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是以面为主食的,带馅儿的面食大致说来有包子、水饺、蒸饺、馄饨、馅儿饼、烧卖、合子等,经常吃的也不过是包子、饺子、馄饨三两样而已。带馅儿的面食,我是比较喜欢吃馄饨,因为馄饨带汤。馄饨皮不管是轧的也好,擀的也好,都不会太厚。至于饺子皮可就说不定了,有的人家擀的皮真比铜钱还厚,如果馅子再拌得不地道,这种饺子简直没法下咽,所以宁可吃馄饨而不吃饺子。
我在读书时期,学校门外有个哑巴院,虽有通路,可是七弯八拐两个人仅能擦身而过,所以大家给它取名九道湾。此处有卖烫面饺儿的,卖烧饼油条粳米粥的,卖肉片口蘑豆腐脑儿的,还有一个卖馄饨的,大家设摊列肆、棚伞相接,同学们午间民生问题都可解决,就不必吃学校包饭,受伙食房的气了。卖馄饨的姓崔,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说话慢吞吞的,大家公送外号“老夫子”。他的馄饨虽然是纯肉馅儿,可是肌质脍腻,筋络剔得干干净净。人家下馄饨的汤,是用猪骨头、鸡架子熬的,他用排骨肉、老母鸡煨汤,所以他的馄饨特别好吃;馄饨吃腻了,让他下几个肉丸子更是滑香适口。北平下街馄饨挑子,我吃过不少,谁也没有老崔的馄饨合口味。来到台湾遇见一位在北平给CAT航空公司管伙食的赵济先生,他也认识老崔,他说老崔每天晚上都出挑子下街卖馄饨,在东北城,老主顾都说老崔的馄饨算是一绝,那就无怪其然啦!
在北平大酒缸喝酒,酒足饭饱之后不是来碗羊杂碎,就是喝碗馄饨。馄饨而曰喝,是把它当成汤啦。把着西四牌楼砖塔胡同有个大酒缸叫三义合,酒里不掺红矾更不下鸽子粪,所以西城爱靠大酒缸的酒客们,没事都喜欢到三义合叫两角酒解解闷儿。因为酒客多,门口各种小吃也就五花八门、“列鼎而食”、无所不有了。有份馄饨挑子,挑主大家都叫他破皮袄,日子久了,他姓甚名谁,也就没人知道了。他的馄饨倒没什么特别,汤是滚水一锅,既没猪骨头,更没鸡架子,锅边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作料,他东抓一点西抓一点,馄饨端上来就是一碗清醇、沉郁、醒酒的好汤,您说绝不绝?江南俞五(振飞)在北平时住玛噶喇庙,三天两头没事晚上往三义合跑,您就知道三义合的魅力有多大啦。
北平八大胡同的陕西巷,有一家小吃店,名叫陶陶,白天是苏广成衣店,到了夜阑人静,收拾剪尺案板,就变成陶陶小吃,专供倌人们陪伴恩相好来消夜了。荠菜在南方属于山蔬野菜,原田间俯拾皆是,北方人根本不认荠菜,南人北来能吃到荠菜,觉得总可稍慰莼羹鲈脍之思。陶陶的荠菜馄饨,可以说是独沽一味。每天到天坛采回来的荠菜,数量不多,去太晚卖完了只好明晚请早了。在北平只江浙人家饭菜里偶然可以吃到荠菜,至于以上海小吃号召的五芳斋,也没有荠菜馄饨卖,所以在南方人眼里,这种野蔬还视同珍品呢!
后来笔者到汉口工作,每天总要忙到午夜一两点钟,于是养成吃消夜的习惯。当时我住在云樵路的辅益里,在弄堂口过街楼下,每晚有个卖馄饨面的,弄堂里的住户,都喜欢让他下一碗馄饨面送到家里去吃,所以生意虽好,可是坐在摊子上吃的人并不多。有一晚外面小雨迷蒙,工作太久了想出去吃碗馄饨舒散一下筋骨,走到馄饨摊子前,看见宣铁吾站在摊子的左边,摊子上坐着披黑斗篷的人,正在吃馄饨,细一看才知道是我们“最高领袖”蒋公在吃馄饨呢!吃完之后,频频夸赞,连说味道不错。后来夏灵炳、何雪竹、杨揆一、朱传经、贾士毅、沈肇年,还有当时市长吴国桢,纷纷来尝,也都成了这个馄饨摊上的常客了。摊主对来吃馄饨的客人,一视同仁,绝无厚此薄彼的分野。王雪艇先生说:“辅益里的馄饨固然在武汉首屈一指,而卖馄饨的夷简浑穆,更是难能可贵。”抗战胜利复员,故友李藻孙由水路出川,道经武汉,还特地到辅益里吃过一次馄饨,老头健朗如昔,只是鬓边多添几许白发而已。
抗战初期,我在上海南洋路南洋新务村住了一个短时期,隔邻就是伪税务署长邵式军,据说他是美术家(诗人)邵洵美的胞弟,又是日本天皇裕仁的干儿子。他的公馆里每晚车马盈门,履舄交错,镜槛回花,银灯涡月。到了夜阑人散,总有一位卖馄饨的,把挑子放在路边敲梆叫卖。他的馄饨汤清醇不油,卖馄饨的自己夸称,他的汤是用两鸡一鸭吊出来的上汤,馄饨皮是用鸡蛋白揉的面,所以爽而且脆,馅子是虾仁鲜肉也是脆绷绷的。这种纯粹广式馄饨,的确清淡爽口。邵家每晚总要叫个十碗八碗去消夜,卖馄饨的虽然卖的是广式馄饨,可是他根本不会说广东话,包馄饨下馄饨手脚都不算麻利,更不爱说话,可是气宇轩昂,不像市井小民,后来才知道他是地下工作人员吴绍澍。等到抗战胜利,他露出身份来。天天给他包馄饨的助手“阿根林”,等吴做了上海副市长后,受吴资助在卡德路开了一间小吃店卖广东粥、芝麻糊、鸡汤馄饨,以酬有功。凡是知道抗战期间这段往事的,都要光顾这家小店,瞧瞧这位无名英雄是什么长相呢!
四川同胞管馄饨叫抄手,提起小梁子会仙桥华光楼的大抄手,凡是吃过的人,无不津津乐道。华光楼听起来气派不小,其实不过是双连铺面、十多张桌子的一个面馆而已。他家抄手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面和得软硬适度,馄饨皮都是现擀现包,一边擀,一边用擀面杖敲案板,一方面提神,二方面招揽顾客。久而久之就敲出各式各样花点来,那比京剧《青石山》王半仙捉妖打的铛铛通要耐听多啦。他家皮子好,馅儿就更讲究,肥瘦肉三七比例,口蘑、金钩都选上品剁成细泥,然后加作料拌匀,吃到嘴里饱浥糜浆,异常腴美,平日只知小笼包饺带汤,抄手带汤的华光楼恐怕要算独一份儿了。因为他家馄饨个儿特别大,一碗八只,普通饭量已经够饱。重庆人喜欢说占人便宜的俏皮话:“会仙桥的大抄手——你吃不过八。”“八”“爸”同音,无形中就占了便宜了。
无锡城里大吊桥街,有一家专卖鸡汤馄饨的名叫“过福来”,馄饨小巧玲珑,跟重庆会仙桥的大抄手,一大一小成强烈对比。鸡汤里放上蒜瓣儿、芹菜丝儿,味道特别甘鲜腴润。无锡人平素不近葱蒜,唯独鸡汤馄饨用大蒜吊汤,实在令人说不出所以然来。吴稚老虽说是常州人,其实他是在无锡生长的,他老人家每次回乡总要到过福来吃一顿鸡汤馄饨。他说吃遍了大江南北,过福来的馄饨要算第一。名人一语之褒,过福来的生意就蒙其实惠了,好啖朋友经过无锡,到过福来吃鸡汤馄饨,跟到苏州吃石家鲃肺汤都变成不可少的观光项目了。
台湾光复初期,甭说吃馄饨,想吃福州式又甜又咸的包子,还戛戛乎其难呢。一九五八年,我在屏东夜市场发现一家小吃店专卖小笼汤包、温州大馄饨。说句良心话,他家汤包比当时台北三六九要高明多了,第一是面不粘牙,第二是汤多味永。温州馄饨包得双叠挽边,一看就知道店主夫妻二人,一定有一位是温州人。馄饨的菜肉比例也恰到好处。老板原来学的手艺是做皮箱,外婆家是温州锦记馄饨大王,小时候在外婆家帮过两年忙,卖温州大馄饨,所以他虽然是真茹人,可是温州馄饨做得非常地道。可惜后来生意做开了,女儿都去读书,找不到得力帮手,只好又回老本行做箱子去了。屏东北平路有一处家庭馄饨店,先生掌勺太太包馄饨。他家馄饨最大优点是肉剔得干净,绝无筋络脆骨,味道跟北平馄饨挑子卖的极为相似。因为物美价廉,华灯初上,座位都是坐得满满的。台北卖馄饨的到处都是,可是想找一两家够水准的,还没有发现呢!现在大小饭馆在报纸上所登广告,说的都是天花乱坠,结果一尝大都似是而非。这班小朋友趾高气扬,又多耻于下问,菜犹如此,遑论面点一类小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