。他儿子就邀了我一同前往。到了药铺,柜伙抓药,他贪玩耍,各处瞧着。我知道那药方宝贵,便用铅笔抄写下来,是三棱、义术、水蛙、芒虫、鸟头、附子、天雄、牛膝、薏苡、蜈蚣、红花、大黄、芒硝、桃仁、杏仁、黄花、沉香、朱砂各等分,蜜制成丸,黄酒送下。其二是:皂角、细辛、肉桂、丁香各等分,共为细末,用药捣泥如丸。绸子包裹,如核桃大小,纳阴坐之,其绸上拴三股小线,坠铜钱三个。药铺伙计将药包好,他儿子拿回家去,配制去了。
我自幼就喜爱谈奇说怪,见了他的事儿,我留心访查,果然至次日天黑了,那仆人往他卦馆取药。先生说:“先将坐药用上,觉着有了动静再吃丸药。”那仆人就给他一百两银票,持药而去。他拿走这药有没有效力,不得而知。恰巧第四天,我正在他家和他儿子写字、温习功课,那仆人进门就作揖,说:“先生,你这药真有效力,我来道谢。”说着又给了他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先生问他:“打下了鬼胎之后,人觉着怎么样?”那仆人说:“吃下药,肚腹疼痛难忍,还好,昨夜内胎就下来了。这两天病人周身软弱,不思饮食,心乱神昏。”先生说:“不好!还得配服产后的药吃,安神养血,若不吃药,恐有性命之忧。”那仆人害了怕,又问:“配这产后药得多少钱?”先生说:“这药倒不贵,才几两。最贵不过那避孕药,吃下去管保男女交合永不受孕。”那仆人听了,面上有了喜容,忙问:“那避孕药要配一服得用多少钱?”先生说:“二百多两。”那仆人说:“怎么这么贵哪?”先生说:“这种药里有避孕砂,出在南洋,贵重无比,二百多两还是药的本钱,我还没赚呢,如若再赚你的,几千两几万两还不止哪!”那仆人听完,由身上取出一对玉镯、两个戒指,说:“先生,你看这些东西,能值几百两,你将它变卖了,连那产后的药,一并配成,我后天来取,将来我还给你传名,重谢于你。”先生将东西收下。以后的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如今,我晓得社会黑幕、江湖骗术,才知道那卦馆江湖人调侃儿叫“金点座子”;占卦、相面、批八字是它的本等,带着卖药,调侃儿叫“枪里加鞭”;专打鬼胎的生意,是“做变绝点儿”(江湖人管给人打胎叫变绝点儿。这句侃儿是指着胎孩而言,十月临盆能够活的小命一条,他给治死了,由活变气绝了)。走闯江湖的人们对于骗取人的银钱,都不在乎。惟有对做这“变绝”生意的,都不赞成,他们调侃儿说,做那生意太“伤攒子”(江湖人管做缺德的事儿调侃儿叫伤攒子,做亏心事也叫伤攒子),也真是伤天害理太缺德!
他们做这种生意也是瞧人下家伙,该卖一百绝不要五十。第一回的钱,叫头道杵;第二回的钱,叫二道杵;还有三道杵、四道杵,最末一次的叫绝后杵。有时扎胎、打胎没弄好,弄出毛病来,遭了官司,骗财、害人,二罪归一,饱尝铁窗之苦。做这变绝点生意挣钱虽多,头顶着杀人的罪行,也不把牢。如今时代转变,有卫生当局管理医生、药商,对于无执照售药的、无凭书行医的,取缔得很严。无论药铺、卦馆,都没有那打鬼胎的招牌了。可是,凡是做这变绝生意的,又花样翻新,另想招揽这种生意的办法。他们在包药的发票上,印着几个大字:“此药孕妇忌服。”如若有人问他,这药孕妇吃下去怎样,他们就能明白此人欲买打胎的药物。于是,施展他们的“钢口”,售以堕胎的药品。这“孕妇忌服”,就是做绝点生意的变相招牌。上年有段新闻:“(二十四年四月八日)西直门北关门牌×××号××堂××膏药铺,铺长×××,专做绝点,收手术费七八十元至一二百元,或为扎,或为用药,断送了无数小命。不料事机不密,被人告发,被官署查抄,饱尝铁窗风味。”我说做这种生意真伤攒子,不知社会人士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