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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人与现代人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他们读不懂现代小说,或不知道如何写现代小说,不是他们不了解现代小说的形式,而是他们不懂现代小说中的现代人。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人真正了解自己吗?现场只有一个人举手,觉得了解自己,其他人都认为不真正了解自己。我认为,就算你回答“不真正了解自己”,也不能作数,关键要看日常生活中,你是否真的贯彻了这一理念。你可以做个测试:如果你的孩子或家人犯错,你会怎么做?多数国人肯定会苦口婆心地做孩子或家人的思想工作,令其改变行为。你为什么认为,光做他的思想工作,就能改变他的行为?依据是什么?你这么做的行为中,隐含着一个假设:人的所有行为,都受理性支配。是不是这样?因为你不怀疑这个假设,就理所当然会做他的思想工作,试图通过改变他的理性来改变他的行为。问题是,你这么做时,每次都能奏效吗?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有时奏效,有时失效。为什么会失效?这就牵涉前面提出的问题:人真正了解自己吗?多数国人的做法说明,他们并不了解现代人,当然就不真正了解自己,他们实则是与现代人相对的古典人。

我的朋友菲利普·罗帕特在《散文写作十五讲》中指出,英国小说家E. M. 福斯特用“扁平人”与“丰满人”,美国文学批评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用“透明人”与“含混人”,来区分作家们想展示的小说人物。罗帕特认为,不管作家“选择如何展现人物——扁平的、丰满的、透明的、含混的或者这几种的杂糅,这些文本中的人物,不管是虚构还是非虚构的都不打紧,重要的在于在透明总体轮廓里具有一些可辨识的、行为可信的特征,而同时又拥有一些自由度来制造一些变数去吸引读者” 。罗帕特说的要“制造一些变数去吸引读者”,实在点出了二十世纪小说人物的关键。为了方便揣度现代小说人物,考虑到国人习惯借助生活经验去理解小说人物,我打算另起炉灶,用古典人与现代人来区分小说人物。这一对概念不是我的发明,为了能为我所用且具有说服力,我需要对它们重新诠释一番。

大致来说,古典人遵循的思想,可以用笛卡尔的一句话来概括:我思故我在。很多人看到这句话时,只是满足于从字面去理解。字面意思无非是说,当我思考的时候,我已存在。假如我不存在,那个动用理性思考的人又是谁呢?只能是我。我想说,如果只理解到这一层,那么我们还没有抵近笛卡尔思想的核心。笛卡尔实际上是怀疑论者,他敢于怀疑一切,他什么时候才不怀疑呢?就是当他可以用理性去确定某个事物的时候,他才不怀疑,才承认它的存在,否则,他就可以怀疑甚至宣布它不存在。就是说,被理性之光照得到的地方,事物才存在。这是典型的理性至上的思想,是古典人思维的依据,带着理性的傲慢和盲目自信。我在这里说笛卡尔的坏话,不代表我不承认他的伟大,实在是没有时间去颂扬他。对于理解现代小说中的人物,笛卡尔的思想有很大局限。比笛卡尔更早的蒙田,同样喜欢运用理性,可是与他相反,蒙田不认为理性可以强大、无敌到能揭示世界的真相。读蒙田的散文,会发现他对理性的态度非常随意,写着写着就跑题,仿佛对刚才一本正经的理性论证、列举事例等,突然感到厌倦了。这是我喜欢蒙田的原因之一。他层出不穷的随意,实则含着对理性的不信任。难怪被称为“美国蒙田”的罗帕特,会把蒙田视为西方现代散文的起点。对理性能力的哲学怀疑,应该说主要来自康德。康德认为,人对秩序的喜好,令他打量混乱的世界时,会刻意“看出”什么规律来。这些所谓规律,实则来自人的主观臆想,是人“强加”给自然的。正所谓,心中有什么,眼里就有什么。比如,地心说与日心说的不同,并不在于谁揭示了真相,两者都能解释、描述太阳系的星体运行,只是日心说比地心说简单而已。如果人不怕复杂、繁琐,还可以建立月亮中心说、木星中心说、海王星中心说,等等。

正是按照古典人的理性信念,我们把人群划分为熟人的世界与陌生人的世界。因为相信人人都可以用理性把握一切,包括把握自我,我们才特别信赖熟人。你一旦熟悉了一个人的言行、性格、过去,等等,就等于知道了他的理性世界,他对你不再陌生了,你的理性也就可以把握他的一切,意味着他的未来行为是你可以预期的,你对他会放下戒备。不是说你可以预期他未来的具体行为,而是说他的行为不会超出过去的常态,不会让你感到他举止陌生,令你有不测之虞。一个女子走夜路,愿意让男性熟人护送,是因为她熟悉他的过去,认定他的言行可以预期,不会对她做伤天害理的事。女子让熟人护送的目的,是为了提防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为什么陌生人需要提防?陌生人就意味着,你不熟悉他的理性世界,没见识过他的理性驱动的行为,你就无法预期他的行为是否对你有威胁。你一旦和陌生人有了接触,时间一长,熟悉了他的理性世界,原来的陌生人就会转变成熟人。所以,那条在熟人和陌生人之间的界限,是相对的,人的一生就是靠理性的打量,不断把陌生人转变成熟人。这些熟人的行为,真的完全可以预期吗?这样的判断,是否含有理性上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女子让男性熟人陪她走夜路,真的安全吗?危险会不会恰恰来自男性熟人?我这样一问,你可能就会蓦然惊醒,是啊,熟人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可靠,很多人都有被熟人骗走钱的尴尬经历。多数时候,我们实则是按照古典人的原则行事。比如,学生犯了错误,班主任会进行思想教育,令他理性上认识到错误,从而改变行为。思想教育能否奏效,当然取决于人的自我是否完全受理性支配。可以说,二十世纪之前,由于人们秉持古典人的理性观念,即理性无所不能的观念,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思想教育是可以奏效的,这甚至成了中国当代教育体系秉持的观念。我举个反例。我母亲有个“天赋”,家里请来做饭的任何保姆,哪怕厨艺再精湛,不出一个月,保姆做的菜就跟我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因为经过母亲天天的悉心“指导”,保姆不会做菜了,只会照着母亲的做法做菜。我对母亲进行过无数次的“思想教育”,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再指导保姆,从未真正奏效。每次谈完话,母亲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但最多管用两三天,她的悉心指导又会卷土重来。为什么母亲理性上认识到错误,仍改变不了行为?这正是问题所在。此例说明,理性对行为的把握,并非像古典人想象的那样,可以百分之百奏效。

我让大家看一张图,这是美国光效艺术家瓦萨莱利的画(图1)。乍看之下,如果光动用直觉等感性,你会觉得挺好看,审美上能接受这幅画。如果我提醒你,请动用理性再仔细观看,是不是会发现这幅画有问题?因为同一个平面不可能伸出一个柱体,不然它们就不在同一个平面了。就是说,你一旦动用理性去判断,会发现画的内容自相矛盾,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的平面,你的理性就难以接受。这幅画能把你的感性与理性截然分开,让你的自我发生分裂,分成了感性的你与理性的你:前者能接受这幅画,后者不能接受这幅画。不少现代绘画都有类似的神奇之处,观看时,能把观者的理性与非理性泾渭分明地分开,造成观者自我的分裂。

图1:维克多·瓦萨莱利(Victor Vasarely),AXO,1977(图片来源:www.pinterest.com)

2021 年 4 月,我受邀出席新加坡“文学四月天”活动,作了四场演讲,结束时,新加坡教育部孙部长向我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文学能帮助读者了解自己,那么越认识到自己的独特个性,人与周围理性治理的环境,不就越格格不入了吗?不就越感到痛苦吗?孙部长的问题十分深刻,实则触到了现代文明的自相矛盾。弗洛伊德把“我”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人小时候主要受本能支配,那时的“我”,基本是本我。等有一天,人完全被社会规范规训,“我”就成为超我。当然,人的内心不可能只居于本我和超我两个极端,人真正的自我,会竭力调和两极,既有本我又有超我,一旦两者不能调和,就容易造成自我的分裂。这样就容易理解,荣格为什么认为,现代文明愈成功,理性与非理性的冲突就愈巨大。毕竟人不是神,人已越来越不能调和本我与超我的冲突。你可能会问,人一旦置身现代文明,为什么不容易调和两者的冲突?我认为,罪魁祸首来自两种不能调和的文化思潮。文艺复兴的要旨,是要解放人,让人获得尊严,发展个性,甚至尊人为神。启蒙运动的要旨,是要倚重理性治理社会,强调理性至上,甚至尊理性为神。两者像经线和纬线,共同交织出现代文明。你只需细想,就能会心现代文明的症结所在。如果强调百分之百的个性解放,理性治理还能奏效吗?反之,如果强调百分之百的理性治理,还会有个性解放吗?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大家就目睹了理性与非理性的巨大冲突。有的国家,个性解放过度,令理性治理难以奏效;有的国家,理性治理过度,令个性解放无从谈起。

法国小说家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就塑造了一个自我分裂的人物莫尔索。莫尔索参加完母亲的葬礼,跟朋友去海滩游玩,遇到几个阿拉伯人,莫尔索的朋友与其中一人有宿怨,发生了一点冲突。之后他们回到住所,但朋友的枪还在莫尔索的口袋里。后来,莫尔索一个人去海滩散步,再次遇到那几个阿拉伯人。他并无杀人的理性念头,却不知不觉扣动了扳机。

我只觉得太阳像铙钹一样压在我头上……此时此刻,天旋地转。大海吐出了一大口气,沉重而炽热。我觉得天门大开,天火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手里紧握着那把枪。枪机扳动了……

我站了起来……说我并没有打死那个阿拉伯人的意图……他还没有搞清楚我为自己辩护的要领,希望在听取我律师的辩护词之前,我先说清楚导致我杀人的动因……我说,那是由于太阳起了作用。大厅里发出了笑声。

第一段,莫尔索描述自己扣动扳机前的感觉,认为太阳把他晒得恍惚、神志不清,导致他扣动了扳机。第二段是法庭审判,法官先问他是不是有意杀人,他说自己无意杀那个阿拉伯人。接着法官问他,那他为何杀了人?他回答说,是太阳的缘故,这个回答引起哄堂大笑。这个理由乍看十分荒唐,实则揭示了莫尔索自我的分裂:理性的自我,让他并不想杀那个阿拉伯人;非理性的自我,在太阳的刺激下,却驱动他不知不觉扣动了扳机。这是自我分裂的典型例子,现代小说中比比皆是。要了解非理性的自我,还需要了解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二十世纪,无数作家和艺术家都十分迷恋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因为它帮大家打开了认识自我分裂的门扉。

我用弗洛伊德借用的冰山模型,来讲一讲他的潜意识理论。想象有一座冰山浮在海面,整座冰山代表人的全部意识,那么我们都知道,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很少,大约只占冰山的十分之一,还有十分之九的冰山隐在海水里。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的显意识像浮出海面的冰山,只占全部意识的很小部分。所谓显意识,就是人自己能意识到的意识。前面谈到的理性,就属于显意识。人的潜意识,就像隐在海水里的冰山,占了全部意识的绝大部分。所谓潜意识,就是人自己意识不到的意识。人哪怕感受不到潜意识的存在,它仍会对人的言行暗中施加影响。这样问题就来了,人既然无法用意识察觉到潜意识,那么何以证明潜意识存在呢?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有三种方式可以揭开潜意识的神秘面纱,证实它的存在。第一种是做梦,人做梦时,理性不起作用,脑海里出现的众多画面、彼此如何拼接等,都是由潜意识安排完成的,梦既是潜意识的杰作,也是我们窥探潜意识的一个窗口。就是说,潜意识可以通过梦得以泄露。要是我们醒着——比如白天忙碌的我们,也能找到窥探潜意识的窗口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举个亲历的例子。我教的课一般在晚上,上课前我会去教工食堂吃晚饭,久而久之,我习惯走一条固定的路线:进了校门一直往转盘走,遇到转盘向左拐,就会看见食堂。有一次,因为下午请客,进校门前已吃过晚饭,我走到转盘处依旧向左拐,闯入食堂才大吃一惊:明明要去教室上课,怎么闯进了食堂?同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是什么暗中让我不假思索,径直朝食堂走?当然是潜意识!固定的生活习惯,早已铭刻进潜意识,当我某天突然改变习惯,只要理性不干预大脑(路上正想着别的事,没有时刻想着去教室),潜意识就会按过去的惯例,自动接管对身体的调遣,驱使身体朝食堂走去。等理性苏醒过来,身体已犯下错误。弗洛伊德认为,过失与梦一样,同样是窥探潜意识的窗口,人不经意犯错时,背后的指使者就是潜意识。

我再举个亲历的例子。初中时,有天班长召集全班开会,当众点了几个班干部的名,让他们出来帮忙。没想到,他竟脱口叫出一个漂亮女生的名字,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那女生不是班干部,本不该被他点名。是谁让班长迷迷糊糊犯了错?当然是潜意识!班长暗中喜欢那女生的潜意识,令他一不留神,无意间就通过犯错,泄露了他在乎那女生。生活中的这类过失,可谓层出不穷,稍加留意会发现,过失会不经意泄露它背后的潜意识。比如,你正在恋爱,每次约会对方都迟到,哪怕对方每次都有堵车、临时有事等诸多“客观理由”,你仍可以找出“每次迟到”的过失背后的潜意识:要么对方不重视你;要么对方过于自我,向来不在乎他人的感受。通过过失来“观察”潜意识,固然不敢说百分之百正确,但经验告诉我,从过失那里,真的能窥见一些意识的真相。比如,我校规定教师上课迟到五分钟,就算教学事故。暂且不说此规定是否合理,规定颁布至今,每学期都有教师违规,说来不是巧合,违规者皆为上课态度敷衍者,无一例外都有诸多“客观原因”。那些上课认真且口碑好的教师,从未听说有谁违规的。

潜意识还可以通过文艺创作显露。弗洛伊德认为,显意识和潜意识之间,有个所谓前意识区,专门负责审查想成为显意识的那些潜意识,一旦发现其不合社会规范,就不让它们成为显意识。文艺创作恰恰能伪装潜意识,令它们通过文艺的“打扮”,看上去无害,似乎合乎社会规范,使前意识区顺利放行。画家达利一生崇拜弗洛伊德,真的让潜意识把他的创作,带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我不打算用达利的画举例,我想用中国泼墨写意画和美国滴画来举例说明。唐代画家周昉的《挥扇仕女图》(图 2),表现的是宫怨,采用双勾填彩技法画成,绘画过程十分理性,一笔一画都想好了再下笔,这种理性画法与达·芬奇画《蒙娜丽莎》(图 3),没有什么不同。假如有人觉得这幅画好,打算出高价请周昉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只要周昉愿意,他是画得出来的。同理,只要达·芬奇愿意,他也画得出一幅临摹之作,与《蒙娜丽莎》一模一样。要想临摹一幅画,且做到一模一样,对原画是有要求的,原画必须是理性的产物,每一笔都有比较明确的目标。达·芬奇作画时的理性是过头的,有时一两笔的深思熟虑,会耗时长达一天,直到按既定的方案把画全部画完。这样的画也意味着是可以复制的,因为画家作画时主要调动的是理性。

图 2:唐·周昉《挥扇仕女图》(局部),现藏故宫博物院

图 3:列奥纳多·达·芬奇《蒙娜丽莎》,现藏法国巴黎卢浮宫博物馆

中国古代的泼墨写意画就完全不同,即兴色彩很浓。比如,五代画家石恪的《二祖调心图》(图 4),是怎么表现禅宗二祖的衣袖的?石恪仿佛是拿毛笔随意划拉几下,完全靠即兴发挥,每一笔都不是事先想好的,而是下意识的反应。画这种画,要调动的是画家的潜意识。这种画最让临摹者恼火,它根本没法临摹,就算让石恪自己临摹一幅《二祖调心图》,他也做不到。因为即兴的绘画过程包含太多的偶然、太多的灵机一动,每一笔几乎都是偶然天成,所有偶然又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理性当然难以把握,这是临摹的难点。南京博物院馆藏的《杂花图》(图 5),是徐渭的写意画珠峰,画中肆意妄为的即兴发挥,有人敢动念去临摹吗?就算徐渭自己动念,也是妄想。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西方才有类似泼墨写意画的画法,美国画家波洛克用沾满油彩的画笔,朝画布滴、洒、泼、甩(图 6)。可以想见,他的每个动作都是即兴的、偶然的,他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即兴把油彩泼洒到画布上。等他画完,你请他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他一定会疯掉,对吧?!因为驱动那么多即兴动作的,是他的潜意识,不是理性,事后他当然无法用理性去一一临摹、复原。你看,弗洛伊德提醒人类有潜意识之前,中国古代已有泼墨写意画,令潜意识成为创作的动力。

图 4:五代·石恪《二祖调心图》(局部),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图 5:明·徐渭《杂花图》,现藏南京博物院

图 6:美国画家杰克逊·波洛克在用“滴画法”作画

弗洛伊德阐释潜意识之前,作家们以他们的先知先觉,意识到人有不被理性掌控的意识。比如,俄国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量作品里,都写到人物的自我分裂、多重人格,小说人物有诸多反常行为,是他们无法解释的。俄国小说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写安娜自杀时,除了写到理性的自我要她自杀,也写到非理性的自我试图阻止她自杀,理性的自我因无法解释安娜的矛盾行为,令安娜自己异常吃惊。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新感觉派小说家施蛰存也写过小说人物自我的分裂,甚至反常人格。他是有意那么做的,因为他熟知弗洛伊德的理论。比如,他的《梅雨之夕》写一个小职员,下班时看见公交车站有个女士没带伞,内心就萌动起潜在的性意识,想把伞递给女士,陪她回家。送女士的途中,他被两个不同的自我相互拉扯着,道德的自我和欲望的自我,令他的理性时时刻刻陷入困境。比如,他既陪着女士,又故意把伞打低,担心有熟人看见。《梅雨之夕》里的自我分裂,还比较轻微、文雅,施蛰存的中篇小说,比如《石秀》中的人物,反常人格就比较极端。我们只有充分理解自我的这类分裂,就是说,意识到人有两个自我——一个自我可以被理性完全知晓、掌控;另一个自我则在理性的掌控之外,受到潜意识的支配,这样才可能理解二十世纪的很多小说人物。比如,卡佛一些小说中的人物,就有反常行为,连人物自己都感到诧异。

荣格是弗洛伊德的得意门生,他认为人的意识中还沉淀着集体无意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行为。我举个例子。不知大家有没有发现,海内外华人有个共同特点,一旦遇到困难、挫折,通常不会放弃,而是会竭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克服困难、挫折。他们不会认命,一般不是宿命论者,不会两手一摊,像很多印度人那样认老天给的命,而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就像荣格提示的那样,早期的民族神话、传说等,会成为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原型。我们只需想到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后羿射日等神话传说,就会意识到,这些神话意象都含着“人定胜天”的理念,相信命运可以掌握在人的手中,久而久之,这一理念就潜移默化,成为所有华人的集体无意识。遇到什么不利的事,你不用多想,会本能地付出努力,试图改变。

我举个环境造就集体无意识的例子。2011 年因两岸作家交流,我第一次去台北,住宿的宾馆里有不少留学生和外国学者。一天晚上回宾馆时,只见两个日本女生站在走廊,我走近时,她们向我鞠躬说对不起。就在我纳闷时,发现我的房门上贴着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你晚上关门能轻点吗?我当时十分羞愧,从此努力想改掉关门很重的习气,可是思想稍一放松,又会“旧病复发”。我关门很重,与我这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有关。我们成长在缺规少矩的年代,天不怕地不怕,不礼貌,不文明,逞强好胜,成了这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等中年时有了反省能力,已积习难改。你会发现,中国新一代年轻人比我这一代人要文明礼貌得多,原因也简单,他们成长在讲究更多规矩的年代,排队、不乱扔垃圾、有生态意识、礼貌,等等,已成为他们的集体无意识。

潜意识固然会给理性造成不少困惑,令我们难以完全了解自己、把握自己,可是对现代写作恰恰是一个福音。潜意识躲在理性够不到的意识深处,意味着在理性的掌控之外,写作还潜藏着即兴发挥的巨大自由和潜能。唯有了解和进入理性的盲区,你才算真正步入现代人的世界,才开始明了自己的真实人性,开始正视自我分裂的那些经验。意识到人无法被理性完全把握,将令你对写作的认识起变化,会让你开始懂得,真正的现代写作究竟是什么样子。 4vw0818IOsQ8KMwatNRj+9+CMfh3cbVaFLqZN1RcdXRrPZI/+Clz9gIdDV+mvQ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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