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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蓁跟冯皇后不熟。
准确来说，是跟后宫任何一位娘娘都不熟。毕竟住在撷春殿的，都是尚未承宠的民间秀女，虽与各宫娘娘打过照面，但“熟悉”二字，是远远谈不上的。
少有人会上赶着巴结这群民间秀女。
毕竟，老死而无法得宠者，在宫中比比皆是。
犯不着做那些无用功。
所以，钱嬷嬷将兰依的主动，视作一个即将获宠的信号，脸上那层笑亦带着几分殷勤，转而拿期待的目光去看叶蓁。
叶蓁也不咸不淡地笑着，对兰依微微一欠身：“姑姑好。”
“好。”兰依穿一身青布衣裳，容长脸儿上素净得体。作为冯皇后一眼选中的贴身女官，她在宫中口碑极佳，叶蓁、何田田、陶心柔刚一入宫，便得知她的名字了。
“叶淑女，皇后娘娘让我来请您，请随我来。”
皇后娘娘要见我？
叶蓁疑惑，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钱嬷嬷，仿佛是在征求她的意见。钱嬷嬷轻轻点头，拿眼神暗示叶蓁：快跟上去。
这一跟，便跟到了坤灵宫去。
那儿是皇后的住所，因为过年的缘故，眼下正披红挂彩的，满屋子都是喜庆的味道。
帘子一掀，暖意扑面而来，与外头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
未等叶蓁反应过来，一个大丫鬟模样的清秀姑娘便替她脱去斗篷：“请叶淑女稍候片刻，娘娘正在更衣。”
“有劳姐姐了。”
叶蓁再度欠身，客客气气地回应着。
对冯皇后宫中的丫鬟，她不愿表现出讨好之意，但也不能轻易得罪，所以依旧将笑容保持在一个得体范围内，音调不高不低，音色亦不敢轻易改变。
片刻后，冯瑾瑜姗姗而来。
她已去掉宴席上的全套礼服，头上简单挽了一个髻，只在额间佩一条红宝石抹额，身上那件黛色衫子亦是半旧的，看上去平易近人，丝毫没有皇后的架子。
叶蓁跪下去，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口中说道：“淑女叶氏，见过皇后娘娘。”
冯瑾瑜亲手扶起她：“自家姐妹，无须多礼。方才你受了惊，理应及时安慰，奈何席间人多，叫你受委屈了。”
言语轻柔，态度诚恳，倒叫叶蓁心中一暖。
毕竟开始时，她以为自己身份卑微，生死均无人在意。眼下被后宫最有权势的女人关怀着，多少还是心生感动，要真心实意向她道谢的。虽然叶蓁暂时无法判断，冯皇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谢娘娘关心，臣妾无碍。”
叶蓁回答得简单利落，生怕多一个字，就多一分错的可能。
起身抬头的一瞬间，却见冯瑾瑜的小腹微微隆起，像是怀有身孕。
冯瑾瑜看透她的心思，不由轻轻一笑，又伸手轻轻一抚：“嗯，本宫有了身孕，四个月了，刚刚显怀。”
“恭喜娘娘！”
这句祝福是真心实意的，眉目间的喜色也浓烈了些。作为郎中之女，叶蓁对生命，始终抱着一种本能的尊重与慈悲。
“好是好，就是怪累的。”
冯瑾瑜挽起叶蓁的手，白净面皮上飘过一丝羞涩，可那羞涩中，又隐隐可见母性光辉。
叶蓁不由劝道：“有孕是要辛苦些，娘娘可得保重凤体。”
冯瑾瑜点头：“我与皇上成亲五年，如今才怀上第一胎。他说，是这莫央宫的风水养人，入住三年，送子观音总算听到了本宫的祈祷。”
联想到宴会上的一幕幕，叶蓁不禁也颔首微笑：“皇上对娘娘，是真心爱重的。”
冯瑾瑜本是个平凡女子。
她生在禹州，父亲冯近山是个落第秀才，满身抱负屡试不中，最后不得不开了家学馆，靠收几个束脩，来养活妻儿老小。
那一年，学馆附近忽然搬来一户人家，一条彪形大汉、一个憔悴却貌美的少妇，还有个未及束发的小男孩。本以为这是一家三口，可那大汉对这母子俩却毕恭毕敬，夜间也只睡在门外一间小屋中。
冯近山询问，那大汉自称姓施，又含糊道：“我家主人遭了难，夫人和小主人，是施某终身保护之人！”
冯近山起了敬佩之意，感慨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后，便与大汉走得近了些。
慢慢地，也成了小男孩的老师。
那姓施的大汉便向冯近山请求，多教自家小主人一些经世治国之道：“束脩好说，施某有的是力气，总能挣来钱的！”
冯近山诧异：“若为赶考得功名，八股文还实在些。”
但施焱笑而不语，只拿期待的目光看着对方。
冯近山疑惑未解，心里却隐隐猜到什么，最后一口应下：“冯某必当竭尽全力！”
自此，冯近山便对那个名叫阿澈的男孩上了心，恨不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也正因为如此，冯瑾瑜才有机会跟阿澈青梅竹马，在十八岁时嫁入隔壁，成为周家的媳妇。
谁料周玄澈二十三岁时，大队人马忽然浩浩荡荡来到禹州，还带着华丽的车辇、精美的器皿，甚至金丝银线缝制而成的龙袍，在阳光下晃得睁不开眼。
冯瑾瑜这才得知，自己即将入主莫央宫，成为大延朝的皇后。
“阿澈，我有点害怕。”
彼时的冯瑾瑜，不过是二十岁出头，尚未见过繁华景象，亦不知该怎样做皇后，“万一我给你丢人了呢？我怎么做得了皇后？不如，不如我留在禹州，替你照顾母亲吧。”
周玄澈的生母，被要求留在禹州养老。
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代价是与儿子相隔万里，此生难再见面。
谁让宫中已有姚皇后，哦不，姚太后存在了呢？
周玄澈登上大位，本也离不开她的全力支持。
周凌氏泪中带笑：“去吧，别记挂我。想想你父亲的夙愿，想想咱们这些年的努力，为的不就是今天吗？”
“娘，儿知道了。”
周玄澈咬紧牙关，拳头捏得咯咯响，脖颈上的青筋，也一条一条爆起来。
已失去生母的他，又怎能再失去结发妻子呢？
“瑾瑜，其实我也怕。我听娘说，莫央宫特别特别大，人很多，但你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母亲不陪我去，你也不陪我去吗？那我孤零零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语音低沉，眼中隐有泪光。
冯瑾瑜心中一紧，不由紧紧抱住丈夫：“好，我跟你去。无论是哪里，我都跟你去。”
这个画面，曾被皇后冯瑾瑜无数次回忆起。
在莫央宫的漫长黑夜中，听着更漏、数着光阴，一遍遍回忆那段少年时光。如此，这坤灵宫好像没那么空，莫央宫也没那么凉了。
不过，这都是她一个人的心理活动。
她从不对任何人倾吐，包括周玄澈，也包括眼前的叶淑女。
眼下，她只有意无意地透露说：“我这身子渐渐重了，不好再伺候皇上了。我瞧着，你倒是个沉着机敏之人，皇上喜欢这样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