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阳明的生活,可以名之为“倒霉生活”,也可以说是阳明最倒运的时代。我为什么用这样不好的字句来加于他的生活之上呢?因为他在这一时期里,为了一道疏弄得官秩大降,又受行杖,又下狱,又等于“充军发配”式的贬谪。好容易侥幸从虎口里“九死一生”逃出来,所过的生活,只有危险痛苦。这如何不是倒霉,更如何不是倒运呢?
弘治十八年,孝宗崩驾,继登大位的,就是武宗。改元正德。武宗为孝宗长子,名厚照。他一登位,却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勤于国政;他所喜欢的是佛学梵语,自称为广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还教手下的人,铸了一个大定慧佛的金印,佩在身上。在宫里,又建一个豹房新寺;又曾命使臣,到远方去迎佛教。虽有臣子进谏,他都斥而不纳。然这乃宗教上的信仰,不能即说是他不好的地方;他不好的地方,是喜欢声色犬马,宠信的是些奸佞阴险的小人。又喜微服私行,曾夜入人家,大索妇女,以致乐而忘返。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无道昏君罢了。阳明遇着这样的主子,就是他“倒霉”“倒运”的机会到了啊。
武宗所以这样无道,固然是他自己的不好;然而最大的原因,就是受了一班小人的诱导。其中有个最坏的坏蛋,名叫刘瑾,是兴平人,本姓谈,从小就有些鬼聪明,立志要做太监,因此拜在中宫刘某的名下为螟蛉义子,借以为进身之阶,故此冒作姓刘。在孝宗时候,坐法当死,幸得救免,故切齿痛恨廷臣,誓欲复仇为快。武宗在东宫做太子时,他知武宗将来必继孝宗之位,故此百般地附顺奉承。武宗在为太子时,已被他引诱得无所不为,种下坏根,故此武宗同他非常要好,到了身登九五之后,便命他掌钟鼓司 。每逢退了朝,与他不是肆意鹰犬,就是纵情歌舞。刘瑾以此益得武宗欢心,又升为内官监总督团营。瑾性素阴狠险诈,至是擅作威福,无恶不作,以致国事日非,万民嗟怨。这时却恼了一位名叫刘健的大臣(洛阳人,名希贤,时为文渊阁大学士),便首先出头谏劝武宗,不可宠幸阉宦,导作狎游。武宗不从,瑾复矫旨削去刘健的官爵,罢归田里为民。于是又恼了两位正直敢言的臣子,一个是戴铣(字宝之,婺源人,时为南京户科给事中),一个是薄彦微(阳曲人,时为四川道监察御史)。因见刘健无故削职,不胜愤怒,便共上一疏,大意请帝起复刘健,磔诛刘瑾,以谢天下,而整朝纲。武宗见疏,斥其不应故彰君恶,以沽直谏美名,特差锦衣卫将戴、薄等拿解赴京。弄得朝臣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谏。但其中有一位不怕死的小臣,偏要抗疏救戴、薄了。这人是谁呢?不用我讲,读者早已知道了呀。
阳明见武宗被刘瑾一班阉宦引得日事荒淫,不治国事,就已预备拼了生命,要严劾刘瑾的。刘健削职,他就欲上疏抗救。这次戴、薄被解赴京,他一腔忠愤之气,再也按捺不住,明知那时的刘瑾势焰正炙,自己不过一区区兵部主事,当然鸡蛋碰石头,总是自己吃亏。且武宗正恨有人谏劝,不谏固然可以无妨,要是进谏,而十之八九是“死得成”的。但想做忠臣,又绝不能贪生畏死,他于是就上疏道: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以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惧陛下复以罪铣等者罪之,则非惟无补于国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过举耳。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况今天时冻冱,万一差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沟壑,使陛下有杀谏臣之名,兴群臣纷纷之议,其时陛下必将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则既晚矣。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疏上,武宗大怒;刘瑾更是切齿痛恨阳明,不应道他有危宗社。于是在阙下,先杖四十,打得阳明皮开肉烂,死去活来;然后又下在狱中,现在他所过的,是黑暗囹圄中的生活了。
囹圄生活,是极黑暗而且极痛苦的。下狱的时期,又是十二月,正风紧雪飞、天寒地冻的时节,阳明的苦况,也就可想而知。天寒岁暮,思乡忆亲;况又待罪遭谗,生死莫测,阳明处此境遇,真是万感纷集,乱箭攒心。我们且看他在狱中的作品,如: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迥。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
兀坐经旬成木石,
忽惊岁暮还思乡。
高檐白日不到地,
深夜黠鼠时登床。
屋罅见明月,还见地上霜。
客子夜中起,彷徨涕沾裳。
天涯岁暮冰霜结……
思家有泪仍多病……
幽室不知年,夜长昼苦短。
……
来归在何时?年华忽将晚。
萧条念宗祀,泪下长如霰。
以上诗句,都足以描写他心中的苦怨。他还作了一首名为《有室七章》的古诗,玩其字里行间,还是时时流露忠君爱主之意。体效《国风》,意取《离骚》,阳明幸而不死,或则就是得此诗之力,亦未可知。诗道:
有室如簴 ,周之崇墉。
窒如穴处,无秋无冬!
耿彼屋漏,天光入之。
瞻彼日月,何嗟及之!
倏晦倏明,凄其以风。
倏雨倏雪,当昼而蒙。
夜何其矣,靡星靡粲。
岂无白日?寤寐永叹!
心之忧矣,匪家匪室。
或其启矣,殒予匪恤。
氤氲其埃,日之光矣。
渊渊其鼓,明既昌矣。
朝既式矣,日既夕矣。
悠悠我思,曷其极矣!
阳明在狱中囚了许多时候,天子旨下,将阳明贬谪为贵州龙场驿驿丞,阳明出狱时,又作了一首名为《别友狱中》的诗:
居常念朋旧,簿领成阔绝。
嗟我二三友,胡然此簪盍!
累累囹圄间,讲诵未能辍。
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悦。
所恨精诚眇,尚口徒自蹶。
天王本明圣,旋已但中热。
行藏未可期,明当与君别。
愿言无诡随,努力从前哲!
那时的贵州,与京师相去万余里,还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域,他的朋友,都替他忧虑不已,均恐一入荒漠瘴疠之远地,没有活着还家的希望。阳明之意,却不在此。他《答汪抑之》的三首诗中,第一首道:
去国心已恫,别子意弥恻。
伊迩怨昕夕,况兹万里隔!
恋恋歧路间,执手何能默?
子有昆弟居,而我远亲侧;
回思菽水欢,羡子何由得!
知子念我深,夙夜敢忘惕!
良心忠信资,蛮貊非我戚。
由此诗中,可以知他是“蛮貊非我戚”了。他之念念不能忘者,就是他家中的人。甘泉子也说道:“谪贵州龙场驿,万里矣,而公不少怵。”益足证明他是不惧远谪了。
甘泉是与阳明感情最厚的朋友,虽是一旦判袂,却也并不显出嗟怨之态,特歌《九章》以赠,并以勉励阳明。如“与君心已通,别离何怨嗟”,便已道出道义相交,心已互通,虽隔千万里之远,也如一室晤对一样。又如“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便有以贤圣之道相互勉励之意了。阳明也和以八咏,内第三首云:
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
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
屡兴还屡仆,惴息几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
力争毫厘间,万里或可勉。
风波忽相失,言之泪徒泫。
在这一赠一酬的诗中,便可窥出这两位大儒的人格是如何的崇高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