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浩静静地站在厨房里,看着灶台上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瓷盘。他揭开上面那个,看到两只煎荷包蛋躺在下面的瓷盘里。煎蛋已经冷透,豆油凝固在盘底,看上去令人毫无食欲。尽管如此,顾浩还是把它们从盘子里抠起来,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蛋黄还算松软,蛋白则硬得像胶皮似的。吃完两只煎蛋,顾浩觉得满嘴里都是又冷又焦的碎渣。他弯下腰,把嘴凑到水龙头下,含了一口自来水又吐掉。反复几次之后,嘴里清爽了许多。然而,一大早就空腹吃下这么油腻的隔夜食物,他的胃很快就开始了抗议。那两只冰凉的煎蛋似乎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固执地戳在肚子里,用粗硬的边缘摩擦着胃壁。顾浩暗骂了一句,把铁锅放在煤气灶上,开始做饭。
一碗热乎乎的肉丝面下肚,胃部的不适感大有缓解。顾浩满足地端着空碗,慢慢地晃到厨房里。他把碗盘洗净、擦干,收回到碗柜里。做完这一切,他在厨房里站了几分钟,又打开煤气灶,烧起一壶水。
等水开的工夫,顾浩准备好了茶壶和茶叶,又从门外取回了今天的报纸,站在煤气灶前细细地读着。几分钟后,铁壶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顾浩放下报纸,关火、泡茶。随后,他把报纸夹在腋下,端着茶杯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扭头看看右侧的 101 室,暗灰色的铁皮门紧紧地锁着,室内毫无声息。
那个平时吵闹的小男孩似乎也不在家。
顾浩想了想,打开门,走了出去。
对门的女孩已经两天没来吃煎蛋了。
楼下有一个凉亭,水泥板搭制,里面还有同样是水泥材质的圆桌和长凳。顾浩沿着潮湿的红砖甬道,慢慢地向凉亭走去。他挑了一张还算干燥的凳子坐下,把茶杯和报纸放在圆桌上,又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一一摆好。
这算是退休老头的标准装备吧?
顾浩苦笑着摇摇头。他还不能完全适应退休后的生活,突然多出来的大把时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一生未婚,更谈不上有子女。顾浩不能像其他老伙计那样在家里含饴弄孙,也没有什么书法、跳舞、钓鱼之类的爱好,唯一能做的就是喝喝茶、看看报、睡睡觉。屈指一算,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快半年了。如果未来的日子都要这样过,顾浩觉得自己肯定忍受不了。
小区里开始人声鼎沸起来,多数是骑车上班的玻璃纤维厂职工。有相识的,就跟这位前保卫科长打个招呼。
“顾科长,出来溜达溜达?”
“顾科长,吃了吗?”
“老顾,退休了,自在吧?”
…………
顾浩嘴里应着,眼睛盯着那些飞驰的车轮和忙碌的身影,心说我自在个屁,老子闲得都快长毛了。
上班早高峰过后,小区里又沉寂下来,甬路上变得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人经过,也是带着孩子的老头老太们,个个安静又笨拙。顾浩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承认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并且早晚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点燃一支烟,拿起还没看完的报纸,耐心地读下去。
国家领导人出访欧洲。AC米兰继续领跑意甲积分榜。本市工会组织老年秧歌队参加文艺会演。昨夜暴雨导致文化广场东侧草坪出现较深积水,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安全。
顾浩的眼皮越来越沉。报纸上的铅字也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小黑点。他打了个哈欠,喝了口茶水,又点了一根烟。
昨晚没有睡好,因为他又梦到邰志亮了。
在梦中,两个人还是在部队时的样子,二十几岁,意气风发。他们好像在参加什么联欢会,男男女女足有几十号人。邰志亮和他各带着一个姑娘跳舞。邰志亮和舞伴旋转、跳跃,动作娴熟,配合默契。顾浩始终看着他们,心中暗自好笑。找个机会,他凑到邰志亮身边喊道:“猴子,小心回去杜倩拧你耳朵!”邰志亮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朝顾浩怀里的舞伴努努嘴。顾浩莫名其妙地低头一看,正被自己的手臂环绕,跳得脸颊绯红的姑娘正是杜倩。顾浩大窘,急忙松开了杜倩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舞厅变成了战火纷飞的山峰。正在起舞的年轻男女们也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外军。顾浩急忙提醒杜倩找地方隐蔽起来,却发现她早就不知去向。顾浩见自己两手空空,心下大骇,抬眼看见邰志亮正端着冲锋枪对外军扫射,赶紧匍匐到他身边,抬手去抽他腰间的手枪。刚打开保险,顾浩就看到一颗冒着白烟的手榴弹飞了过来。他来不及多想,大喊了一声“卧倒”就推开了邰志亮……
1962 年的手榴弹没有爆炸,1994 年的顾浩在自家的床上睁开了眼睛。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他足足躺了十几分钟才勉强爬起来。喝了口凉白开,定定神,狂跳的心脏这才稍稍平复一些。
该去看看这老小子了吧。顾浩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衔在嘴里,又点燃另一支放在窗台上,看着淡蓝色的烟雾慢慢地融入到如织的雨幕中。
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的雨水隐隐生出蒸汽来。顾浩的脸上开始发热,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这让他的倦意越发深重。顾浩卷起报纸,揣好香烟和打火机,端起喝了一半的茶水,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
刚走出几步,他就听到身后传来北京吉普特有的轰鸣声。不用回头,顾浩就知道邰伟又来了。
“老顾老顾!”
顾浩没搭理他,慢悠悠地向居民楼方向走。
“顾大爷!顾大爷……顾爹!”
顾浩缓缓转身,看着邰伟把吉普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
“叫谁老顾呢?”
“顾爹!行了吧?”邰伟满脸是汗,拉开车门跳了下来。他绕到车后,打开后备厢,拽出一袋大米和一桶豆油。
“你这老头还挺小心眼。”邰伟把大米扛在肩上,拎起油桶,“怎么不在外面多坐会儿,吃饭了吗?”
“你又来干什么?”顾浩板着脸,“上个月不是刚来过吗?”
“我妈让我来给你送东西。”邰伟嬉皮笑脸,“关爱一下退休老同志。”
“多余!”顾浩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接油桶。
“不用不用。”邰伟一侧身,从顾浩旁边挤过去,“家里有凉白开吧?我渴死了。”
顾浩看着他大步流星地向居民楼走去,五十斤大米压在肩上,步伐丝毫不乱。从背后看,他的身形还真有几分像邰志亮。看来公安队伍还是挺锻炼人的。顾浩想起小时候的邰伟活像个豆芽菜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开门,进屋。邰伟放好大米和豆油,就开始在室内乱窜,找毛巾,拿香皂,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脸,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白开,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心满意足地打了个水嗝,邰伟一屁股坐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杂志在身前扇着。
“这什么破天啊,下了一晚上雨也没见凉快。”邰伟环视室内,“你热不热,回头我给你弄台电风扇?”
“不用。”顾浩垂着眼皮,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你妈怎么样?”
“挺好。”邰伟向床头靠靠,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真要是惦记她,你就去看看她呗,总问我。”
“嗯,等我有时间。”
“一个退休老头儿,你现在有什么事儿啊?”邰伟撇撇嘴,“年轻的时候那么霸道,老了倒胆子小了。”
“你知道个屁。”顾浩伸手去拿烟。邰伟见状,急忙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抽我的。”
顾浩抬起眼睛盯着他:“谁让你学抽烟的?”
“我们局里都抽烟啊。”邰伟熟练地抖出一根烟递给顾浩,“中华,您老尝尝。”
“滚蛋!”顾浩抬手挡开,“你才多大就抽烟?”
“我都二十四了,顾爹!”邰伟也不恼火,自顾自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要是搁你们那个年代,孩子都有了。”
顾浩被气乐了:“你妈给你张罗对象没有?”
“没有,我不急。”
“早点结婚也好。有个人拴着你,省得你一天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你还好意思教训我?”邰伟也笑,“我爸三十二结婚,三十六才有的我。你呢,都这岁数了还是老光棍。”
“你少没大没小的!”
“不过,话说回来。”邰伟挤挤眼睛,“顾爹,我爸都没了好几年了。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儿我也知道。怎么样,考虑考虑我妈?我是不介意把‘顾爹’的顾字儿去了。”
“你他妈胡扯什么?”顾浩勃然大怒,“再说你就给我滚出去!”
“你看,说着说着还急了。”邰伟有些悻然,嘴里嘀咕着,“俩人明明就互相惦记着,有啥抹不开面子的……”
顾浩没说话,起身去拿墙角的扫帚。邰伟一看老头真怒了,急忙跳起来拉住他,嘴里赔着不是。
“我错了顾爹,您老消消火。”
顾浩扔下扫帚,余怒未消:“你个兔崽子,对得起你爸吗?有空去看看他!”
他喘了几口粗气,声音骤然低了下来:“我昨晚梦到你爸了。”
邰伟一怔:“好。”
一时间,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顾浩低头坐在椅子上,邰伟垂着手站在他旁边,彼此一言不发。良久,顾浩的气息平稳了许多。他看看一脸尴尬的邰伟,依稀能从他的面容中捕捉到邰志亮的模样。
邰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浩的脸色:“顾爹,你不生气了吧?”
“滚蛋。”
“那,那我走了啊?”邰伟试探着说道,“我回局里还有事。哦,对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到空白处,唰唰写上一行字,撕下来递给顾浩。
“我们局里新发了传呼机。”他掀起外套,露出腰间别着的黑色小玩意,“有事就呼我啊。127 呼 2031736——我给你写纸上了。”
“呼你?烀你个猪头还差不多。”顾浩扫了一眼,站起身来,“先别走。中午了,我给你弄点吃的,面条行不行?”
“不吃了。”邰伟连连摆手,“我真有事。”
“不管多大的事儿都得吃饭。”顾浩指指自己的床,“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好。”
“真是大事。”邰伟已经抬脚向门口走去,“耽误不起。”
“怎么了?”顾浩见他确实无心留下吃饭,心里也是一紧,“有案子?”
“嗯。”邰伟拉开门,转过身,脸上是少有的严肃表情,“昨夜一场暴雨,卫红渠里冲出死人了。”
他看看脸色骤然凝重的顾浩,又补充了一句:“女尸,三具。”
马东辰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客厅里传来马娜的笑声。一股怒火瞬间就涌上心头,他拧开门锁,猛地一把拉开房门。沉重的铁门撞到走廊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乎是同时,他看到马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受惊的小兽似的冲进自己的卧室,咔嗒一声反锁了房门。
马东辰站在门厅里喘着粗气,把领带从脖子上拽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电视里还在播放动画片,嗲声嗲气的对白和尖厉的笑声让马东辰更加焦躁。他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觉得头疼得似乎要炸开一样。
韩梅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杯温水。马东辰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光,心中的烦闷稍微减轻了一些。他解开衬衫的领扣,看到妻子正一脸不安地看着自己。
“没事。”马东辰扭过头,盯着一团漆黑的电视机屏幕,“我托人打听过了,卫红渠里冲出来的死人不是那小姑娘。”
韩梅以手抚胸,长出了一口气:“老天爷保佑!”
“你别高兴太早,”马东辰依旧一脸阴沉,“那孩子现在还下落不明。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爽妈妈说小姑娘今天没去上学。赵玲玲的父母还在跟苏家一起找人。”韩梅看看丈夫,“班主任刚刚打电话了——再请几天病假?”
“请一星期假吧。”马东辰疲惫地向后靠坐,韩梅急忙拽过一个沙发垫塞在他的腰下。
“要不要睡会儿?”
“不用,我还得等电话。”马东辰看着妻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夜之间骤然加深的皱纹,“你去休息一下吧。”
“算了,我也睡不着。”韩梅叹了口气,“我去做饭吧,不管怎么样,饭也得吃。”
马东辰瞟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又是火气上腾:“他妈的!咱们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可倒好,没事人似的,还有心思看动画片!”
“你就别再说她了。”韩梅示意他小声一些,“娜娜现在肯定很害怕……”
“她害怕?你没听到她刚才笑成那样?”马东辰余怒未消,“都是你平时惯的!”
韩梅正要争辩,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去了厨房。
马东辰又觉得口干舌燥,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倒了几滴水入口。他咂咂嘴,无可奈何地把杯子放下,正要起身去厨房,就听见电话机响了。
马东辰一个箭步蹿过去,摘下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的话筒,先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微颤抖道:“喂,老刘?”
通话持续了几分钟。从厨房里闻声而出的韩梅手握着锅铲,一脸紧张地看着丈夫。马东辰始终眉头紧锁,只“嗯”“啊”地回应电话那头的人。最后,他终于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也就是说,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对吧?”
对方答复后,马东辰说了句“谢谢老刘”就挂断了电话。韩梅看着他的脸色,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城管局的老刘?”
“对。”马东辰已经无力地靠在墙壁上,“他找到地下涵洞的图纸了。”
“他怎么说?”
“涵洞的出口有很多,有一条通往卫红渠,还有通往卫东渠、卫工渠的。”马东辰的腿有些发抖,“还有一条通往俪通河的。”
韩梅想了想,突然捂住了嘴巴,手中的锅铲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嗯。”马东辰苦笑,“如果那孩子真的被冲到俪通河里,事情就大了。”
“那怎么办?”韩梅抓住丈夫的衣袖,声音嘶哑,“娜娜怎么办?如果那孩子死了,娜娜就完了!”
“现在还没到最坏的时候。”马东辰虽然同样心烦意乱,还是先安慰起妻子,“警方肯定会彻底搜查涵洞的,最后找到那女孩也说不定。”
“要是找不到呢?警方会不会去俪通河里打捞?”韩梅已经彻底陷入狂乱的想象中,“如果找到那女孩的尸体,娜娜会被抓走的,一定会的!她还那么小,监狱里的人一定会欺负她……”
“你冷静点!”马东辰伸手去揽住妻子,韩梅却已经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完全失态的妻子让马东辰更加心乱如麻,不过,韩梅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所以,”马东辰把韩梅从地板上拽起来,“我们绝不能让警方介入这件事。”
韩梅的哭声戛然而止,满脸是泪的她呆呆地看着马东辰:“那怎么可能……”
“可能!”马东辰咬着牙,语气不容辩驳,“我去跟苏家人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