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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隐秘之事

1994 年 5 月 23 日,星期一,阴转多云。

我知道老天爷不会眷顾我,那场雨没有来。

不过这不要紧,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而我也做了一直想做却没做到的事情。

现在是下午的地理课。因为我的成绩一直很不错,所以,姚老师认为我通过地理会考完全没问题。好心的她允许我在地理课上干点别的,所以我才可以写下这篇日记。

写日记对我而言,与其说是一种习惯,不如说是一种倾吐。我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只有日记本是从小陪伴我长大的朋友。更何况,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要记下来。

早晨起来,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和干燥的地面,没失望,也没太沮丧。这只不过是我无数个没有实现的愿望之一而已。我现在担心的是干瘪的牙膏皮和那双前途未卜的白球鞋。

鞋子还好,牙膏和粉笔暂时遮挡了墨迹。缺点是,在鞋子外表已经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硬壳,稍加触碰,硬壳就会开裂、掉渣。我看着这双脆弱的“白”球鞋一筹莫展。还在犹豫的时候,卫生间里传来妈妈的喊叫。看起来,她已经发现被我浪费掉的牙膏了。我不想在已经足够心烦的时候再挨顿责骂。所以,我换了一双便鞋,用报纸把球鞋包好,背上书包跑出了门。路过公共厨房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在校团委办公室,我换上了那双白球鞋。周维国老师从柜子里把国旗拿出来,催促我们赶快去操场。我不敢快走,生怕那层硬壳分崩离析。周老师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怪异姿势,没等开口询问,他已经看到我脚边那些白色的碎渣。

“我的天!”周老师瞪圆了眼睛,“你穿的是什么?石膏吗?”

来不及解释了,也没法解释。我红着脸,低着头,一步步蹭到操场上。然而,更大的问题来了。我和其他三个护旗手要在全校师生面前,踢着正步走到旗杆下。

迈开第一步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后,我清晰地听到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随即,就是越来越响的哄笑声。我知道,最刺耳的声音肯定来自马娜。她一定用手指着那随我的脚步散落一地的白色碎渣、逐渐现出斑斓本色的球鞋,和宋爽、赵玲玲一起嘲笑我。

好吧,好吧。

就这样,我在几百个诧异、不满和嘲弄的目光中,一路踢着白粉飞扬的正步,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旗杆下。当国旗被展开时,我的脸暂时被遮挡在一片红色之后。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并在半秒钟之后就找到了他的脸。

杨乐没有笑,更没有盯着我的球鞋看,只是一脸凝重地看着国旗。我知道他此时想到的肯定不是多少先烈的鲜血染红了这面旗帜,他只是不想成为那些让我尴尬的目光之一而已。

国歌奏响,国旗也缓缓向旗杆顶端升起。我仰面向国旗行注目礼,在飘扬的红色旗帜之上,看着正在空中慢慢聚拢的乌云。

升旗仪式后我就换上了便鞋。然而,那双“白”球鞋仍然成了同学们讨论的话题。许多人甚至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特意跑到我的座位旁,就为了看看椅子下那双掉渣的球鞋。我很想扔掉它,但是我不能。因为只要这双鞋子没有开胶或者断掌,父母就不会给我买一双新的。在他们看来,鞋子是拿来穿的,只要能穿就好。那些斑斑点点完全不是问题。当然,我也可以故意把这双鞋子弄坏,然而这又是一道数学题:爸爸要卸掉几车玻璃,才能换来一双球鞋?

这双鞋子带给我的“明星效应”并没有持续多久,午休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我也乐得轻松。不过新的麻烦在等着我:早上急于出门,我没有带午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粒米未进的我已经饥肠辘辘,并且开始无比怀念厨房里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当同学们开始在教室里打开饭盒,各种饭菜的香味飘荡于座椅之间的时候,我悄悄地离开了。

在卫生间里灌了一肚子凉水,虽然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但是饥饿感好歹减轻了一些。我擦擦嘴巴,慢慢地走向礼堂。

今天要排练《海的女儿》——英语音乐剧,本届英语节的压台节目。现在是午饭时间,排练厅里应该没有人。躲在这里,既可以避免被人发现没吃午饭的尴尬,又可以安静地独处一会儿。

礼堂里果然空无一人。我沿着大理石铺就的过道,穿过一排排座椅,向舞台的方向走去。登上木质舞台,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绕到幕后,再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就是排练厅了。

一团漆黑。我摸索着打开电灯,稍稍适应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强光后,空荡的排练厅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饥饿,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手脚也没有力气。于是,我坐在道具箱上稍稍休息了一下。随后,我就打开服装柜,在成排的红色长裙中找到标记着自己名字的那件换上。

我扮演的是王子的婢女之一,第四幕以后才会出场,台词也只有寥寥几句。尽管如此,我还是从道具箱里翻出剧本,又仔细地对了一遍。几分钟后,早就烂熟于心的台词就背诵完毕。我合上剧本,紧闭双眼,开始在想象中排练。

我不想在杨乐面前出丑,即使在今早的升旗仪式上我已经丢够了脸。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不是以那个贫穷、破败,像一块旧抹布那样辨不清颜色的女孩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几句话,哪怕是“婢女C”。

更何况,我会得到他的回应与微笑。虽然我们之间依旧是高贵与卑微的关系,但不是杨乐与苏琳。

这多么好。

我开始微笑,随后就感到沮丧。

我把剧本扔回到箱子里,落在另一本包着透明塑料书皮的剧本上。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本是马娜的。哦,对了,她坚持要我们在现场叫她人鱼公主,因为她要扮演的是小美人鱼。我拿起人鱼公主的剧本,她的台词要比我多很多,都用红色圆珠笔标注好了。不过,大段的英语台词会要了马娜的命,所以,她在许多台词后都写上了中文谐音的文字。

“爱洞特菲尔!(I don’t fear!)”我轻声读着,忍不住发笑,不无恶毒地想象着马娜操着这样蹩脚的英语和杨乐对戏的场景。

她喜欢他,这是全校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才会一再坚持扮演小美人鱼。不知道她那个有钱的爸爸起了多大作用,最后马娜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这个角色。是啊,她很漂亮,身材也好,一头卷曲的栗色长发看起来更像外国人。

然而,她真的有资格当小美人鱼吗?

我扭过头,看着练功镜里的自己。暗红色镶白色蕾丝边的长裙,一手拿着剧本,一手撑在身下的道具箱上,脸色苍白、单眼皮、眼睛细长、黑色直发垂在肩膀上。

在一次排练中,我讲完了自己的台词,站在王子的侧后方,毫不掩饰地看着杨乐。指导教师周老师喊停之后,我才把视线移开。同时,我发现周老师在看着我。

“你过来一下。”周老师举起手里的摄像机,示意我去看回放。

我不敢碰那个金贵的玩意,只是躲在一边看那个小小的屏幕。

画面里,我在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马娜只露出半张脸。

“你的眼神,其实更像小美人鱼。”周老师冲我笑笑,“真可惜。”

我不觉得可惜。能和他在一起完成一件事,能大大方方地看着他,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然而,我只能是婢女C,不能是人鱼吗?

我把目光投向最后一个衣柜。

下一秒钟,我就快速行动起来。

那是一条纯白色的长裙,纱制、样式简单。但是,用周老师的话来讲,当小美人鱼穿着它站在婢女们中间,“就像红色花瓣中的白色花蕊”。

此刻,红色花瓣已经被我脱掉,扔在了地上。我只穿着胸罩和内裤,把花蕊从衣架上拿了下来。指尖触碰到纱裙的一瞬间,我发起抖来,仿佛这轻飘飘的纱线之间被充了电。同时,一阵紧似一阵的眩晕感向我袭来,牙齿也咯咯地撞在一起。

就这样,面色青白、两股战战的我把白色长裙套在了身上。当我把长发从领口甩出来的时候,一股香气也随之弥漫开来。我很熟悉这个味道,那是马娜常用的香水。虽然她很讨厌,但这个味道真的是太迷人了。它让我一下子就沉浸在某种奇妙的情绪中。

我是花蕊。我是在空中吟唱的人鱼。我是用美妙的声音换得一双人腿的海的女儿。我是王子心头的哑巴孤儿。

我站在练功镜前,静静地打量着自己。那一刻,我相信有一束光从天而降,照射在我的身上。我拢起自己的头发,揉搓,又放下。原本清汤挂面般的直发有了些许弯曲,我侧脸,微微挑起眉毛。

天啊,这怎么可能是我?

我踮起脚尖,转了一圈。裙裾飞扬,香气四溢。仿佛有无数个小水泡在我周围升起,又碎掉。空气变成了清澈的海水,远方隐隐传来鲸鱼的歌声,我闻到了海草的甘甜芬芳……

“你在干什么?”

这一声又惊又怒的尖叫把我拉回到海面。我转过身,看到一群人站在排练厅门口,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站在前面的是马娜和杨乐。

我愣在原地,感到我头顶的那束光变得越来越灼热。

杨乐满脸惊讶地看着我,视线依次从我的赤足、长裙到头发,遇到我的目光后,他笑了笑:“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马娜上前几步,原本精致的五官因为愤怒扭曲在了一起:“脱了!”

“哦。”我回过神来,像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心中满是惊恐,“对不起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地向更衣室走去,突然意识到那条红裙还在地上。

“我……”

马娜抱着肩膀,一脸嫌憎地看着我,红裙子就在她的脚边。我低下头,小跑几步,弯下腰去捡裙子。马娜却用脚尖把红裙子挑起来,甩在一边,仿佛那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我没有言语,更没有反抗,只是捡起裙子,快步跑进了更衣间。

关好门,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血液正从手脚奔涌回全身各处。我紧紧地攥着那条红裙子,盯着更衣间深棕色的木门,一动不动。

我突然感到懊恼,并不是因为偷穿了马娜的裙子,而是因为我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慌乱与屈服。我为什么不能傲慢地说“试一下,怎么了”,为什么在和她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就被打回那个卑微又渺小的我?

我足足坐了五分钟,或者更长,才慢慢地脱下白裙,换上那件沾满灰尘、皱巴巴的红裙子。

走出更衣间,我垂下眼皮,不想和任何人视线交接。在有限的视野中,我发现除了马娜之外,大家都换好了服装。宋爽和赵玲玲和她在一起,似乎在小声劝慰她。

我低着头,走到马娜面前,把白裙递过去。她却侧过身子,不肯接。

“连句对不起也不说呀?”耳边响起宋爽的声音,“脸皮真厚。”

我伸直手臂,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作声。

杨乐从道具箱上起身,放下手里的剧本:“抓紧时间排练吧,下午还要上课呢。”

他的话起了作用,马娜终于转过来。不用看,我就知道她冲我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劈手夺过了白裙子。

我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想找个角落躲一下,刚抬起头,就遇到了杨乐的目光。他冲我笑,我勉强扯动嘴角,也笑了笑。

这时,我听到马娜的嘴里蹦出一句脏话,紧接着,有一样东西扔在了我的身上。

是那条白裙子。

其他人都愣住了,包括刚刚走进来的周老师。

“这是怎么了?”周老师把摄像机放在桌子上,捡起裙子,莫名其妙地看看马娜,又顺着她的目光找到了我,“你们……”

“她偷穿了我的衣服!”马娜指着我,“被她弄得臭烘烘的,我不穿!”

“啊?”周老师吃惊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想把裙子凑到鼻子下闻闻,随即他就觉得不妥,“不就穿了一下嘛,不至于。你赶紧换好衣服排练,再过两个星期就……”

“怎么不至于!”马娜转向周老师吼道,“她都不换衣服不洗澡的!”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记得,我是怎样抬起手臂,挥动,并让手掌重重地落在马娜脸上的。我只记得在那一声脆响之后,马娜从惊讶、恐惧再到狂怒的神情。紧接着,她就像一只母狮一样向我扑来,如果不是周老师、杨乐和其他同学拦住她,也许我真的会被她撕个粉碎,更谈不上还能在地理课上写下这篇日记了。

说来奇怪,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很清楚马娜正在我的斜后方用恶毒的目光看着我。但是,我很开心,虽然我的右手已经肿起来,并且还在隐隐作痛。我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印在她脸上的清晰的掌印似乎洗刷了我所有的屈辱。身心俱爽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我知道我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然而,为了那一刻的快感,我在所不惜。

王宪江双手撑住桌面,俯身站在会议桌前。在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线条,纵横交错、凌乱无比。

天气闷热,王宪江早已汗流满面,不得不时常去扶正滑落到鼻尖的老花镜。图纸上只有一个红色圆圈,标记在卫红渠的出口。王宪江已经拿着圆珠笔踌躇了半天,仍然不知道在何处能有所作为。这让他的心情愈加烦躁起来,索性摔掉圆珠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凉透的茉莉花茶。

胸中的躁气稍有缓解。王宪江向后跌坐在椅子上,点起一支烟,揪起衣领呼扇着。

从警三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恶性案件。一场特大暴雨,全城皆涝,雨过天晴之后,卫红渠里漂起三具女尸。

三名死者身份不明,年龄各异,身高体重也各不相同。尸体皆一丝不挂,初步认定死因都是绳索之类勒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至于其他特征,需要法医做进一步解剖才能确定。从尸身上残留的淤泥和擦痕来看,尸体很可能是从下水井中被雨水冲出来的。王宪江要做的,就是确定尸体在下水井中被弃置的地方,一来,可以围绕此地展开勘查,看能否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物证;二来,可以确定死者的数量——没有人可以保证现有的三具尸体就是全部死者。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邰伟捧着几本卷宗走进来。

“师父,你这边怎么样了?”邰伟把卷宗摆在图纸上,抬手擦汗,“尸源有点线索了。”

“哦?”王宪江直起身子,摁熄烟头,“什么情况?”

“我对比了今年以来报失踪的案子,找出几个和死者体貌特征相似的。”邰伟指指桌上的卷宗,“已经安排认尸了。”

“几个?”

“七个。”邰伟撇撇嘴,“死者已经高度腐败了,面目不清,所以网撒得大点。”

“行,尽快落实吧。”王宪江伸手去摸烟盒,“找到尸源,接下来的工作也好布置。”

“抽我的,抽我的。”邰伟忙不迭地从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王宪江一支,又帮他点燃,“这是下水井的图纸?”

“嗯,鬼画符似的,看不懂。”王宪江叹口气,“还得考虑雨量、流速、流向——找人来分析吧。”

“好,我去规划院找人。”邰伟掏出记事本,刚写了几个字,法医老杜推门走了进来。

“老王,尸检完事了。”老杜打了个哈欠,一脸疲惫,“你过来看看?”

解剖室位于地下一层,温度要低得多,加之墙角轰鸣的大功率空调,一进门,王宪江身上的汗就消了一大半。邰伟躲在他身后,连连打着寒噤。

室内光线充足。惨白的日光灯下,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显得格外刺眼。王宪江和邰伟接过老杜递来的口罩和手套,一一穿戴好。

“什么情况?”

“一号死者,女性,30~35 岁之间,尸长 162 厘米,重 51 公斤,取了耻骨联合,发现分娩瘢痕……”

“说重点吧,老杜。”王宪江揉揉脸,“我没时间听废话。”

“生过孩子。”老杜瞪了他一眼,“应该是已婚妇女。”

王宪江回头看了邰伟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掏出记事本记录下来。

“死因都是机械性窒息,勒脖子。”老杜掀开一具尸体上的白布,指指颈部肿胀的暗绿色皮肤,“凶器应该是铁丝之类的东西。”

“还有呢?”

“死者生前都被性侵过,一个A型血的人。”老杜拿起解剖台上的一个金属本夹子,翻了翻,“从胃内容物来看,她们都是最后一次进食后十小时之内被害。”

老杜合上本夹子,补充了一句:“先奸后杀。”

王宪江骂了一句。他弯下腰,捂住口罩,仔细看了看其中一具女尸的手脚。

“甭看了,腐败得太严重。”老杜知道他的意图,“不过,抵抗伤和约束伤并不多。”

“也就是说,被害人都是很快就被制服的?”邰伟想了想,“这王八蛋挺强壮啊。”

王宪江看了邰伟一眼,又转向老杜:“死者有被折磨过的迹象吗?”

“看不出来。”老杜摇摇头,“擦伤什么的都是死后伤。”

他指指尸体:“制服―强奸―杀人,一气呵成,没有多余环节。”

“看来这王八蛋就是为了爽那一下子?”王宪江皱皱眉头,“低收入者啊,否则找个女人没那么难。”

“我去查查重点人口?”邰伟插嘴道,“有性犯罪前科那种。”

“行。”王宪江点点头,“受过治安处罚那种也查查。”

邰伟应了一声,写在记事本上。

老杜又打了个哈欠:“你们那边怎么样?”

“没什么进展。”王宪江长出了一口气,“等尸源查到再安排吧。”

“不好办。”老杜皱皱眉头,“除了知道抛尸现场在下水井里,哪里是第一现场都不清楚。下水井像他妈蜘蛛网似的,怎么查啊?”

王宪江苦笑一下:“明天去规划院找个人来帮忙分析分析,实在不行,咱就钻下水井吧,一寸一寸地找。”

两支铅笔。一支双色圆珠笔。一支黑色圆珠笔。一块橡皮。一把尺子。一块三角板。一个量角器。

姜玉淑把这些物件一一从文具盒里拿出来,摆放在桌面上。随后,她上下端详着这个所谓的“文具盒”。它其实是某品牌营养液的包装盒,塑料材质,盒边带磁力吸扣。看得出,这个文具盒用了很久,盒盖上的商标和字样已经被完全磨掉,原本棱角分明的边缘也变得圆滑。一道长长的裂纹横贯在盒体上,稍加用力,这个盒子就会断成两截。

姜玉淑小心翼翼地把文具盒放好,看着它出神。

用到了三角板和量角器,这孩子应该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用药盒来做文具盒,而且量角器上的刻度都磨没了还舍不得换,家庭条件似乎不太好。双色圆珠笔上贴了卡通胶纸,而且两支铅笔都削得整整齐齐(其中一支的笔尖已经摔断)。

一个家境一般的初中或者高中女生。

姜玉淑略叹口气,把物件又逐一放回到药盒里。合上摇摇欲坠的盖子之后,姜玉淑找了一张报纸,仔细地把药盒包裹好,又用透明胶带牢牢缠住。

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把这个文具盒还给它的主人。她甚至不知道“那个被拖走的女孩”是否真实存在。但是,一个女孩子用过的文具盒出现在那个地方,这让姜玉淑不得不把两者联系在一起。

可能性有两个。其一,那天傍晚其实是自己眼花,所谓的校服女孩并不存在,这个文具盒只是某个粗心的女生丢下的;其二,确实有一个女孩遇袭,在楼角处被人拖走,女孩曾和对方有过撕扯,书包里的文具盒落在了草地上。

圆规。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姜玉淑的脑子里。药盒里没有这个。如果上几何课的话,应该要用到圆规才对。然而,姜玉淑在捡回文具盒的时候,特意在四周查看过,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她会不会拿出圆规来自卫?

姜玉淑小小地惊呼一声。一个女孩子,需要用圆规来自保,那她面对的是怎样凶险的环境?

她不敢再想下去,连连安慰自己。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说不定就是个粗心的孩子把文具盒丢了。看了一天账本,眼花了……

姜玉淑站起身来,拿起那个用报纸包裹好的盒子,塞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

姜庭今天又晚归了半个小时。一进门,姜玉淑就发现她脸色不好。问了几句,姜庭才闷闷地回答说在体育课上跑了一千米,有点累。放下书包,她就躲进房间里,晚饭时才出来。

在饭桌上,姜庭依旧不怎么说话,只是闷头扒饭。姜玉淑想和她聊聊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女儿却只是以“嗯”“啊”“还行吧”来应付自己。姜玉淑也没了兴致,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姜庭应该还没到生理期,这突如其来的坏情绪真是莫名其妙。两个人沉默着吃完饭,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孙伟明来了。

孙伟明从不在这个时间来拜访,更不会不提前打招呼就来。姜玉淑心下奇怪,还是招呼他坐下,让姜庭泡杯茶拿过来。

父女二人坐在餐桌旁,不咸不淡地扯些闲话。姜庭依旧情绪不高,垂着眼皮,孙伟明问什么就简短作答。他不开口,姜庭也不说话。姜玉淑把碗筷洗净,就躲到客厅里看电视。十几分钟后,餐桌前就沉默了。随即,姜庭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卧室,路过客厅的时候,说了句“妈我去写作业了”,就关上门,不再出来了。

孙伟明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姜玉淑想了想,起身走过去,给他面前空了一半的茶杯续满水。

孙伟明问道:“庭庭今天是怎么了?”

“不知道。我问了,她就说累着了。”姜玉淑放下暖水瓶,“晚上我再问问吧。”

“哦。”孙伟明似乎也无意纠缠这个问题,“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

“工作忙吗?”

“还可以。”

“身体也不错吧?”

“嗯,不错。”

姜玉淑抬头看看自己的前夫,后者正用一种僵硬的姿势和表情跟自己对话,就像他横放在桌面上的手臂一样不自然。她实在不想让如此尴尬的交谈再继续下去,就开口说道:“庭庭没事的,青春期,情绪波动很正常。”姜玉淑站起来,“你别担心。”

孙伟明坐着没动,脸上的笑容更加促狭:“这么多年了,你的个人问题……没再考虑考虑?”

姜玉淑惊讶地扬起眉毛。离婚几年,孙伟明从未关心过这件事,怎么突然打听起自己是否另结新欢了?

“有同事给介绍过,条件还不错。”姜玉淑不知道孙伟明的意图何在,为了维护自尊,言辞颇为含混,“慢慢处着看吧。”

“嗯,年龄也不小了,日子还得过。”孙伟明也没追问,“再说,你一个人带着庭庭也怪不容易的。”

“没事,再不容易也这么过来了。”姜玉淑笑笑,“感谢关心。”

“人不错就嫁了吧。”孙伟明倒是颇为积极,“咱俩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大家都得好好生活,没准再要个孩子呢。”

“我都多大岁数了……”姜玉淑突然觉得不对,“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事啊?”

孙伟明笑得颇为勉强:“嗯,是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你说。”姜玉淑直起身子,双手抱在胸前。

“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吧,干得还算不错。”孙伟明凑过来,“单位也挺认可我的能力,打算调我去北京总厂。”

“这是好事啊。”姜玉淑看着孙伟明,心中的警惕不减,“先恭喜你一下。”

“嗯嗯,谢谢。”孙伟明点头,“我这一走,可能就要在北京安家落户了。”

“哦。”姜玉淑等着孙伟明说下去,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你就是来显摆显摆?

“北京嘛,你知道,教育资源什么的比较丰富。”孙伟明低下头,手指在桌面上滑动着,“庭庭这不都高二了吗,我想……”

“你想什么?”姜玉淑的脸色白了,“把庭庭从我身边抢走?”

“这怎么是抢呢?”孙伟明辩解道,“我这不也是为孩子着想吗?”

“不用你想。”姜玉淑又站起身来,“这孩子现在姓姜。你走吧。”

“玉淑,你想想,那可是北京户口。高考录取线你知道比咱们省低多少吗?”孙伟明收敛了笑容,“比方说,考清华,北京孩子只要……”

“庭庭期中考试多少分你知道吗?在班里排多少名你知道吗?”姜玉淑伸手去拽他,“你走吧,我们不要你的北京户口。”

“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孙伟明也急了,“要不这样,咱们让庭庭自己决定。”

“我是她妈,我替她决定。”姜玉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径自把孙伟明拖到了门口,“你走吧。谁也别想把庭庭从我身边带走。”

“玉淑你再想想。”孙伟明手扶着门框,语气也缓和下来,“我再联系你。”

姜玉淑打开门锁,一指门外:“滚!”

赶走了前夫,姜玉淑突然觉得浑身发软。她背靠在门上,大口喘息着。委屈、愤怒、恐惧齐齐袭上心头,她很快就滑坐在地上,额头抵住膝盖,小声地抽泣起来。

哭了一会儿,姜玉淑隐约听到女儿卧室的门开了。她急忙爬起来,坐到餐桌旁,扭过身子,背对着卧室的方向。几秒钟后,她感觉到一双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妈,你怎么了?”

姜庭的气息吹在姜玉淑的耳边,暖暖的,痒痒的。这让她又有了想哭的冲动。姜玉淑勉强压住涌上喉头的哽咽,拍了拍女儿的手,哑着嗓子说道:“没事,和你爸聊了会儿,不太愉快。”

“真烦人,以后别让他来了。”

“胡说,那是你爸。”

“我不管,欺负我妈就不行。”说话间,姜庭的双手环绕住姜玉淑的脖子,脸颊也贴住她的,轻轻摩挲着。

姜玉淑抬起一只手,摸在女儿的头上。浓密的长发在指尖摩擦,细微的麻痒感从肢体末端渐渐传遍全身。姜玉淑的手慢慢用力,最后紧紧地搂住女儿,仿佛在下一秒钟,就会失去她。

晚上十一点左右,母女俩先后就寝。姜庭的情绪稍稍好了一些,但仍比平时显得消沉。跟姜玉淑简单道过晚安之后,她就去睡觉了。姜玉淑准备了明天早饭要用的食材,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也回到自己的卧室。

上了床,她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很了解孙伟明的性格,今天虽然悻悻而去,但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用不了几天,他还会找上门来,想方设法地实现自己的目的。

想到这些,姜玉淑又感到胸闷气短。孙伟明当初抛妻弃女,另组家庭。有了儿子之后,对女儿更是日渐冷淡。现在母女俩日子过得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又要来兴风作浪,想带走被姜玉淑视为生命的姜庭——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不管孙伟明是出于什么动机,想把姜庭从我身边夺走都是白日做梦。姜玉淑愤愤地想,他把一个家从三口人变成两口人,又要把我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他凭什么一再地毁掉我的生活?

她不能失去姜庭。这是姜玉淑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这不仅仅是习惯的问题,也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是她破碎的人生中唯一可以指望的黏合剂,是她可以用来抵抗对未来恐惧的最后理由。然而,她越是这么想,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就越在她心里被逐渐放大。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庭庭是一个孩子,不是我的私有财产。

不!不会!

姜玉淑用力摇摇头,仿佛要竭力把那个声音赶走。

我是她妈妈,她还未成年,我有权利为她做决定!更何况,庭庭更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床,直奔女儿的卧室而去。

此时此刻,姜玉淑迫切地想见到自己的女儿,她甚至不惜叫醒姜庭,要女儿亲口证实这一点。

然而,当她推开门的一瞬间,姜玉淑愣住了。

姜庭的床上空无一人。 g7J/sPRhbnxTzSb3GR+JeWiUof9rsm0Vd+PMQG5Sp5VGoeNKoHAgWNUAd4YkUa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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