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真会一直记着我吗?
这是个未知数。
后宫佳丽三千,年年都有新人入内。美人如花,却永远不会开败。她们一茬接一茬地,生生不息,永不凋零。
所以,叶蓁只将王德福的话视作恭维,并不认真往心里去。至于君王之爱,更不敢抱有任何奢望。
最好的结果,无非是生个孩子。且孩子不卷入宫廷斗争,做个富贵闲人安逸一生。
如此,叶蓁便能心满意足了。
从坤灵宫到养元殿,距离并不算远。叶蓁刚刚把心事理顺,便听王公公一声喊,轿撵轻轻落了下来。
而后便是一系列重复。
沐浴更衣、听教引嬷嬷密授男女之事。她依旧面红耳赤地听,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是羞涩、惊喜而略显期待的。
再然后,叶蓁被送到了一张大床上。
裹着锦被、散着头发,身上不着寸缕。满室春光,尽在那条锦被之下。
“叶淑女请先候着,皇上稍后就到。”
那嬷嬷半低着头,恭敬而慈蔼。叶蓁自不敢多言,轻轻应一声“是”,便羞答答不再说话,只拿手轻轻揪着锦被,心头转过万种情绪。
等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周玄澈终于翩翩而至。
他换了身月色寝衣,眼里盛着些笑意,对严严实实包裹着的叶蓁莞尔一笑:“进宫这些日子,你还适应吗?”
“嗯。”叶蓁浅浅一笑,“皇后娘娘处处妥当,臣妾没有半点不适。”
这是真心话。
对冯皇后的照应,叶蓁心存感激。毕竟是和对方分享同一个男人,到底还有些愧疚在隐隐作祟,仿佛自己明目张胆偷了别人的心爱之物。
虽然,自己也是周玄澈的女人。
听到“皇后”二字,周玄澈微微一怔。
但他很快便把心头的那缕不安压下去,只拿手去抚摸叶蓁的一头长发。
四周忽然也安静下来。
叶蓁不敢直视帝王的目光,只得将眼睛微微闭上,酥痒自心底而起,向全身各个角落扩散。
但她不敢出声,更不敢乱动,只轻轻咬住嘴唇,等待那个瞬间的到来。
窗外有风在吹。
是春夜的风,温柔和彪悍各占一半。
恍若眼前的男人。
可就在那个瞬间,门外响起不和谐的喊声。
“皇上!皇上!边关有急报传来!好几位大臣都来了,正候在养元殿外呢!”
是王德福的声音,带着急迫、惊惶、恐惧,以及他惯有的小心翼翼。
周玄澈的身子僵了一下。
叶蓁明显感觉到了。
仿佛是先前绷着的身子忽然松垮,力量在那个瞬间消除殆尽。他低低骂了一声,忽然翻身坐起,整个人都迅速降温:“给朕更衣。”
更衣?
叶蓁一愣,但又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在命令自己。
眼下,房中并无他人。
她慌忙起身,随意扯了条丝绢披在身上,便慌忙捡起周玄澈的寝衣,又慌忙往他身上套。
伺候男人穿衣的活儿,叶蓁尚未做惯。这是平生第一回,再加上慌张忙乱,好半天都未将腰带打上。
周玄澈心烦气躁,不禁将腰带狠狠一拉,嘴里也不耐烦:“朕自己来!”
“是。”
叶蓁应得低声而温顺,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讪讪地垂手站立。她听出来了,眼下边关告急,皇上满心焦虑。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轩然大波。
只能以沉默应万变。
好在,穿上衣服的周玄澈头,已头也不回地往外冲了去。
至少,他不会拿自己撒气了。
叶蓁这才双腿一软,软绵绵趴在了床上。身子内里的酥和痒,都已悉数退尽,如今只剩下些悲凉和哀伤。
窗外的风还在吹。
呜呜咽咽的,已听不出半分温柔了。
倒是那教引嬷嬷安慰了几句:“叶淑女,无妨的。好事多磨,您跟皇上,还有一生一世要过呢!不必急在这一夜。”
“嬷嬷说得是。”
叶蓁保持微笑,顺着嬷嬷的话往下说。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候在殿外的,是兵部的几位大人。
见周玄澈穿着寝衣慌忙而来,几位大人略显尴尬,知道自己坏了皇上的鱼水之欢。正待请罪,却见周玄澈一挥手:“爱卿无须多礼,说正事吧,穆丹人又来犯我边关?”
讲最后一句时,不禁咬牙切齿,脸上尽是愤恨。
“回皇上,正是。”
兵部员外郎高长松躬身行礼,将事情简要叙述了一遍。
自二月初二的斗殴事件之后,互市暂时关闭,交易随之停止。中原的盐、铁、绸缎也都不再供给。
穆丹人急了,三番四次要强买强卖。
可汉人们众志成城,铁了心不跟对方做交易。毕竟互市这些年来,穆丹人始终飞扬跋扈,仗着身形高大身手彪悍,经常欺行霸市,为所欲为,欺压汉民的事件没少做。
眼下风波乍起,双方都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那日,穆丹人又成群结队,进入边关一个小村去买盐。
遭到拒绝后,那伙人忽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村中肆意烧杀掳掠。
待边关将士赶到时,那村子已是死伤一片,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皇上,那几个穆丹人绝非普通百姓!否则怎能在短期内屠杀我朝子民?定是穆丹蓄意挑事,咱们万不能再忍气吞声呐,皇上!”
那高长松未及而立,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讲到伤心处,不禁眼圈泛红,恨不得立刻就上阵杀敌,与穆丹人决一死战。
周旋以手扶额,思忖片刻方道:“各位爱卿,暂且退下吧,容朕想一想。”
他精疲力竭,浑身都虚脱得厉害。
虽然自己什么都没做。
叶蓁两次翻牌而两次未被临幸的消息,很快又传遍了六宫。
事实上,莫央宫是藏不住秘密的。
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流言便会不知不觉地长出腿,从一个人嘴上跑到另一个人嘴上。且会被添油加醋,演绎出种种不同的版本来。
不过,这都只在私下里流传。
冯皇后早有明言:“散播谣言唯恐天下不乱者,本宫决不轻饶!”
眼下,陶心柔正一脸讶异:“真的吗?皇上没有临幸她?都到床上了也没临幸?”
这是一桩令人笑掉大牙的新闻,翠喜讲得有声有色,陶心柔也听得津津有味,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化作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哼,我就看不惯她那股子劲儿。被皇后看中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
她洋洋得意,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翠喜,不如咱们去看看叶淑女,给她些安慰。毕竟,我跟她是同一批入宫的秀女,总是有些情分在的。”
“是。”
翠喜应了一声,这便替陶心柔更衣梳妆,将妆匣盒子捧了出来。
谁料梳妆未妥,一个小宫女便急步来报:“陶美人安好?昭仪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陶心柔一怔,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支掐丝镶红宝石的金步摇,才刚刚往发髻中插了一点点。
她把眼皮儿轻轻一翻,暗道刘昭仪多事,但眼下位份低微,心中怨气难以发泄,最后只得将步摇狠狠往发髻里一推,口中淡淡道:“知道了。”
自入住华煜宫来,这位昭仪娘娘便三天两头地唤自己吃饭、饮茶、聊天,真是烦人得紧。
梳妆完毕,陶心柔便带了翠喜往华煜宫正厅而去。
刘昭仪正与刚过两岁的萧阳公主玩闹,将一个小小的球儿抛来抛去。见陶心柔入内,她便顺手将女儿抱在怀中,柔声道:“妹妹,请坐。”
随即吩咐一旁站立的宫女兰心:“上茶,把上回皇上赏我的龙井沏上一壶来。”
陶心柔挤出一脸笑容,先谢过刘昭仪的盛情款待,又随口将萧阳公主赞了几句。
“公主愈发可爱了,姐姐好福气。”
讲的是客气话,短短两句,讲得也很笼统很抽象。明白人不会当真,可刘昭仪却含笑点头:“可不是吗?萧阳的五官酷似皇上,年纪虽小,但已经能瞧出日后的容貌了,未来定是个美人坯子。”
说罢又将女儿欣赏一番,自顾自念叨着育儿经。
“妹妹,作为过来人我想告诉你,孕期一定得忌口!比如说我,小心翼翼熬了十个月,才生出这么好看的娃娃……”
她絮絮叨叨,似已陷入自说自话。
陶心柔也不打断,只默默端起兰心送来的茶,任由絮叨声擦着耳朵而过。
茶水并不香,恍惚还有一股子霉味。想必是去年的旧茶了,品质本就不过硬,如今有了年岁,味道和身价都折损了不少。
就跟女人似的。
陶心柔笑笑,只轻轻啜一口,便把茶盏放下了。
懒得再饮。
昔日在娘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几片茶叶罢了,也难为刘昭仪还宝贝似的珍藏着。
刘昭仪并不受宠。
这是住进华煜宫后,陶心柔才慢慢琢磨出来的。
虽说她生了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但到底是宫女出身,样貌、才情、家世一样都没占。据说当年是周玄澈酒后情动,糊里糊涂地临幸了她,这才赐了才人的称号。
听闻还是冯皇后从中说项,彼时的莫央宫中,尚只有皇后一人。
“皇上,我怕别人说我善妒不贤惠。眼下,母后的侄女和顾家的小姐都未进宫,不如先让她伺候着。”
对此,刘才人千恩万谢,往后便唯冯瑾瑜马首是瞻。
后来生下萧阳公主,又得了个“昭仪”的位份。
毕竟,这是周玄澈的第一个孩子。
即便只是个公主,地位亦非同一般。看在这番情面上,周玄澈也会怜惜三分,偶尔往华煜宫走一走。
但也只是怜惜罢了。
谈不上情分,更谈不上夫妻情分。
陶心柔冷眼旁观,见华煜宫门庭冷落,少有人巴结献媚。就连伺候的太监宫女们,也有些懒洋洋的意思。
公主罢了,再怎么尊贵,往日也是嫁出去的命。
所以,陶心柔也没有太多耐心可用。
唠叨听了片刻,心里便有些不耐烦。她微微皱眉,在刘昭仪停嘴的间隙里,急忙插话道:“姐姐今日唤我来,是有什么缘故吗?”
“哟,你瞧我这脑子。”
刘昭仪笑了一笑,吩咐奶娘将小公主抱走,这才正色对陶心柔道,“下月初六,是皇后娘娘的生日。我琢磨着送她一件贺礼,想跟你商量商量。”
言下之意是,以二人的名义共同送礼。
毕竟,她们同住一宫,共同筹备,既能显得关系亲厚,又能节省开支,避免不必要的浪费。
正与冯皇后的治宫理念不谋而合。
“妹妹,咱们绣一幅百子图如何?娘娘身怀有孕,百子图倒也应景,算是一个子嗣延绵的期盼吧。妹妹你怎么看?”
刘昭仪笑盈盈瞧着陶心柔。
她觉得,对方不会反对。她认为,这是个极好的主意。
有寓意、有诚意、有心意。
“皇后娘娘定会喜欢的。”
可陶心柔却不大感兴趣,只见她皱着眉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觉得不合适。皇后娘娘贵为后宫之主,岂是一幅绣品就能相衬的?我自有主意,就不劳姐姐费心了。”
“哦,是吗?”
刘昭仪有些尴尬,笑容明显流失了一大半,但还是强撑体面,勉强应了一声:“好,那我便自己绣了。”
陶心柔嗯一声,随即表示自己有事,要往撷春殿去一趟。
刘昭仪与她话不投机,便将头轻轻一点,挥挥手让她去了。
陶心柔带着翠喜出了华煜宫,一边往撷春殿的方向去,一边不屑道:“这刘昭仪宫女出身,果然小家子气。拿绣品当贺礼,真亏她想得出来!”
“说得是啊,尚宫局多的是绣娘,可不比她技术高超。”
翠喜低眉顺眼,凡事只顺着陶心柔的心思去说,好把她哄得开开心心。而她一开心,就会随手赏自己。
何乐而不为?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不多时便进了御花园,距离撷春殿越来越近。
“咦,那不是叶淑女吗?咱们不用到撷春殿去了。”
翠喜眼尖,老远便见两个女子站在桃树下。稍高的那位着粉蓝色宫装,瞧那身形和姿态,是叶蓁无疑了。
旁边站着的,隐约像是何田田。
陶心柔嘴角一撇,鼻中冷哼一声,忽然加快脚步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