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焦头烂额,在打与不打之间辩论博弈,好几天未拿出定论来。
身处后宫的叶蓁,也遭遇了入宫后的第一次打击。
虽然,那不是直接加诸她身上的厄运。
那天,钱嬷嬷换上一身素服,拎了个篮子准备出门。细心的叶蓁发现,钱嬷嬷面有哀色,她一愣,随即开口问道:“钱嬷嬷,您这是往哪儿去?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不是难处。”
钱嬷嬷拿帕子揩一下眼睛,语气略有哽咽,“是老奴先前服侍过的一位主子病重,趁今儿不当值,老奴去探望一番。谢谢叶淑女关心。”
先前的主子?
莫非是先皇的妃嫔?
叶蓁心中一动,忽然提出请求:“钱嬷嬷,我可以跟你一块去吗?”
倒不是圣母心泛滥,而是她想提前窥探未来。虽然,这只是其中一种。毕竟,自己的出宫概率微乎其微,只能纵观全局做到心中有数。
最好的结局,自然是如姚太后一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富贵繁华都悉数享尽。
可她与太后,无法同日而语。
姚太后出身名门,先嫁作皇子为妃后做皇后,甫一入后宫,便是堂堂的六宫之主。
那便看看与自己类似的旁人,再根据实际情况制定计划。
钱嬷嬷却有些犹豫:“那头与冷宫无异,淑女正在妙龄,去那种地方恐怕不太吉利。”
“无妨。”
叶蓁微微一笑,表情却是坚定的。显然,这一趟她非去不可。
钱嬷嬷应一声,这便牵头带路,缓缓往莫央宫最北面而去。
路不算短。
出了撷春殿,要走一条长长的甬道,而后穿过御花园,中间拐了好几个弯。
而越往北走,宫室就越陈旧,甚至有些地方还长了杂草。偶有几个小太监路过,也是懒懒散散一蹶不振的样子。
虽已是春天,叶蓁却感觉到萧索之意。
“莫央宫还有这样的地方。”
叶蓁轻叹一声,疑问和感慨各占一半。她本以为,莫央宫的每个角落都是飞檐画壁、奴仆成群,处处透着威严与富贵。
毕竟从小,身边人便都将那遥远的莫央宫形容得如天堂一般。
钱嬷嬷回头看看,又淡淡一笑:“莫央宫大着呢。除了皇上和各位娘娘,还有很多人,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享福的。”
讲到后一句,语音有些低沉,似乎在怜人、又似乎在自怜。
叶蓁“嗯”了一声,忽然便失去了谈话的兴致,只默默地低头看路。脚下的石板一块一块往前延伸,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
待到叶蓁的双脚微微发酸,钱嬷嬷叩响了一处破败宫室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老太监,动作缓慢沉默寡言,一张脸干瘦而淡漠,仿佛只是个守门的机器。钱嬷嬷却笑着拿出一吊钱,跟老太监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轻手轻脚往其中一个厢房而去。
叶蓁忽然后背发凉。
这就是传说中的冷宫吗?
她猛地反应过来,所谓的“冷”,并非气温低,不是身体感觉到的冷。而是整个环境都苍凉沉郁,能让人心底发寒。于是,冷从骨子里渗出来。
是一种被遗忘的悲哀。
是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枯萎却无可奈何的痛苦。
痛苦催生出绝望,人生便再无希望可言,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等着死神到来罢了。
这才是冷宫的最可怕之处。
钱嬷嬷看望的,也是一位淑女。
老淑女。
不是因为年纪大,而是因为她属于先皇。
先皇一走,她便是一个陈旧的女人,无论年龄大小,都会被冠以一个“老”字。
看着只有三十多岁,可眼角隐有皱纹,面部也生出星星点点的黑斑。因为生病的缘故,面色也是蜡黄蜡黄的,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看得出来,她未得到精心医治,更遑论什么保养了。
可细细一瞧,又能看出五官精致、肤色白皙。若时光倒退十来年,想必也是个楚楚动人的姑娘。
也是,能被选进宫的女人,哪个不美?
“赵淑女,奴婢看您来啦!”
钱嬷嬷的声音很温柔,轻轻的,仿佛吹化了病床上的人儿。
“钱嬷嬷,你来了。”
床上的赵淑女笑笑,轻声细语打了招呼,又挣扎着想要起身。钱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拦下,只温声道:“我来看看您,带了些您爱吃的小点心,等会儿叫人给您热一热。”
赵淑女喘了几口粗气,半晌才回道:“难为你还记挂着我。”
她的眼珠轻轻一转,目光落在叶蓁身上。但也只是轻轻一落,没打招呼、没有交谈,更没有大倒苦水讲述自己一生不易。
叶蓁识趣,便也沉默不语,只站在钱嬷嬷身边,听这二人简单叙旧,又简单告辞。
莫央宫里的人,似乎都是内敛含蓄的。
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个表情,更不多与旁人牵扯。
如钱嬷嬷这般,已属于凤毛麟角。
往回走的路上,叶蓁听到了赵淑女的故事。
是精简版的。
寥寥数字,就概括完了美人儿的一生。
“赵淑女是出名的美人儿。可她进宫时,刚好赶上乌兹公主进宫,宠爱都被占了去。可怜赵淑女,没见过先皇几次,一生未得恩宠。如今又生了病……唉。”
叶蓁心头一颤:“那,太后不管吗?”
钱嬷嬷瞥她一眼:“管啊,管吃管喝也管看病。可底下人具体怎么执行,可就不好说了。宫中人,惯会拜高踩低的,没有恩宠,那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钱嬷嬷的眼神,忽然意味深长了起来。
叶蓁了然,便也没再说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又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往回走,一步步地,从萧索回到热闹,从陈旧回到繁华。
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叶蓁内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确实不想争宠。
被选入宫,本就不在自己的预料之内。原本所愿,也只是平安度日,听天由命把这一生熬过去。
但眼下看来,平安度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为无宠的下场,很可能是任人践踏。虽然,暂时还未践踏到自己的头上来。
思来想去,叶蓁不禁将脚悄悄踏出了一步。
要往坤灵宫走一趟,立刻就去。
当然,叶蓁不会直接告诉冯皇后,我想侍寝。
她在坤灵宫门口求见,眼神谦恭和顺,对守在宫门外的小太监道:“淑女叶氏,求见皇后娘娘!烦劳公公通报一声。”
那小太监抬起眼,飞速将叶蓁打量了一番,便急急忙忙往内通报去了。
他认得这位淑女。
做奴才的,识人是必备技能。只一眼,他便立刻反应过来,这曾是冯皇后尽力要提拔的人。
片刻后,坤灵宫另一位大宫女留霜迎了出来。
“叶淑女安好?”
留霜面有忧色,但依旧和和气气,朝叶蓁轻轻福一福身子道:“叶淑女,请。只是,娘娘近来不适,恐怕您不能逗留太久。”
“娘娘不适?”叶蓁吃了一惊,但又立刻反应过来,想是孕期操劳,不慎动了胎气?但她不敢妄下定论,反而忧心忡忡问,“要紧吗?太医怎么说?”
面对这番殷切关心,留霜却只轻轻一笑。
既未回答叶蓁的提问,也未透露详细病情。进入大厅,又微微躬身,将手往前伸了伸,示意叶蓁继续往前走。
叶蓁疑惑,而后微微颔首,脚步虽轻但稳。
那是她第一次进入坤灵宫内室——
屋子不大,装饰也不豪华,一床、一榻、一桌、四椅而已。唯有几样珍奇摆饰和明黄色用具,能证明主人身份高贵。
“给皇后娘娘请安。”
叶蓁俯身行礼,暂时不敢抬头朝床上望,心里却稍稍安稳了些。至少,自己能够借着探病的由头来说话,而不是精心铺排,将心思藏在曲折迂回的对话中。
“叶淑女请起。”
床上的冯瑾瑜浅笑着,而后又用眼神示意道,“坐吧。”
“谢皇后娘娘。”
叶蓁这才直起身来,在一把黄梨木椅子上轻轻坐下,抬眼看了看冯瑾瑜。
大半个月不见,她竟消瘦了许多。眼窝陷进去,下颌骨也更突出了些,笑容亦带着几许疲倦。看得出来,她正在经受折磨。
“娘娘。”
叶蓁轻唤一声,心中老大不忍。一时之间,竟如忘了双方的身份一般,只剩下女人对女人的疼惜。
又或者,像医者对患者的悲悯。
她生在医药世家,自幼便听父亲谈论病情,对世间的生老病死,也格外触动、格外感慨。而后,叶蓁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心中疑惑:“娘娘,是小皇子吵到您了吗?”
后一句,是反反复复斟酌出来的。
因为在莫央宫,说话是顶要紧的一门技术。面对至高无上的皇后,自然得小心谨慎,时刻提防祸从口出。而病、死这一类的不吉利话,是不能轻易出口的。
冯瑾瑜笑笑,又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是啊,他一点都不乖。前几日有些见红,太医吩咐要卧床静养。这一样,也不知何时是尽头。”
讲着讲着,冯皇后的脸色又黯淡了些。
叶蓁顺着她的话,既真诚又套路地安慰了几句:“臣妾的父亲是开医馆的,姑姑精通妇人之病,也常告诉臣妾,有孕之人最是辛苦。娘娘受累了,万要安心养胎才是。”
冯瑾瑜的注意力却在别处:“你出自医药世家?那你也精通医理?”
“精通不敢当,粗略知道些罢了。”
叶蓁极是谦虚,不敢轻易在冯皇后面前卖弄。
但她想不到的是,冯皇后心中已另有打算。
那天,叶蓁在坤灵宫用了晚膳。
她原本的意思,是略坐一坐就告辞。
至于侍寝,当然是不提为好。毕竟自己前来,也不过是在冯皇后前头露个面,用委婉的方式提醒她,还有一位名叫叶蓁的淑女存在。
谁叫如今的后宫,是冯皇后一人所管呢?
听钱嬷嬷说,皇上的夜晚,大多是由皇后来安排的。
临幸谁、册封谁、宠爱谁,看似由皇上主导,实则是皇后暗中安排。她将后宫诸人都分配得井井有条,实乃雨露均沾,从不厚此薄彼。
“华煜宫那位刘昭仪,便是皇后娘娘一手提拔起来的。她生的虽是公主,但总比无所出的强,晚年总归是能享福的。”
当然,姚贵妃和敏妃是例外。
前者有太后撑腰,后者有顾家军做靠山,皇上总要给几分颜面。一个月中,总有几天是歇在永安宫和景华殿的。
当时,陶心柔有些失落。
“皇上那么爱皇后娘娘,哪儿还有我等翻身之日?”
“嘘!不得胡言乱语!”
钱嬷嬷慌忙制止,一张脸也冷下来,“陶淑女,莫央宫不同其他地方,望您慎言!”
何田田则忙着打圆场:“陶姐姐是在赞颂帝后情深,嬷嬷放心,在外咱们一定不会乱说话的。”
唯有叶蓁不言不语,只在心中微微一笑。
她觉得,这样的安排也不错:帝后情深,争斗也就翻不出大乱子,只求自保的自己,想来也能平平静静地承宠生子,在宫中安安稳稳过一生。
至于天子之爱,便不去做过多奢求了。
让叶蓁意外的是,当自己开口告辞时,冯皇后竟要留她用晚膳。
“本宫一人,实在是闷。有劳叶淑女再陪一陪,用完晚膳再走吧。”
冯瑾瑜笑得温婉,让人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
于是,叶蓁临时充当宫女,伺候着冯瑾瑜坐起半边身子,又将尚膳监送来的进补药膳盛了,用银勺轻轻一舀,小心翼翼往皇后嘴边送。
冯瑾瑜轻抿一口,眼角带笑:“有劳叶淑女了。”
“皇后娘娘见外了,伺候您,本就是臣妾的本分。”
叶蓁把头颅和身段都放低了些。
其实,这也是做妾的自我修养。什么贵妃、妃、嫔、昭仪、美人,也都不过是皇后面前一个妾。
冯瑾瑜笑笑,又将药膳饮了几口。
谁料此时,小太监的通报却高声响起:“皇上驾到——”
叶蓁大吃一惊,但双手依旧牢牢捧着那只甜白釉小碗。她只是下意识地朝冯瑾瑜望去,像是在表达自己的惊诧,又仿佛是在讨一个主意。
冯瑾瑜却微微一笑,又对叶蓁轻轻点头。
似乎是在说:对,你的机会来了。
叶蓁的脑子,忽然电光石火一片。是了,帝后情深,自然是日日探望、自然会共进晚膳、自然有许多规律可讲。
冯瑾瑜早知周玄澈会过来。
会在晚膳时分过来。
也就是说,冯皇后依旧在给自己铺路,要把自己送到龙榻上去。
又或者说,她愿意把每个女人都送到龙榻上去,只要她们能为周玄澈生出儿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