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觉悟之后,便不再在阳明洞做这“簸弄精神”的玩意儿了。一切学道修仙的迷念,都被他击得粉碎无余;离世远去消极的观念,一变而为入世致用积极的观念了。离开了阳明洞,便移居西湖,因自己的病尚未十分复原,西湖也是一个养病的最好所在。阳明趁养病的余闲,在寓则读读书、写写字;出外则周游南屏山虎趵泉的胜景,领略山光水色,倒也清闲自在。又因心无杂骛,病也一天比一天痊好。
有一次,他在湖边闲眺,见一个和尚正在那里坐禅关。闻已坐了三年,也不语,也不视。他一见就知这个和尚,已是走入魔道,便思有以破他的迷念,乃大声喝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坐禅入定的和尚,被他这一喝,不由得不陡起一惊,即开视对语起来。他又问道:“你这和尚,家里还有甚么人没有?”和尚回答说:“有个母亲在家里。”他又诘问道:“既然有母亲在家里,你起不起念呢?”和尚对道:“不能不起念。”阳明知道和尚已有醒悟的转机,即以“爱亲本性”之旨向他晓谕。和尚一颗枯寂如死的禅心,被阳明当头棒喝的一声,又加上一篇义正词严的大道理,如梦方觉;听见阳明说到极亲切的地方,更是禁不住涕泪如雨。立时禅关也不坐,和尚也不做,弃钵抛经,连日赶回家去,侍奉母亲去了。
阳明在西湖静居许久,病也渐渐调养大愈,因旷职日期太多,不能不告别可爱的西湖,依旧回到京师来,销假视事。
恰值这年山东举行乡试,巡按山东监察御史陆偁,素来很为钦慕阳明的品端学粹,特聘请他担任这次乡试的总裁之责,阳明碍于情面,不便推辞,故就应允下来。
同着陆偁到了山东,开始要举行考试,其中所有试录,皆出于阳明的手中。从此他的经世之学,便闻名遐迩,大家都已知道,并且无不佩服。他还作了一篇《山东乡试录序》,更博得许多人的赞颂。
阳明是尝过考试滋味的,故此对于考试之利弊情形了然于心。他知道试中所取者,难免不无“沧海遗珠”之事,故说:“夫委重于考校,将以求才也。求才而心有不尽,是不忠也。心之尽矣,而真才之弗得,是弗明也。……虽今之不逮于古,顾亦宁无一二人如昔贤者?而今之所取苟不与焉,岂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欤?”他自己是落第过数次,故此生恐有遗珠之憾,他又借以勉励应试诸生,绍继前贤,不要“司考校者以是求之,以是取之,而诸士之中苟无其人焉以应其求”,这都是他以己度人,立心忠厚之处。
乡试完毕,没事再可流连,阳明复回到京师。九月里,改为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官秩依然一样,只不过工部换到兵部而已。
自从《山东乡试录》一出,阳明的声誉益发光大。那时一班学者,都溺于辞章记诵之学,专务虚名;对于讲求身心的学问,圣贤经传的要旨,再也没有人去愿意潜心研究探讨。阳明却毅然首先提创,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闻者渐渐相继兴起,多愿执贽及门,甘居弟子之列,随后来者接踵不绝,弟子益众。阳明见学者多来附和他的主张,窃喜圣学昌明之期不远,他就开始实行授徒讲学了。
明代此时师友之道久废,阳明一旦发起授徒讲学,大家都不免目他是立异好名,其实他们何尝能知阳明用心之苦、立志之大呢?
在许多人都目为阳明是立异好名的当儿,却有一人,不但不附和众人的俗见,反极端地赞成阳明、钦佩阳明的毅力大志。这人就是阳明后来第一个益友——甘泉湛若水先生。
甘泉是增城人,字元明,名若水,时为翰林院庶吉士,也是当时一个著名的大儒。他们俩初次会面时,阳明就说:“守仁从宦二十年,未见此人。”甘泉也说:“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邂逅定交,大有相见恨晚之概。由是这两位大儒,共同携手,以发扬圣学为己任。从此圣学果日趋于昌明,讲学之风大盛,直到明末,流风犹自未息。虽然明室之亡,一半是在讲学,这是后来之学者不善,故致流弊丛生,不可即说是倡始者之过,要知倡始者,原是法良意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