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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作用及本质

体裁的界限

我讲诗歌写作时曾提到,小说与诗歌正好相反,整体难、局部易。很多诗人往往不经意间脑海会冒出几句诗,诗人会把它们记下来,真正写诗时,再通过补写,把它们捏合成一个整体。但你写小说恐怕就不能这么写,你首先得把握住整体,再处理局部。讲小说之前,我们需要先厘清体裁的界限,以便能更好地理解小说。为了让你一目了然,我列表如下。

从表中可看到,生活不表达任何东西,它只是一堆事实而已。置身在生活事实中,人就很难获得意义。人其实是离不开意义的,经常会有人问自己,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在哪里。就算他一时间找到了让自己安心的意义,过段时间,他又会迷惑,因为面对每天不断涌向他的生活事实,已找到的意义能说明新的事实吗?不一定!他还得继续寻找新的意义。人不时受困于意义的匮乏,原因就在于,生活本身不能提供意义的答案,它只拥有无数没有倾向的事实。如果只是无脑地活着,也许人能忍受活着的无意义,但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苏格拉底的话大概是活着的底线:不经过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生活不提供意义,那么一些人视为必需品的“意义”,该到哪里去寻找呢?捷径当然是到文学中寻找,文学不只满足于表达事实,它的己任恰恰是,通过提供意义来说明事实。我的写作课,就是想告诉大家,文学的意义具体如何产生。

我们可以对照哲学和科学,它们表达世界用的是概念和模型,二者有诸多相似之处,只是科学偏重模型描述,哲学偏重概念描述。表中列出,文学表达世界靠的是文学真实,这里的“世界”是广义的,既包含人之外的广大外部世界,也包含人之内的自我等。前面讲过,文学提供的意义,就藏身于文学真实。这是笼统的说法,如果细分到具体的体裁,那么诗、戏剧、小说、散文又各有不同。大家看列表,诗歌表达是用意象,戏剧表达是用情节,小说表达是用故事,当然,进入二十世纪,小说故事已演化成非完整、非线性的故事。情节与故事的区别,我稍后再详细讲,这里只笼统地简略讲一讲。如果两个事件有因果关系,我们说它们构成了一个情节;如果一些事件并不一定有因果关系,但能构成一个整体,我们就说它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戏剧舞台有一个限制,剧作里不能有闲笔,不然会分散观众的注意力。你不能演戏演得好好的,突然把主线停下来,让演员演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观众的注意力一旦分散,再想重新聚合就非常难。所以,戏剧舞台必须做到情节环环相扣,牢牢抓住观众的注意力。情节的最大作用,说白点,就是现在网剧作者津津乐道的反转。戏剧的这种做法,与戏剧早年诞生时的环境有关。希腊戏剧的剧场是露天的,都建在山坡上,戏剧得跟美丽的风景、鸟叫虫鸣,争夺观众的注意力;中国戏曲的演出场地,一般是大户人家的院子。大家可能知道,民国时期中国人看戏的习惯是一边看戏,一边喝茶吃东西,热毛巾在观众头上飞来飞去,台下呼幺喝六,甚是热闹。戏曲不得不跟台下的这番热闹,争夺观众的注意力。环环相扣的情节,和中国戏曲的独特唱腔,都是克服风景吸引、台下吵闹的法宝。

小说就不一样了。小说是用来阅读的,中间你可以暂时停一停,很少有人不上班、不吃饭、不睡觉,用数十小时,一口气读完一部小说。读者通常像看连续剧那样,每天读一部分,断断续续,慢慢悠悠,用数天、十数天甚至数十天,把一部小说读完。这样一来,小说就可以有大量闲笔。人坐在安静之所读小说,并不怕闲笔分散注意力,闲笔恰恰成为适度的放松,额外的雅趣,回味的时机。表中列出,散文表达是用观感,我将来可能会把讲散文的录音,整理出来成书,到时你就会知道,“观感”不是一个单一的词,它包含印象和感想两个部分,它们彼此构成隐匿的特殊关系,了解两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会大大改善你的散文写作,会让你发现好散文不散的原因所在。

相对诗歌、散文的早慧,小说出现得最晚。中国魏晋时期出现的小说,据说与僧人传播佛教有关,讲故事与绘画一样,对帮助目不识丁者理解教义十分有用。中国小说的正式诞生,应该归功于魏晋时期的笔记体小说,之前的神话传说、寓言故事等,只能说含有小说元素。西方小说主要诞生在文艺复兴时期,可以看作从史诗分离出来的体裁。捷克裔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认为,塞万提斯促成了小说的再生,他倾向于把现代小说的真正精神,归为塞万提斯这个起点,认为塞万提斯小说的智慧是不确定的智慧,“塞万提斯的古老智慧——它告诉我们认识的困难和真理的难以捉摸” 。直到十九世纪初,西方短篇小说才由美国作家爱伦·坡,将它从小说中单列出来,并专门为它创造了小说理论。中国的短篇小说,大约起于先秦两汉的《燕丹子》等,成熟于明代的冯梦龙。考虑到现代小说续接的,是爱伦·坡开创的小说谱系,民国时期兴起的中国现代小说是迟到者,我们将把小说写作的重点,放在对这一谱系的追踪和把握上。

小说的作用

小说在人类生活中,悄悄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它设法满足了人类一些本能层面的需求。比方说,人人都有角色意识,这种意识体现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有机会,人人都想扮演先知、英雄、受难者等角色。人什么时候会泄露这种意识呢?不知你是否有过类似经历:你第一个知道了某个消息,你的家人和朋友还不知道,你是不是会急不可耐,想把消息告诉他们?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做的强烈冲动?原因挺简单,你潜意识中想让大家觉得,你是消息最灵通的人,是他们中的先知。你会把消息藏在心里一直独享吗?除非披露消息会给你带来惩罚,通常你会首选与人分享消息,不然你一定会百爪挠心,这就是想扮演先知角色的意识。就算披露消息会带来风险,有些人仍抵御不了透露消息的强烈诱惑,无法保持恪守秘密的清醒。如果你是评委,得知好友获奖,好友尚未知悉,而评委会规定正式公布前,评委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你这时会怎么做?我身边的太多事例揭示,你通常会冒险把消息透露给好友,因为你实在抵不住扮演先知角色的强烈诱惑。好友在公布前从你这儿得知消息,你就成为他眼中的先知。

你有没有发现,有些人在日常生活中还特别喜欢逞能?明知自己能力不足,却自不量力,偏去逞能。如果是真正的强者,就更喜欢用逞能来表现自己。这是什么意识在作祟?扮演英雄角色的意识!当评委的例子中,如果好友得知消息的同时还知道你是评委,他一定会想到,你为他获奖进行了斡旋,斡旋成功充分体现了你的影响力,你就成为他眼中的英雄。再比方说,当你在人际交往中处于弱势,比如被朋友骗走了一笔钱,心理上处于弱势时,你会怎么做?人会坦然接受自己的弱势?不会的!这时,人会设法把弱势转化为优势。如何转化?你通常会对其他朋友诉说,描述自己对朋友如何好,仁至义尽;朋友又如何忘恩负义、欺骗你,通过这些描述,你树立起自己是受难者的完美形象。人们一般会同情受难者,甚至相信受难者有高尚的品性,这样你就把心理弱势转化成心理优势。这种扮演受难者的角色意识,也突出体现于中国古代的隐逸文化。许多仕途受挫的文人,不会在心理上一直维持挫败的弱势,而是会设法把心理弱势转化为心理优势,用的方法也简单:通过归隐,即所谓朝隐、市隐、林隐等,标榜隐居生活的高洁,以获得鄙视仕宦生活的心理优势。宋代画家李成仕途受挫,选择归隐,通过创作“寒林”题材,来标榜归隐山林者的精神高洁,令仕途成为归隐者的心理凹地。“寒林”题材后来成了历代失意文人的精神依托,一处俯瞰仕宦生涯的心理高地。正是这种受难者完美的角色意识,帮助元代文人走出心理阴影,创造出文人画的高峰。大家都知道元代文人的可悲处境——社会地位低于妓女,仅高于乞丐,位居十等人中的第九等。他们无力改变处境时,会坦然接受这种弱势吗?当然不会!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江南文人几乎把自己与主流社会隔绝,推崇与主流社会疏远的价值观,赵孟 因为进京入仕,遭到江南文人圈的唾弃。文人画因为抛弃了宫廷画的官家样,适合表现文人精神的特立独行,成为文人借画寄志的主体。元代戏曲起的作用,与文人画类似,同样是文人把弱势化为优势的精神工具。

美国学者做过一个心理实验,证实人有扮演角色的强烈意识。1971 年,斯坦福大学的菲利普·津巴多教授从学生中找来二十四位自愿者,分成两组,一组扮演狱警,一组扮演囚犯,共同待在模拟的监狱环境中。教授告诉“狱警”,你可以用你想到的任何方法维持监狱秩序。原来准备实验十四天,但实验进行到第五天,就不得不停止。为什么?大家都没想到,学生进入角色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第二天他们已进入角色,“狱警”甚至想出各种残酷的方法来折磨“囚犯”。“囚犯”屡屡反抗,皆被镇压,变得逆来顺受。有个“囚犯”受不了,打算离开,遭到其他人的嘲笑,他感到羞耻,决定不离开。他对教授说,我不离开,因为我是819——囚犯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教授提醒道,你不叫 819,你是某某某。学生这时才大梦初醒,想起自己是学生,不是囚犯。就连教授自己也同样如此,实验中“狱警”的一些做法不妥当,他应该叫停实验,但教授沉浸在实验中不能自拔,忘了他有权干预实验,直到来访者质疑“狱警”的行为,教授才紧急叫停实验。虽然后来有人质疑这个实验有若干虚假的内容,但我认为,其结论不受影响。实验表明,人性表现随环境而变化。人置身不同的环境,就会有不同的人性表现,会自觉扮演环境给予的角色。这个结论与我出境到一些国家或地区的观感,十分一致。

我常听到这样的议论:某某省的人不好,某某省的人好。走出国门,也会听到类似议论:某某国家的人不好,某某国家的人好。这样的议论,实则含着错误的假设,假定不同省份或国家的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本质。实际上,无论人生在何处,无论东方或西方,国内或国外,人的本质并无不同。不同省份或国家的人,之所以言行表现有所不同,完全是环境使然。如果非要说人有什么本质,我看就是一句话:人是环境的奴隶。不同的国家或地区,等同于不同的人性环境,环境不一样了,人性表现也会有差异。相反,不同国家的人到同一个国家生活,时间一长,他们的人性表现也会变得相近。比如,不闯红灯的德国人,到法国或中国生活久了,可能就会闯红灯。王朔说,他的一些“坏人”朋友一到美国生活,都变成了循规蹈矩的“好人”。英国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就描述了文明的欧洲人,到了非洲如何变得不文明,如何令文明变得腐化,腐化的原因是环境变了。一旦离开受到束缚、必须文明礼貌的欧洲环境,“落草”到不受束缚的非洲环境,一些欧洲人的人性表现,同样会“野蛮”起来。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把小说,看成一个类似津巴多教授做的实验,只是纸上营造的环境,让纸上的人物扮演不同角色而已。津巴多教授做的是监狱实验,我把小说做的实验,称为纸上的人性实验,通过虚拟各种环境,呈现人性的各种表现。一旦用小说的眼光,去看待不同的国家或地区,就容易理解为什么会有民族性。不同国家就等同于不同的小说,小说环境不同,小说里的人物就必然在人性表现上有差异,这些差异就是所谓民族性。我去德国时,有人告诉我,德国人认为意大利人是西方的中国人,中国人是东方的意大利人。比如,意大利人与中国人都重视家庭,注重美食,说话大嗓门,等等。这说明两个国家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环境,有不少相似之处。

你会发现,小说不过是纸上的人性实验,国家或地区不过是人性实验的现实版。当我们谈论生活智慧,谈论把握人生和未来时,不要忘记,书店和图书馆里的那么多小说,都是可以学习的人性案例。那么多可以启发思考的人性卷宗,就摆在书架上,只等着你去翻开,这比去占卜算命、独享困惑要靠谱得多。你了解小说人物,实则是在了解你自己。比如,你读了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就会意识到,人在上下级的发号施令与服从中,尊严会悄无声息地制约着各自的言行,勾画出各自的言行边界。只要打开《夜航》这部人性卷宗,你对职场的认识和感受就会骤然加深,令你有了若干新的智慧。这不是说你内心原本没有尊严的需要,还得从小说中习得,实在是生存、晋升等压力,令它隐藏得太深,有时你得靠小说把它挖掘出来,令你观察现实时有了一双更真实、敏锐的眼睛。对常人来说,这双眼睛也是一双新眼睛。

人扮演角色的意识,在人们阅读小说时也会有所体现。不知大家有无这样的体验:女性阅读《简·爱》时,会觉得自己慢慢化身成书中的简·爱;男性阅读《简·爱》时,会觉得自己慢慢化身成罗切斯特。读者感觉自己与书中的人物合二为一,这叫移情作用。移情之所以会发生,原因就在于,人有扮演角色的潜在需求。人置身于日常生活,能扮演英雄、先知、受难者等角色的机会并不多,小说恰恰通过移情作用,满足人扮演各种角色的需求。至于人为什么会有扮演角色的需求,我有个老同学叫蔡恒进,他对此做过研究,认为是人的自我肯定需要在作祟。为了应对各种不利的环境,在对己不利时化不利为有利,或对己有利时扩大有利,以肯定自我,人需要扮演各种角色,来维护自己的心理优势,不让自己陷入心理困境。阿Q的精神胜利法,实则是人普遍有的自我肯定需要,借着“举世皆浊,唯我独醒”的先知角色意识,化心理弱势为心理优势。如果没有小说、戏剧、电影等,平日里你有多少扮演角色的机会呢?相当稀少!比如,英国小说家威廉·戈尔丁的《蝇王》中的人物西蒙,就满足了读者扮演先知和受难者角色的需求:西蒙最先发现岛上的水源,最先发现机长并没有死,最后又不幸被狂欢中的同伴误杀。西蒙因此成为小说中最迷人也最令人怀想的人物之一。通过阅读小说产生的移情作用,读者就能实现内心需要的角色认同,同时达成对人生至关重要的情感和智性训练,这是小说至今强大的内在原因。

小说的本质

我在《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 一书中,曾提到人是携带着辩证法的动物,人出于追求安全和冒险的双重本性,会把这种人性悖论投射到人创造的所有文化中,诗歌不例外,小说当然也不例外。诗歌的本质是把不同的事物并置,这样就不涉及过程,对时间免疫了,也就是对时间不敏感——除非你刻意在诗中叙事。古往今来,抒情诗之所以是诗的主体、王冠,原因就在于,意象完美应和了诗意背后的人性需要。你只需想一下,小说的本性是什么?当然是行动,没有任何行动的小说,会完全静止,就成了抒情诗。席勒和歌德曾探讨抒情诗与史诗的区别,认为抒情诗是静的,史诗是动的。你也可以看出,小说不过是史诗流落到当代的散文形式。我们如何从人性的辩证法,来理解小说的本质呢?辩证法同样会要求小说关涉两个旧事物,与诗歌把它们并置不同,小说是设法让两个旧事物对立。为何会要求它们对立?为何不像诗歌那样直接并置它们?因为并置不会导致人物的行动,不能产生新事物。如果你只是并置这样两个旧事物——“亚哈在海上打鱼”和“白鲸在海里生存”,亚哈不时出海打鱼,白鲸到处游弋,两者相安无事,除非亚哈刻意寻找白鲸,不然两者遭遇的概率几乎为零。如果这样,人物的行动,就产生不了任何新事物。一旦你将两者对立设置,像麦尔维尔的《白鲸》那样,设为“亚哈想找白鲸复仇”和“白鲸会反抗,甚至反杀捕鲸者”,对立就会迫使亚哈去行动,产生惊心动魄的新事物。比方说,亚哈带领一船人去大洋寻找白鲸,遭遇后两者殊死搏斗,最终同归于尽,等等。再比如,如果你只是设置“文书想到连队锻炼”和“连队对来者不拒”,文书来到连队,连队欣然接受,这样文书下到连队的行动就不会产生新的内容。一旦你像苏联小说家伊萨克·巴别尔的《我的第一只鹅》那样,设为“文书想下连队锻炼”和“哥萨克连队讨厌知识分子”,两者的对立就逼迫文书干出意想不到的事:他杀了房东的一只鹅,还打了房东。两个旧事物的对立,必然涉及较量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就是我们常说的推进,这样一来,小说就无法像诗歌那样对时间免疫,它不得不成为时间的奴仆。有些实验小说想像诗歌那样摆脱时间,说句实话,小说一旦摆脱了时间,就等同扬短避长,去捡拾诗的牙慧,它何尝能比诗歌做得更好呢?

如何理解文艺中的现代性?

不知你有没有察觉,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最大不同,不是小说形式和手法的不同,而是小说意识的不同。我认为,小说意识的改变,是促成小说一个多世纪以来,不停冒险的真正原因,也是让部分读者对现代小说不理解甚至恼火的根源。关于小说意识,人们可以给出各种各样的定义和言说,但我想打个浅显的比喻:小说想探索的世界,好比一个女人,所谓小说意识,说白了,就是你看待这个女人的不同眼光。把她当情人看,她的缺点是你眼里的珍珠;把她当妻子看,她的优点你会视而不见;把她当母亲看,哪怕她与你格格不入,你也要处处袒护她。接下来你会追问,究竟是什么让你看待女人的眼光大相径庭?当然是你与她的关系!你是她的情人、丈夫还是儿子,会让你对她的关切点截然不同。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你与她关系的改变而改变。回到小说,作为叙述者,你与世界是什么关系,会让你看待世界的眼光有霄壤之别。我在前面区分过古典人与现代人,你要么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两者的混血。你究竟是古典人还是现代人,成了你如何看待世界的依据,也确定了你与世界的关系。

假如你是古典人,你见到的世界,就是笛卡尔信任的理性世界,你对理性的无条件支持,反映了启蒙运动的理想:认定理性能把人类带向美好的未来,即人人称羡的乌托邦。人对理性的信任,是否应该这样问心无愧?古典人是不会质疑的。现代人的起点,恰恰来自对理性的质疑。先不说生活中有多少事是理性很难把握的,比方说情感、性喜夸张和扮演角色的本能等,就算用理性构建的文明,仍然是一把双刃剑。按说,同为人类,国与国的纷争应该可以用理性化解,可是始料不及的战争总是会不时出现。按说,启蒙运动设想了理性的完美功用,一切与它接触的人都接受了它的理想,可是“一战”“二战”的灾难恰恰说明,人一旦组成社会群体,个人有理性并不等于社会有理性。就算个人能像公式一样做到百分之百的理性,社会也不会像个人一厢情愿的那样,表现出百分之百的理性。制度能在多大程度上抑制社会的非理性,是尚未解决甚至无解的问题。再说,混沌学已揭示,公式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理性,比如,流体力学公式中就藏着蝴蝶效应,用大白话说就是,“如果有一只蝴蝶在南京扇动翅膀,纽约就会下一场暴雨”。这就是说,人信赖的理性中,悄然藏着避免不了的不确定,那是人把握不了的。混沌学让人如梦初醒:人期盼的长期天气预报,永无实现的可能。数学中的哥德尔定理还揭示了逻辑理性的局限,通俗地说就是:一个不自相矛盾的理性系统,无法判明自己系统内的事是真还是假,要想判明真假,必须借助系统外的其他系统。这里说的系统,可以是一个国家,一所学校,一家公司,一个人,等等。人们在哥德尔定理出现之前,早已懂得类似的道理,知道国家、公司、学校、个人等,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很难客观,所以才会希望引入第三方评价。这也是普通人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的原因,再狂妄的人,内心也会对自夸心虚,深知他人嘴里的评价比自夸更客观。

理性中暗藏的种种魔鬼,把被启蒙运动过度赞美的理性,很多人心心念念追逐的工具理性,拖入了不可靠的境地。如果回头再看人自身,我认为,弗洛伊德揭示的无意识,让古典人认定自己可以百分之百理性的信念流于说教。理性本身的不可靠,加上人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理性,再加上就算个人有理性也不代表社会有理性,这些雪上加霜的不确定,就是现代人面临的理性困境,决定了启蒙运动信以为真的乌托邦——完美理性带来的完美社会——只是墙上的画饼,难有实现之日。如果大家意识到,那个一直折磨我们的自我,很多来自环境的塑造,即文明展示的都市生活,让每个人接受的竞争压力迫近极限,这样就容易理解,现代人不再像古典人那样,相信只有一个可以被理性把握的自我,现代人是信从自我可以分裂的,至少可以分裂出一个理性把握不了的自我。我认为,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利变成甲虫,就是将分裂的自我变成一个可见意象,即人兽合体的现代人,变成兽体人心的甲虫。格里高利起初还像古典人那样,抱定什么都可以挽回的古典信念,直到家人,即认定人是人、兽是兽的古典人,完全抛弃他,并不接受他的分裂,他才像现代人那样,无奈地接受困境带来的悲剧。

古典人被迫转向现代人的惊惧内心,我以为电影《海上钢琴师》已准确表达。电影主角,即邮轮上的弃儿 1900,完全是个古典人,当他无师自通成为钢琴天才,为世人仰慕,他却对邮轮依依不舍,始终不肯下船。他爱上一个上船来又下船去的女孩,在朋友怂恿下决心下船去找她。他沿着舷梯下到一半,突然站住了,接着转身回到船上,从此再也不下船。多年后,报废的邮轮即将炸毁,朋友知道他一定还在船上,前去劝他下船,他死活不肯,最终与邮轮同归于尽。是什么挡住了 1900 唯一一次下船的冲动?当然是现代人生活的城市环境。下船那天,他站在舷梯上,看着对面纽约那无边无际的摩天大楼,他害怕了。是纽约无法把握的无限、陌生、未知、不确定,让他害怕。邮轮的有限、熟悉,让他可以把握一切,他迷恋狭小天地里的确定、不含混、可以预见,这是典型的古典人心理。他宁可与狭小熟悉的旧世界同归于尽,也不肯步入把握不了的新世界。施蛰存的《梅雨之夕》,揭示了一个古典人转为现代人时的困惑。读者可以感受到小说中“我”的分裂,那是一个顾及旧世界道德、想做到无可指责的“我”,要不然,“我”就不会特意把伞打得很低,生怕被熟人看见自己与少女同行;要不然,“我”回到家就不会撒谎,说和朋友吃过点心,害得自己晚饭只能少吃。“我”把握不了的另一个自我,始终被少女牵制着,路上这个自我逼迫他向少女献殷勤,令他幻想。如果这个自我是他可以把握的,当少女提醒雨停了,“我”就不会“蓦然惊觉”,回家路上失落之余,竟几度不知不觉想张开伞。民国时期的不少现代小说,都涉及古典人与现代人的冲撞与平衡。郁达夫的《沉沦》中,也表现了类似的自我分裂,只是主人公无法平衡两者,即难以把控的性需要与读书人的道德自审,屡屡难以调和、平衡,令主人公最终走向溺海的悲剧结局。

说一道万,一旦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待世界,古典人眼中的世界就成为你眼中的幻梦,变得不真切。古典人认为能实现的现代性,即通过启蒙理性可以实现的美好未来,你会认为已脱离人性与社会的实际。就像戈尔丁的小说《蝇王》把先知先觉赋予象征艺术家的西蒙那样,法国社会变动的残酷情节,让波德莱尔们率先察觉新的现代性。它大约可以称为文艺中的现代性,对启蒙运动料想的最后胜利,即现代性的实现(理想社会的实现),持相反的态度,认为并无可能。或者说,与启蒙运动的现代性正好相反,它是反对启蒙运动的现代性的,着眼于揭示现代性无法实现的尴尬、困境、肇因。这样的先知先觉,让诗人波德莱尔勾勒的巴黎,不再是光明之城,而是阴森幽暗的《恶之花》,人物的颓废似乎不可避免,也顺理成章。诗人T. S. 艾略特诅咒伦敦是《荒原》,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搬出当代平庸之辈布卢姆,与古代英雄奥德修斯对照,让布卢姆作为当代能贡献的可怜“英雄”,说明作家们不再把目光投向未来。为了拯救无可救药的当代,他们开始把人类的早期,视为无懈可击的理想,就如同中国古代文人进谏或陈情时,均会搬出远古的尧舜禹,作为治理天下的理想。进入二十世纪,一些质疑更直截了当的反乌托邦小说接连出现,如《我们》《美丽新世界》《1984》等,它们反映了现代人的焦虑:理想已破灭,理想甚至可能是更大的陷阱,这时该怎么办?启蒙运动并未料想,那些理性可控的古典人,没有一个能逃脱现代社会的异化,眼睁睁变成了理性不可控的现代人,没有一个不受自我分裂之苦。我认为,启蒙运动在赞叹理性的伟大时,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人不是机器,人有自身克服不了的人性悖论,令其文化也充满悖论,无法完全靠逻辑理性治理一切。或者说,启蒙运动的理想要想实现,必要求人成为机器人。

古典楷模已逝,未来还不可期,这就是现代人被堵在困境里的现实。一旦你认识到现代人的境遇,开始用现代人的眼光看世界、写小说,你的小说意识与古典小说的意识就有天渊之别了。所以,二十世纪的小说大师都是找到问题的大师,而不是解决问题的大师。他们与古代的冯梦龙迥然有别,冯梦龙的众多小说不只找到了问题,还自信可以用儒家思想轻易解决。解决的时代真会来临吗?我表示怀疑。有没有解决之道,你考察下自己的人性,似乎已了然。比如,你能在秩序井然、没有陌生感、没有惊喜的熟稔环境,生活多久而不想改变?人何时能克服“安全久了就渴望冒险,冒险久了就渴望安全”的悖论?如果你不能理解悖论不是谁强加给人的,而是人性的天然喜好,你就无法明白,为何悖论是创造诗意的法宝,矛盾和冲突是小说的真正动力。中国人自古以来的礼仪智慧、文艺创造,可谓各司其职,知道把人性安顿到社会和文艺中时,必须有不同策略。比如,朱熹当年有感于浙江、福建一带,抢婚、私奔等人性冲突过多,写下《家礼》一书,通过推广礼仪来减少人际冲突。可是,人总有不切实际的另一面,这类不谐、矛盾、冲突,也必须有地方安顿、释放,文艺就成了收罗这类冲动的箩筐。人天然喜好的矛盾、冲突,并不适合大量安顿到社会,让文艺大量接纳和安顿它们,是最无害的选择,所以,说文艺是社会的减压阀,并不为过。这样就可以看清,一旦要求文艺像礼仪那样,发挥消除冲突的和谐功用,人性中的大量矛盾和冲动,就会流向社会。

我将对比两首简单的诗,让你对现代性问题有具体、直观的感受。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黄梵《爱情挽歌——致ZXL》

请你接受我迟来的问候吧,那时你一尘不染

玉、丝绸一样爱着心中的皇帝

回想起来,你是一朵玫瑰,却没有怒放过

那天,蜻蜓在幽绿的水面即兴弹奏

我带给你的,只是一场落日的完整

回想起来,那天多辽阔,而生活多破碎

你的心在缩紧,我却婉言告别

只要轻轻一说,你的苦恼就属于过去

我偏停在那个时刻……现在你依然

不能代替我选择,沉默依然是生活的炼金术啊

但我在你的爱中,懂得了虚妄、多余

遥远的你,还会问:“可以吗?”

现在,我的心里没有了寒光闪亮的刀子

风吹夜窗,我在为你撒下几滴眼泪

人生多神秘,而你的旧爱已日渐沉重

第一首诗看待世界的态度,是典型的古典人态度。普希金很自信,认定诗中描述的生活哪怕遭遇挫折,依旧是可控的,未来完全可期,会抵达理性期盼的“快乐之日”。正因为我们等待的未来,会用幸福来补偿过去的挫折,那么当下的困难就变得可以忍受,它终将成为回忆中的“可爱”。第二首诗看待未来的态度,则大相径庭。按正常逻辑,一个女子期待与你恋爱,却被你拒绝,此后彼此再无联系,你的未来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可是诗中是怎么写的?现在的你,心里没有了“刀子”,就是不再有当初拒绝她的冷酷、寒气,你在为女子撒下“眼泪”,“人生多神秘,而你的旧爱已日渐沉重”。就是说,你从过去走向未来(现在)的历程,令你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化,女子那份原本不会影响你的“旧爱”,竟然在你心中慢慢生根,越来越“沉重”,你从当初拒绝女子的冷酷,变成现在为她撒下“眼泪”的有情,完全出乎你的预料。你现在的心境,并不是你当初可以预期的,说明你的未来根本无法预见,正是这种无法把握的无常,才是“人生多神秘”的肇因。第二首诗主要传递的是,人在过去笃信的未来不会像信念那样一成不变,人来到未来,可能会后悔过去的所作所为。一言以概之,普希金用理性描述的对未来之信念,一旦移植到现代生活中,难免会失效。

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何易卜生会用一生的戏剧,反复考察人性之谜。比如戏剧《人民公敌》,就反映了个人有理性与社会无理性的冲突。剧中医生坚持的理性,之所以会给他的命运带来无常的变化,根子当然还在人性里。个人组成的人群,对事物的理性思考甚至远远低于个人,这样一来,非理性的看法就容易大行其道,反过来,对个人理性还会产生排斥。剧中,小镇的人为什么会对污染温泉的事实视而不见?当然是害怕财富受损。若进一步追溯人性的原因,会发现,人们害怕失去自我肯定,而唯有源源不断的财富可以帮他们完成自我肯定。人们对医生理性陈述的怀疑、不信任,不过是鸵鸟策略,用幻想的“事实”自欺欺人,这样当真相出现时,可以继续用幻觉进行自我肯定。可以想见,一旦人对自我肯定的事反应过度,他就并非真的很自信,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滑向自我怀疑。所以,剧中医生命运的无常,来自他人人性中那些自我肯定与怀疑的较量,这是各种不确定产生的根源。

我再举生活中的例子。大学毕业时,我的同班同学都认定,他们这辈子肯定会从事与专业有关的工作。三十多年过去,现在从事本专业工作的同学,只剩寥寥数人,其他同学从事的职业五花八门,比如其他专业的教授、中学教师、官员、校长、厂长、商人、企业家等等,我则阴错阳差成了作家。毕业时,哪怕我们都用理性严谨规划过未来,自认用专业能力夯实了未来,未来仍脱离了当初的预期。所以,人生无常,未来不可期,是大概率的事,也是现代社会的特质之一。这类现代性的困境,要求写作者不要把人、社会、未来过度理想化,现代社会的复杂现实,早已让人很难相信乌托邦了。美国小说家F. S. 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可以视为讲述爱情乌托邦破灭的心酸故事。盖茨比对黛西一往情深,他如同一个古典人,对爱情怀有乌托邦的信念和期许。但他不知黛西嫁人以后,已非他初恋时的黛西,她是一个不期待未来、只及时寻求利益的现代人。黛西出车祸,撞死了丈夫的情人,盖茨比表现出古典人的自我牺牲精神,主动顶包,承担了车祸责任。黛西的丈夫煽动死者的丈夫,开枪杀死了盖茨比,黛西竟没参加盖茨比的葬礼。举办葬礼那天,她悄然和丈夫赴欧洲旅行。一个古典人和一个现代人的恋爱故事,谁会成为牺牲品?结果可想而知。 c3i9Xw6qCGWhj+P3pKuxZQM2dbdwzd6yD5X2LqDarTI9fthWaPZSweV7SoL0+C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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