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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消失的女孩

1994 年 5 月 22 日,星期日,晴。

我恨苏哲。是的,我恨他。

今天晚上给他讲二元一次方程的时候,他压根就没听,一直在摆弄着那个愚蠢的玩具。一个可以变成机器人的小汽车而已,我想不通它为什么那么贵。不过爸妈显然不这么想。他们给苏哲买下它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爸爸需要卸几车玻璃才买得起这个破玩意。好吧,他是你们的儿子,他的笑容大概可以抵消你们所有的辛苦吧。

晚饭后,我准备写作业。妈妈让我先辅导苏哲。我很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她注意到我的表情,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自己还有很多作业要写。她一脸不耐烦:“才高一就这么多作业,你们老师想累死人啊?”

我说:“妈,我高二了。”妈妈一愣,哦了一声就去刷碗了。

我并不想辅导苏哲,苏哲也无心学习,他今晚的全部热情都在新玩具上。我坐在桌子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把那个塑料玩意掰来掰去,嘴里还咔咔地配着音。

“放下吧,你得开始学习了。”

“嗯。”咔咔咔咔。

“快点,我还得写作业呢。”

“好。”咔咔咔咔。

“放下!”

苏哲吓了一跳。他看看我,慢慢地把半车半人的玩具放在桌子上,眼睛瞟向打开的课本。

我开始给他讲二元一次方程,边讲边在草稿纸上示例。苏哲始终没有抬头,眼神涣散,这让我肯定他压根就没听。讲解完毕,我问他听懂了吗,他点点头。我说好,又给他出了一道题:“做吧。”接着,我就打开我的书包。我还有两张代数试卷、两张几何试卷和一张英语试卷要做,如果再耽误时间,前半夜我就别想睡了。

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苏哲却呆呆地盯着草稿纸,无从下笔的样子。

“怎么了?”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最后挤出一句:“没怎么。”

“为什么不写?”

苏哲的表情变得扭捏起来。

我非常的不高兴:“你刚才不是说听懂了吗?”

苏哲低下头。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和凸起的脸蛋。我的心一下子软了。

“我再给你讲一遍,这回好好听。”

苏哲仰起小脸,做严肃认真状。

可是,他没装多久就原形毕露了。我一道题还没讲完,他就重新把下巴顶在手臂上,用铅笔尖一下一下地戳着那个变形金刚,嘴里小声嘟囔着:“汽车人,变形,出发……”

我火了,用手里的课本扫向那个破玩意。在苏哲的尖叫声中,“大黄蜂”飞起来,撞在墙壁上,碎成了几块。

我被吓傻了,看着苏哲扑向那个七零八落的玩具。转眼间,妈妈就冲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

随即,她就看见了被摔坏的变形金刚。妈妈的表情立刻扭曲起来。

“谁干的?”

“我姐!”苏哲一边哭,一边指向我,“她摔的!”

我下意识地缩起身体。我不想辩解,也没法辩解。果真,一秒钟之后,妈妈的手指就拧住了我的耳朵。

“你知不知道这个多少钱啊?刚买回来你就摔了它!你不心疼钱,你也心疼你爸……”

“行了!”

爸爸进来了。他皱起眉头看着妈妈,又看看哭闹不止的苏哲。

“把手松开。”爸爸蹲下身子,拿起机器人的一条胳膊,上下端详一番。

“惹你姐生气了?”

“我没有!”苏哲梗起脖子,“我刚才做题来着!”

“他不听讲。”我揉着耳朵,“所以我就……”

“嗯。你先写作业吧。”爸爸看看桌子上的试卷,“今晚就别给他辅导了。苏哲,跟爸出去。”

妈妈瞪了我一眼,冲爸爸撇撇嘴:“都是你惯的!”

我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拿起笔。耳朵还在发热,我竭力集中精神,看着一道几何题。

“以后他要是不听话,你好好跟他说。”爸爸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道,“别动手,他是你弟弟。”

我嗯了一声,没有回头,眼泪却夺眶而出。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只做了一道题。题目是,这个变形金刚可以换几双白球鞋?答案是八双。

另一个房间里,起初还有苏哲的哭闹和妈妈的抱怨声,后来,渐渐悄无声息。这意味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妈妈大概已经抱着苏哲上床睡觉。他们固执地认为苏哲不能熬夜,否则会阻碍他变成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而我,只能暗自希望早点写完作业,好在明天上学之前小睡一会儿。

然而,倦意还是一阵接一阵地袭来,我哭过的眼睛更加酸痛。好不容易写完数学作业之后,我已经困得抬不起头来。在对付最后一张试卷之前,我得先去用冷水洗洗脸,精神一下。

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我穿过门廊,向卫生间走去。爸爸还没睡,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手里捧着那个玩具,正在努力地把一扇车门粘上去。看到我,他低声问了一句:“作业写完了?”

我摇摇头,小心地绕过那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胶水,径直进了卫生间。

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冷水的刺激和淡淡的香皂气味让我清醒了许多。我擦干手脸,顺手把晾在窗台上的白球鞋拿下来。我要确保这双鞋能在天亮之前晾干。虽然它已经很旧了,但是我只有这一双白球鞋,明天的升旗仪式上我只有这双白球鞋可以穿。

紧接着,我的脑子里就轰的一下炸开了。

已经泛黄的鞋面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深蓝色的斑点。而因为布面半湿,这些斑点已经晕染开来。同时,一股熟悉的味道直冲鼻腔。

是墨水。

我可以想象苏哲是怎样捏着笔胆,把墨水一滴一滴地淋到我的白球鞋上,脸上也许还带着或愤恨或快意的笑容。奇怪的是,我并不生气,因为我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明天我该怎么办?

一个护旗手,穿着一双墨迹斑斑的“白”球鞋,在全校几百人的视线中,扯着国旗的一角走向旗杆。

更何况,其中有一双眼睛是他的。

我该怎么办?

我拎起球鞋,快步返回房间。走过爸爸身边的时候,他可能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可能没有。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块小黑板,那是我用来给苏哲辅导功课的。黑板下面还有几根我从学校里偷回来的粉笔。

希望能有用。我一边奋力在斑点上涂抹粉笔,一边想着。

然而,被粉笔灰覆盖的鞋面上仍然清晰地透出深蓝色。我扔掉粉笔,又去卫生间取牙膏。爸爸莫名其妙地看着跑来跑去的我。

“你干吗呢?”

我没有心情回答他。我要挽救我的白球鞋。

终于,当那双白球鞋被厚厚的牙膏和粉笔灰彻底包裹起来之后,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我甚至想,说不定这双旧鞋会从此雪白如新呢。然而,当我看到那瘪瘪的牙膏皮的时候,又开始担心明早该怎么和妈妈交代。

还没想好借口,我又突然想到要是明天下雨就好了。升旗仪式一定会取消,那我就不用担心当众出丑了。

于是,我顾不得牙膏皮的事儿,开始向老天爷祈祷。求他老人家一定要在明天早上下一场雨,不用下太久,到早自习开始就好了。

然后,我就哭了。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守着一双可笑的白球鞋、一截牙膏皮、几个粉笔头和一张没做完的英语试卷,拼命地祈求明天下雨。

哭过之后,我安静了许多。现在,我把作业推到一边,拿出日记本,写下上面这些话,等待着那场可能并不会来的雨。

姜玉淑掀起锅盖,眼镜片上立刻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尽管看不清锅里的菜,但是排骨、豆角和土豆的香气还是扑面而来。姜玉淑操起锅铲,尝了尝菜汤,满意地关掉了煤气。

她走进阳台,打开窗子。天气阴沉了一整天,却始终不见雨来。到了傍晚,微微地起了些风,让春末夏初的空气更加清冷。楼下有几个老人在带着孩子玩,几个主妇在忙着把晾衣绳上的衣服取下来。姜玉淑探出身子,向楼角的空地看去。一高一矮两个小学男生正交换着手里的画片。

还是他们放学早一些。姜玉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西红柿,洗干净,切成小块,撒上白糖。简单的晚饭算是大功告成。她解下围裙,洗了手,从盘子里捡出一块西红柿,边吃边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她打开电视,看了看挂在客厅里的钟。下午五点十分。此时此刻的姜庭应该和同学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许会在街边的小吃摊旁吃上几个豆腐串或者烤毛蛋什么的——希望不会影响她晚饭的胃口。

姜玉淑懒懒地斜靠在沙发上,拿起电视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着台。在这个时段,各个电视台主要在播放广告,只有一个台是电视剧。姜玉淑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孙伟明要是在的话,估计就会守在电视机前看个没完没了。

想到他,姜玉淑有些气闷,随后操起遥控器,换到了本地电视台。一档音乐节目,一支叫“刺客”的台湾乐队。姜玉淑完全没听说过这支乐队,但是这首歌已经在电视里反复播放好几天了,也许姜庭听过他们的歌。姜玉淑抬头看看挂钟,五点二十六分。再过几分钟,姜庭就要到家了。

她从沙发上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电视柜旁边的一张桌子前面。桌面上有一本打开的账簿。姜玉淑合上账簿,连同桌面上的计算器和眼镜盒统统收到提包里。随即,她又把桌面上的物品摆放整齐,留出足够让女儿写作业的空间。

做完这一切,姜玉淑再次看向挂钟。五点三十五分。她回到厨房,系好围裙,掀开煤气灶上的铁锅。排骨炖土豆、豆角不再热气蒸腾,但是余温尚在。姜玉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煤气,调成小火,慢慢给菜加热。至于那盘拌了白糖的西红柿,已经渗出鲜红色的汁水,硬实的表皮开始变软。姜玉淑把盘子端到餐桌上,又盛出两碗米饭,和两双筷子一一摆放好。

五点四十分。在十分钟前,姜庭就应该到家了。这孩子去哪儿了?

姜玉淑耸耸肩,在心中暗笑自己的小题大做。一个孩子嘛,又不是结构精巧的钟表,怎么可能分毫不差。不过,以姜庭平时的习惯来看,晚归的确是不寻常的事情。

即使只是十分钟。

铁锅里的咕嘟声开始变大。姜玉淑起身回到厨房,操起锅铲,把铁锅里的菜翻动了几下。汤汁已经所剩不多。她看看窗外,天色更加阴沉,风声也大了许多,便走到窗口,探出头去。

楼下已经空无一人,只能看见孤零零的晾衣绳在风中摇晃。她再次向楼角看去,希望穿着蓝色校服的女儿能出现在这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紧接着,她看到了蓝色的校服,也看到了一个女孩。

只不过,这个女孩只有半个身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半秒钟之后,女孩的身体后仰,右腿向前无力地踢动了一下,似乎被人揪住了头发或者衣领,消失在楼体的另一侧。

在那一瞬间,姜玉淑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随即,她眨了眨眼睛,楼角又变得空无一人。这让她的思维停顿了几秒,并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否真实。不过,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袭上心头。她来不及再犹豫,转身冲出厨房,打开房门,飞奔下楼。

冲出楼道的时候,姜玉淑脚下一滑,右脚的拖鞋飞了出去,整个人也摔倒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她顾不得去查看擦伤的手肘,更没有心思去找回拖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姜庭,我的女儿,被人绑走了。

一个鬓发纷乱的女人,脸颊上还沾着灰尘,系着围裙,踩着一只拖鞋,向十几米开外的楼角踉踉跄跄地跑去。拐过楼体就是几栋居民楼围成的一大片空地,他们应该还在视线中。姜玉淑死死地盯着那个由水泥阳台和外墙组成的直角,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快从喉咙里跳出来。谁料,刚刚转过楼角,她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姜玉淑的眼前被一片湖蓝色完全遮蔽,同时听到一声尖叫。

“妈,你这是干什么啊?”

姜玉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呆呆地看着站在对面,正捂着胸口的姜庭,似乎认不出她来。

“快起来。”姜庭扶起姜玉淑,“你这慌慌张张的,要去……妈,你拖鞋呢?”

姜玉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目光片刻不能离开女儿的脸:“你……你怎么在这儿?”

“啊?”姜庭一脸莫名其妙,“我回家啊,要不我应该在哪儿?”

姜玉淑彻底清醒过来,苦笑着连连摆手:“老天爷,我看见……以为……哎呀算了,没事就好。”

“妈你说什么呢?”姜庭更糊涂了,她上下打量妈妈一番,惊叫起来,“你摔了?没事吧?”

“没事,我这不着急嘛。”突然,姜玉淑脸色一变,“赶紧回家!”

姜庭扶着一瘸一拐的姜玉淑,拐过楼体,向一单元快步奔去。走到楼下的时候,姜庭找回了那只拖鞋。姜玉淑一边拿起拖鞋往脚上套,一边催促姜庭赶快上楼。母女二人刚走到三楼,就闻到了越来越浓烈的焦煳味。

排骨炖土豆、豆角已经基本报废。姜玉淑不甘心,本想挑出不太煳的部分凑合吃,在锅里翻动了几下之后就彻底放弃。姜庭跑进卧室去找红药水了。姜玉淑把菜倒进垃圾桶里,想了想,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

涂好药水,母女二人开始吃晚饭。姜庭大概是真饿了,米饭、煎鸡蛋和糖拌西红柿,同样吃得津津有味。姜玉淑看得于心不忍,拍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慰。不料,刚一伸出胳膊,手肘上的伤口就被牵动,疼得她嘶一声。

姜庭立刻放下碗筷,捧起她的手臂,不住地对着伤口吹气,嘴里还像哄小孩似的念叨着:“不疼不疼啊。”

姜玉淑觉得温暖又好笑,用筷子敲了姜庭的头一下:“把你妈当几岁呢?”

“你还好意思说呢。”姜庭噘起嘴,“多大的人了,还慌慌张张的。”

“我不是以为……”姜玉淑摇摇头,“算了,估计是我看错了。”

“什么看错了?”姜庭夹起一块西红柿塞进嘴里,“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长头发,也穿着蓝色的衣服。”姜玉淑皱起眉头,随手向窗外指指,“看着好像被人拖走了似的。”

“啊?”姜庭吃惊地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妈妈。

“吓人吧?”姜玉淑似乎还心有余悸,“当时把我急死了,还以为是你出事了。”

“然后呢?”

“然后就看见你了嘛。”姜玉淑摸摸女儿的脸,“小傻瓜,你要是真被人掳走了,我可怎么活?”

姜庭低下头,慢慢地嚼着那块西红柿,脸上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是啊。”姜玉淑打了个哈欠,“看了一下午账本,眼睛都花了——妈妈老喽。”

姜庭没有答话,含着一口饭,眼睛始终看着菜盘里的某个地方。

晚饭后,姜玉淑赶女儿回房间去写作业,自己将碗筷洗涮干净后,又回到客厅的书桌前继续工作。一个小时后,大有玉米开发有限公司本季度的账做完了。姜玉淑去厨房倒了杯水,发现玻璃窗上已经是一片水迹。

她打开窗子,密集的雨声立刻席卷着潮湿清冷的空气涌入室内。姜玉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嗅到了春天特有的甜美味道。她端着杯子,一边小口抿着柠檬水,一边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

在这个干旱的季节里,一场畅快淋漓的雨弥足珍贵。姜玉淑甚至可以想象那些树叶和花朵将会以怎样的速度生长起来。她抬头看看墨黑色的天空,在那幽暗高远的所在,雨水像银线一般不住地倾泻而下,看上去丝毫没有止息的意思。然而,这种令人愉悦的心境并没有维持多久。一杯水还没喝完,姜玉淑突然想到卧室里的窗户还没关,急忙出了厨房。

姜庭坐在书桌前,正扭头看向窗外。雨水正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窗台上已经积了一小摊水,靠窗的单人床上也有了湿迹。姜玉淑急忙爬上床,抬手关上了窗户,同时发现床单已经被浸湿了一角。

“你这孩子怎么不长心啊!”姜玉淑回身埋怨道,“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把窗户关上?”

“哦?”姜庭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我没注意啊。”

“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姜玉淑拽下床单,卷成一团扔在地上,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卧具,“睡前自己换好!”

说着话,姜玉淑向书桌上瞥了一眼,发现姜庭的作业本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怒气陡然而生,“一个多小时,你干什么了?就写了这么点作业?”

“我……”

“看小说了还是听歌了?”

姜玉淑在书桌上翻找几下,没看到课外书或者随身听,疑惑之余更加恼火。

“你到底在发什么呆?”

姜庭不再说话,拿起笔,开始做奋笔疾书状。姜玉淑也无心再批评她,叮嘱了一句“抓紧时间”就走出了卧室。

把湿床单塞进洗衣机里,姜玉淑揉着隐隐发疼的太阳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烦躁,总觉得似乎有某件事情让她内心不安。想来想去,姜玉淑将其归因于傍晚的虚惊一场。她还记得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的感觉,好像姜庭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说起来,这孩子还真是失而复得。

怀她的时候,姜玉淑和孙伟明的感情尚好。他一直希望能有个儿子,姜玉淑却暗自盼望这是个女儿。理由很简单,等她长大了,可以给她穿花裙子、扎小辫子啊。把女儿打扮成漂漂亮亮的洋娃娃,多好玩。然而,怀胎七月,姜玉淑在下班路上摔了一跤。医生都说孩子可能保不住,孙伟明得知可能是女孩之后也劝她放弃。姜玉淑死活不肯,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姜庭出生的时候才四斤六两,像个通体无毛的小猫似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在保育箱里足足待了半个月之后,她才算保住一条小命。

这孩子因为早产,从小体弱多病,这十几年来,姜玉淑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方面丝毫不敢怠慢。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以至于孙伟明的外遇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时,姜玉淑还蒙在鼓里。

结局当然是离婚,彼此都没有给对方留余地。姜玉淑不能忍受丈夫身心双出轨,孙伟明的决心则来自那个女人肚子里的男孩。不过,他仍然不肯放弃对女儿的抚养权。孙伟明当时刚刚被提拔为厂团委书记,论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都比姜玉淑要强很多,但是姜玉淑死也要把女儿留在身边。这不是说说而已。最后谈判的时候,姜玉淑把剪刀和一瓶敌敌畏放在孙伟明面前,只说了一句“我要庭庭”就不再开口。孙伟明被吓住了,乖乖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把房子和女儿都留给了她。

就这样,一家三口变成了两口,孙庭变成了姜庭。好在女儿生性乖巧,又习惯和妈妈腻在一起。爸爸的离去,并没有让姜庭难过多久,对新名字也很快就适应了。逢年过节,或者姜庭的生日,孙伟明会带女儿出去玩玩。后来他重组了家庭,有了儿子,和姜庭见面不再像过去那么频繁。大概在他心里,孩子姓孙还是姓姜,真的不一样。

姜庭倒不怎么在乎。爸爸来看她,不见她多么开心,不来看她,也照样嘻嘻哈哈。对此,姜玉淑很感激女儿。不管是个性使然还是姜庭有意为之,都为姜玉淑减轻了很多负担。残缺家庭的遗憾和始终存在的经济压力,在乐观懂事的姜庭面前,似乎都不算什么困难了。

想到这里,姜玉淑的心软了。她起身走到厨房,冲了一杯奶粉,端到姜庭的书桌前。姜庭背对着自己,埋头写着作业。姜玉淑摸摸她的头。姜庭停下笔,扬起下巴,用头顶摩挲着姜玉淑的手,同时学了一声猫叫。

“喵。”

姜玉淑忍不住笑了。

母女俩在晚上十一点准时就寝。姜庭的卧室里很快就归于安静。姜玉淑却始终难以入睡。一方面是因为擦伤的手肘还在隐隐作痛,另一方面是她心中的不安感并没有因为与女儿的和好如初而有所减轻。她总觉得有一个石块压在心头,想去移走它的时候,又不知道这个石块被放置在哪个角落。加之窗外的雨声一直不停,淅淅沥沥的,令人更加烦躁。就这样,姜玉淑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天色微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之后,闹钟就响了。

尽管头重脚轻,姜玉淑还是勉强爬起来给女儿准备早饭。奇怪的是,姜庭似乎也睡得不好。连叫她两次,女儿才带着两个黑眼圈,蛮不情愿地起了床。姜玉淑把早饭端到桌上,看到姜庭含着牙刷对窗外发愣,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看什么呢?”姜玉淑重重地放下菜盘,“快点!要迟到了!”

“哦。”姜庭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刷牙,“天晴了。”

的确,不知什么时候,这场暴雨已经悄然停歇。此刻窗外天光大好,空气清新,还能听到小鸟在枝头愉快地叽喳叫着。

姜玉淑没有心情欣赏雨后美景。她催促女儿吃完早饭,整理好书包,自己抓紧时间洗漱,又化了个淡妆,匆匆忙忙地拉着姜庭出了门。

下到一楼,姜玉淑才发现自己少带了一本账簿。她来不及责怪自己粗心,让女儿赶快去坐公交车上学,转身折返上楼。

拿好账簿,再次出门。姜庭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姜玉淑加快脚步向小区外走,刚刚转过楼角,眼前是两栋楼间的一片空地,她却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仿佛有人一把捏住了她的咽喉。

同时,她找到了那块压在心上的石头,纠缠了她整整一晚的不安感也豁然开朗。

“昨天傍晚,是我看错了,还是真的有一个女孩被拖走了?”

姜玉淑几乎本能般扭头向楼角看去。在楼体下方有一片草地,经过一夜雨水的灌溉,青草长高了不少,翠绿挺拔,草叶上露珠晶莹。

她清晰地看到,在茂密的青草中间,躺着一个摔裂的文具盒。 XAx4wWXXj1A028Ierlv5RkAYWHdHzQc+Y0s6pvtnDrv0mLgXVpe1K+u1xPicOX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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