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文学真实之前,首先需要了解什么是真实。我猜想,大家以为的真实,与我要谈论的真实,应该不是一码事,很多人会把“事实”误认作真实。我们的日常生活显得真实吗?很多人一定会说,还有什么能比生活更真实的呢?不知大家有没有发现,日常生活里其实只有事实。所谓事实,就是客观存在且无倾向的事物。比方说,“我活了八十岁”,这句话就是事实;“学员们正在教室听课”,也是事实。如果把有倾向的事物看作有色有味的,那么事实就是无色无味的、中性的、不偏不倚的。这恰恰是人们对生活事实不满足甚至不满意的地方。比方说,“有人把车子朝路边开,撞死了一个女子”,如果警方只给你上述的事实描述,你会满意吗?当然不会!为什么?因为它太客观,太无倾向,或者说只是事实而已。你最想了解的,当然不是案件事实本身,而是隐藏在案件事实背后的动机,即那人为什么要开车撞死他人。如果警方披露“驾车的人与女子有过恋情,因情生恨”,想必你就会释然许多。为什么动机会令你释然?为什么案件判决中人们会竭力寻找作案动机?这就牵连到“真实”。所谓真实指的是,被赋予合理倾向或意义的事实。上述案件中的动机,就是隐在案件事实背后的倾向或意义。说到这里,你大概看出,要想让事实开口说话,人们必须赋予事实以倾向或意义,只有那些背负合理倾向或意义的事实,才配得上用“真实”一词。很多时候,人们出于自私,会把真实之外的一些倾向或意义,故意赋予事实,我想,除了怜悯背负着这些倾向或意义的事实,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称它们为谎言或偏见。人的一生,大概被太多中性的事实包围,每天从醒来起,满目都是琐碎的生活事实,人难免总想弄明白,这些事实的合理倾向或意义是什么?你不妨找某天做一个试验,从那天睁眼起,就记下你做的每件事,比如从起床穿衣开始,一直记到晚上入睡时。当你回头看一天记下的琐事清单,你能看出这些生活事实合在一起有什么倾向吗?它们能道出你这一天的生活意义吗?你会发现,若不深思,你是看不出来的。因为生活事实本身不具有推断的逻辑和能力,本身产生不了倾向或意义,除非由人来赋予。苏格拉底之所以会说,不经过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大约也是出于类似的理由。对比如下的句子,大致就能领会事实与真实的差别。
事实:我活了八十岁。(无倾向)
真实:我活了八十岁,还看不透你?(有合理倾向)
文学中还有一类“事实”,你不靠想象虚构它,它就不存在,我把这类虚构的事实叫“事象”。比如捷克小说家弗朗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大甲虫。在小说里,格里高利变成甲虫是事实,但读者会认为,这事实是由作者虚构的。所以,文学作品中“人变成甲虫”这类虚构的事实,统统称作事象。事象与事实一样,也是没有倾向的、不自带意义的,等着人来赋予它倾向或意义。卡夫卡的《变形记》,不会只因为格里高利变成甲虫,就自动获得了文学意义。如果真是这样,小说开头之后,卡夫卡倾注的大量笔墨就白费了。你若想弄明白,卡夫卡用“人变成甲虫”这个事象究竟想表达什么,就得阅读所有段落,这些段落会揭示隐在“人变成甲虫”这个事象背后的意义。比如,格里高利被父母、妹妹疏远的段落,揭示了人置身现代社会的孤独、无助,亲情敌不过“人的变异”,变异(小说里用人变甲虫来呈现)之所以会发生,根源在于现代社会不可避免地到来。当然,文学真实不会这么单一,以上只是对该小说的解读之一。
我再举个例子。海明威写作《老人与海》的原型故事,来自他的亲身经历:他和友人捕到一条八百多磅的马林鱼,把它弄上船之前,遭到了鲨鱼群的围攻;等把马林鱼拖到甲板上,它被啃得只剩五百磅左右。以上描述,不过是海明威遭遇的一个“生活事实”。作为一流的小说家,他当然看得出这个生活事实不够味,他打算据此虚构一个事实,即事象:老人八十四天没找到大鱼,他再次出海碰运气,居然找到一条大鱼,经过数天搏斗,制服了大鱼;他打算把大鱼拖回渔村时,遭到了鲨鱼群的围攻,大鱼被彻底吃空,最后老人用船拖着大鱼的空骨架,回到了渔村。如果海明威只是为了展示事象,即虚构的事实,就没必要渲染老人找大鱼时的困难,渲染老人如何三天三夜才制服大鱼,渲染老人如何徒劳地与鲨鱼群搏斗,渲染老人非要把空骨架拖回渔村……所有渲染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事象负载一些意义。你把这篇小说读完,这些意义可能就浮上心头。当然,某些意义海明威已在小说中明说,比如,老人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 这是海明威打算让事象负载的硬汉精神。老人回到渔村,见到他的知音孩子曼诺林,说:“它们(指鲨鱼)确实打垮了我。”曼诺林说:“它(指大鱼)没有打垮你,那条鱼没有打垮你。” 老人和曼诺林说的都是实话。小说最后一句写道:“老人正梦见狮子。” 这一句的暗示,胜过对意义的明说。普通惨败者一般只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如何遭罪。老人却梦见狮子,表明他依旧是强者,狮子是老人自我的化身。仔细琢磨老人与曼诺林的对话,和小说结尾的暗示,大致就能触及“虽败犹荣”这一意义。当然,读者能从作品中看出的意义,仍比作品可能生发的意义要少。《老人与海》的事象负载的意义,当然不止我列出的两条,也不会止于目前诠释的意义,永远有待未来的读者不断去诠释、发掘。海明威写作《老人与海》的例子,能让我们看清,作家遭遇“生活事实”时,为了文学需要,如何把生活事实变成“事象”(虚构的事实),再通过文学手段,让事象负载意义,来达成“文学真实”。
文学真实与科学或新闻真实完全不同。科学真实企图给客观世界提供唯一的解释。比如,哪怕当代物理学有许多模型可以部分解释宇宙,但物理学家们仍坚信,一定存在大一统的唯一模型,能解释宇宙中的一切现象。新闻真实与科学真实十分相像,面对各种新闻事件(新闻事实),记者或有良知的人会竭力挖出造成事件的唯一动因。文学真实要比新闻或科学真实神秘得多,让读者找出作品的唯一解释或意义,倒会让作品显得不真实。没有作家会认为,去发现作品的唯一含意,是令人鼓舞的事。文学真实的价值恰恰就在于,关闭了通向唯一解释的通道,打开了多义、朦胧的大门。比如,面对卡夫卡的《变形记》,读者完全可以找出两种以上的解释。第一种,我称之为流行解释,认为格里高利变成甲虫,被家人疏远乃至孤寂死去的悲剧,表达了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异化令人丢失了部分人性(情感等)。英国小说家玛丽·雪莱 1818 年创作的《弗兰肯斯坦》,让读者首次感受到科学带给人的异化,从实验室出逃的人造怪物,即半人半兽的怪物,不过是人未来的化身,是人对自身将丢失部分人性的预言。第二种,《变形记》表达了“亲情是经不住灾难考验的”,换成一句老话,就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从格里高利变成甲虫起,家人无疑认为他“病”了,病得不轻、病得太久,久到连最爱他的妹妹也失去了耐心,任由他死去的悲剧发生。第三种,《变形记》表达了“人在共同体中的孤独感”。家庭是一个小共同体,社会是一个大共同体。人置身共同体中,渐渐会产生孤独感,这是现代人的普遍境遇。卡夫卡在《城堡》中,还推演过土地测量员置身“城堡”共同体时,无法被纳入共同体的孤独。好了,我不再提供其他解释了,你若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推断。《变形记》的多义、含混、不确定,恰恰是它长久生命力的所在。
你一旦理解文学真实是多义的,就能想通,为何每一代学者都会重新诠释经典。每一次的诠释,都赋予作品新的真实,所有这些不同的真实,令经典变得立体、丰富,成为永远谈不完的话题。欧洲在歌德时代,已有“说不完的莎士比亚”这种认识。“说不完”就说明,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意义不是固化的,而是永远在收容历世历代的诠释。中国的《红楼梦》,也不可避免成为这样的诠释对象,红学的存在等于肯定了《红楼梦》内涵的多义和永远的“说不完”。国内常有当代作者的作品,被收录中小学语文课本,不少语文老师想当然地认为,作者面对自己写的文章,一定知道它表达了什么,不会不知道连学生们都知道的“中心思想”。据说,一些语文老师用考学生的试卷,来考试卷里文章的作者,结果少有及格的,甚至有作者交白卷,不少语文老师想不通为什么。讲到这里,你大概能替我回答为什么。认为作品只有唯一的“中心思想”,是不得已的简化,这是把能得到多重真实的读法,改为只能得到唯一真实的读法,以便适应标准化的考试。作者心中当然不会有唯一的“中心思想”,他写作时,触及的真实是多重的、立体的、复杂的,他并不知道语文老师会把哪种真实或意义,规定为作品的唯一真实或意义,即中心思想。如果学生们长期这样总结作品的中心思想,久而久之成了阅读的习惯,这就等于让他们离开了文学。
记得有一次我受邀去苏州慢书坊,分享诗集《月亮已失眠》,有位苏大的女生,竭力想弄清我一首诗的“中心思想”。她说:“你的每行诗都能触动我,能让我领略其美,感受很丰富,但它们合在一起的意义在哪里?因为我看不出中心思想是什么。”那天与我对话的嘉宾是何同彬,他替我答道:“如果你在阅读中有了那么丰富的感受,为何还要去找那个虚幻的中心思想?这是你在语文课上学到的恶习。”何同彬说的没错!中心思想或单一主题,怎么能代替丰富、立体的阅读感受呢?比如,美国小说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巨作《白鲸》,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亚哈船长被白鲸迪克咬掉一条腿,他发誓要找到迪克复仇,最终他在茫茫大洋找到了迪克,搏斗中与迪克同归于尽。为了让你安心,我可以片面总结出《白鲸》的主题,比如,《白鲸》体现了人与自然永无止境的对抗,没有谁是胜者。你领悟这个主题,真就可以代替你读《白鲸》吗?厚厚一本书的世界,真可以用一句话穷尽吗?其实,作品的每种真实,都可以找到一个主题与之对应,读者能从作品中看出什么主题,看出多少主题,是因人因时而异的。
把作品的多重主题简化成单一主题,不只来自语文老师要考试的苦衷,也来自评论家要评论的苦衷。评论家不可能同时诠释多个主题,这牵涉一篇论文的内容能否前后贯通。为了具有说服力,评论家能找到的最佳方式,仍是每篇文章只谈一个主题。甚至,一些作家为了快速把写作带入丰富、立体的作品世界,也会暂时采用简化策略, 暂时为作品只构想一个主题 ,借助这个主题的牵引,进入比主题更立体的作品世界。比如,余华写《活着》时,据说就采取了主题先行的策略。有一天,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活着”二字,他明白可以下笔了……
单一主题只是进入作品世界的入口之一,一旦进入作品世界,作家的所思所想就会被人物或意象左右,领他入门的那个主题,常常也就死了。所以,写作中作家背叛初始主题的事常常发生,这几乎是写作的常态。读者会发现,《活着》把读者带入了一个多主题的世界,与余华当初的主题设想并不一致。以下是《巴黎评论》记者与海明威的对话。
《巴黎评论》:有人说,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始终只贯彻一两个理念。你能说说你的作品表现的一两个理念吗?
海明威:谁说的?听起来太简单了。说这话的人自己可能只有一两种理念。
他们的对话,一则提醒人们不要从作品的完美结果出发,去妄想写作的初衷,等于宣布了逆向工程思维的有害。二则揭示了作品中的主题总比你预设的多,作品常会脱离你的控制,离开初衷,冲向你始料不及的方向。我写长篇小说《第十一诫》时,就惊奇地发现,小说人物已不受我的控制。按照写作的预设,小说结束时,我没想让青年助教杀死“师母”,但人物经过前面情节的步步演绎,让我感觉,“师母”正一步一步滑向死亡,助教最后不得不动手。书稿的结尾曾令数个朋友情绪激动,竭力反对让“师母”死去,也反对助教自毁人生。多年后我再问他们,他们才发现这样的悲剧结局最有力量,令前面的情节演绎更具效率。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不是写作之初的设想把人物带到了这个结局,而是写作过程改变了小说进程和人物结局。
习题:
找一个搭档,各想一个主题,就此主题写一段文字(五分钟左右),把主题写在纸背面,只向对方出示这段文字(不出示主题),请对方根据你写的文字揣摩主题是什么。一般情况下,两人就同一段文字体会到的主题是不一样的。由此体会主题的多重性和主观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