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发现自己想念乔琳娜。
她死得很轻松。他为此感到高兴。哦,坦率地说吧,起初,她死得很艰难:扭动、挣扎,抓挠他掐住她喉咙的手臂。幸运的是他穿着长袖衬衫,否则她会留下痕迹。
她也试图踩他的脚,尝试了一切办法:向后推他,踢腿。除了把她的一只鞋甩进运河,踢腿毫无效果。最后,她放弃了。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她的四肢也松弛下来。他把她放在地上时,只感受到她轻轻的身体,就像把一个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
K想就这样离开她,让她躺在小路边上。他把她的双手交叠在腹部,把一只纤细的脚踝搁在另一只脚踝上。用手帕擦她,因为总有可能留下指纹,即使是在尸体上。
他试图合上她的眼睛,但眼皮总是又翻上去。他转而用她的头发盖住她的眼睛,一缕缕被染成金色的头发成了眼罩。
阳光落在她戒指的紫水晶上。
他低头看着她,想道,她看起来很平静。也许更美了。
多愁善感的K。
把她放到水里更好些。他懂这个。如果她的身体上有他的任何痕迹,哪怕是一根头发,水都可以冲走。
他再次看着她手指上的戒指,想知道戒指是谁送给她的。一个爱她的人,他想道。想到这个,他全身充盈着一种类似后悔的东西。
他想把戒指作为纪念品带走,又觉得最好不要这样。
看了她最后一眼后,他把鞋尖插到她的背下,把她抬起来一些,然后滚到运河里。
乔琳娜是个很好的练习。在某种程度上,她救了他,因为他那天晚上拜访嘉娜·弗莱彻时,已经准备好了。
首先,他穿的是钢头靴;还戴着手套,黑色的皮手套。这是常规预防措施。
当然,他又穿了长袖衬衫,外面还穿了件夹克,作为额外的保护。当嘉娜拿着一米多长的木条打他时,夹克起到了保护作用。
这个他没想到。
她从壁炉台上抓起木条,木条上还有蜡烛之类的东西。她像挥舞棍子一样挥舞木条。火苗和热蜡向他袭来。要不是穿着外套,他可能会被烧到。
但她伤不到他。他对她来说太强大了。他从她手中夺过木条,把她打倒在地,然后就是时间和压力的问题了。她的腿在踢,她的脚在跺。要不是戴着手套,穿着长袖衣服,她的指甲会挖到他的肉里。她一开始很有力气,然后放松下来,就和乔琳娜一样。
之后,他对她没有任何柔情。他没有想过合上她的眼睛或让她平静地交叠着双手。他用钢头靴踢了她的肋骨一脚。撕开她的上衣,把她的裤子扯到臀部。一个等着被人发现的漂亮的、淫秽的场景。任由他们解读。
K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把他和嘉娜·弗莱彻联系起来的东西。他已经处理掉杀她时穿的衣服——把它们装进袋子里,扔进垃圾箱。外套和手套也在里面。这比试图洗掉蜡油容易。
他也没有和乔琳娜有关的任何东西——除了那个外带杯。他沿着运河边的小路回到车里时,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空空的红杯子躺在副驾驶座的脚垫上。
到了晚上,红杯子还在那里。K俯过身,把它捡起来。他可以在杯子内壁看到她唇膏的印记。乔琳娜,他真的想她。她帮助了他,无可否认。
但她不能再帮他了。比如,不能再在拿破仑·沃什伯恩的事情上帮他了。
沃什伯恩在一家叫“凯西吧”的公路酒吧里待了两个小时。
在这两个小时里,K一直在外面等着他。他不介意等待。第一个半小时过去后,他感到无聊,打开手套箱,拿出一根冰棒棍,坐在那里用手指反复转动。
过了一会儿,他把冰棒棍放了回去。他想到乔琳娜,想到她的腿,想到从她身体里流出的力量。他拿起她的红色外带杯,放在膝盖上。他希望能保留这个杯子,但知道杯子上有乔琳娜的指纹,可能还有DNA。他转身从后排座位上拿过一盒纸巾,拽出一些,用纸巾擦拭杯子。他打开车门,把杯子丢在地上。
他的罪行清单上应该加上乱扔垃圾这一项。
公路酒吧里面播放着乡村音乐,音响系统的低音太响。K听到砰砰声穿过停车场。人们来来往往,开着皮卡和SUV。他们穿着靴子、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这就是纽约州北部的秘密之一:这里到处都是乡下人。
拿破仑·沃什伯恩就是个乡下人。他住在一条路面没硬化的街上,那栋房子就像老鼠窝一样。据K所知,他独居。K在街边观察过这栋房子。沃什伯恩在九点左右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烟,跌跌撞撞地走下门阶。他身穿黑色T恤和牛仔裤,脚上是乡下人常穿的“踩屎靴”。今天是掐死他的好时机。他身高超过一米八,比那个最有名的拿破仑要高得多。K知道他不容易倒下。
沃什伯恩的皮卡和大卫·马龙的那辆有点像,但锈迹斑斑,消声器也坏了。他开着皮卡走了大约五公里,来到公路酒吧。皮卡一路上喷着尾气,发出一整个坦克师才能发出的噪声。K根本不用担心跟丢。
现在,K在停车场等着他。他没进去,因为他不想和拿破仑·沃什伯恩有任何形式的联系。
十一点左右,公路酒吧的大门打开,沃什伯恩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咧嘴笑着。K怀疑他离开家时就喝醉了,在酒吧里只是更醉的两个小时。他一手拿着烟,一手搂着一个穿着过膝长靴、牛仔裤和紧身长毛衣的女人。她的头发扎得高高的。她有点胖,穿上毛衣不好看。
他们两个人沿着停车场的一排汽车嘻嘻哈哈地走着。他们在沃什伯恩的皮卡旁停下,沃什伯恩扔掉香烟。他们接了个沉醉的吻,吻变成亲热——沃什伯恩磨蹭着女人,最后女人笑着从他身边挣脱。
沃什伯恩钻进皮卡,开着车出了停车场,女人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后面。K跟着他们,闻了沃什伯恩的皮卡尾气五公里路,来到那条路面未硬化的街上,来到沃什伯恩那老鼠窝一样的房子旁。
女人随沃什伯恩进屋,待了十二分钟。K数着时间。
估计三分钟准备,五分钟进行毫无意义的性爱,余下的四分钟用于穿好衣服,意识到一切都已结束,然后尴尬地告别。那个女人独自走出来,没有在门口的最后一吻。她抬起下巴,慢条斯理地走向自己的车,这是自尊或不甘的表现。
她走后,K观察房子里的动静。沃什伯恩似乎很可能会在原地睡一夜。这给了K一个完美的机会。他只需要一个计划。
前窗的窗帘后面没有动静。沃什伯恩喝醉了。他可能已经睡着了。他没有把那个女人送到门口。门可能没锁。K可以直接走进去。
K观察着房子。想象沃什伯恩四仰八叉地躺在房子里的床上或沙发上。如果他还没睡着,K可以让他睡着。他只需要动用意念,想象他仰面躺着,嘴张着,打着呼噜。很容易。
K下了车,穿过街道。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戴上。新手套,新外套。他的衣服都成一次性的了。沃什伯恩家的门阶是用煤渣块砌的。门阶上面是塌了一段的门廊。一把扫帚靠在门旁,断成两截:稻草刷子,粗粗的木柄。仿佛是有人有意把它放在那儿,留给K的。
K试了试门把手,门把手转动,门开了。K紧握着扫帚柄走进去。前厅空荡荡的,墙纸剥落,粗糙的家具上雕着花纹。这地方充斥着恶臭的烟味。一个烟头溢出的烟灰缸放在一个被用作咖啡桌的白色牛奶箱上。
K异常小心地穿过房子,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把扫帚柄像护身符一样握在身前。他检查了厨房和一楼的杂物间,沃什伯恩不在这两个地方。他爬上楼梯,看到浴室的门开着,看到沃什伯恩的靴子被踢掉了,丢在走道里。
两间卧室。房子后面的那间里堆满箱子和旧衣服。K走到前面那间,缓缓地打开门。拿破仑·沃什伯恩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打鼾,正如K所想。
房间里只有一扇挂着长窗帘的窗户。床垫和窗户之间的地板上有一盏灯光微弱的台灯。灯光照在散落的裸女杂志上。杂志旁边放着一堆纸巾和一个用过的避孕套——沃什伯恩与那个穿紧身毛衣的女人约会的遗迹。约会过后,沃什伯恩穿上了他出门时穿的T恤和牛仔裤。他没有费心拉上拉链,也没有扣上皮带。
一根香烟仍在台灯下的陶瓷烟灰缸里冒着烟。K看着烟雾升起,一缕缕灰色的线。他站在沃什伯恩身旁,像握着矛一样握着扫帚柄。他把断裂的一头对准沃什伯恩的心脏。
沃什伯恩在熟睡中动了动,侧身躺着。
K听着沃什伯恩的呼吸,看着那一缕缕烟雾。他有了个想法。他慢慢地蹲下身,每次下蹲一点点,直到单膝跪在床垫旁边。他悄无声息地把扫帚柄放在地板上。他把戴着手套的手伸向冒烟的香烟,然后决定换个方法,因为黑色皮革会让他的手太笨拙。他脱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他用手帕捡起香烟,烟灰缸里现在只剩下烟灰。他让烟头与地上的一张纸巾接触。他就这样耐心地拿着香烟。什么也没发生。他等待着,纸巾终于开始冒烟。
他弯下腰,让呼出的气能落在纸巾焦黑的边缘。他看到一块橙色的光芒,然后是一团火焰。
他把香烟放在地上,把手帕塞回口袋。他捡起被他放在地上的手套,用它把燃烧的纸巾推向另一张纸巾。这第二张纸巾也烧着了。
K戴上手套,打开去年10月的一本裸女杂志。他拿出插页,展开,让页面的一角碰到燃烧着的纸巾。
火苗蔓延开来,吞噬了“十月小姐”。
他打开另一本杂志。“七月小姐”。金发女郎,和乔琳娜有点像。七月小姐可以成为十月小姐和窗帘之间的完美桥梁。
窗帘一定是由某种合成材料做成的。窗帘熊熊燃烧着,散发出一股塑料味。
K拿起扫帚柄,站起身。沃什伯恩仍在床垫上打鼾。K看了看天花板。没有烟雾探测器。他也不记得走道里是否有。他走出卧室时关上了门。
下楼梯,穿过前厅出去。他转动门把手上的锁,然后关上门。他把扫帚柄放在门廊上他发现它的地方。
他镇定地穿过街道。没必要着急。他把手套丢在副驾驶座上,启动汽车。这样做效果不错,他想,比用扫帚柄刺他或打他要好。那样会造成一场混乱。而K知道沃什伯恩和嘉娜·弗莱彻有过联系。这两人在两天内死去——让其中一个的死看起来像意外更好些。拿破仑·沃什伯恩去了一家酒吧,醉醺醺地回到家,抽着烟时睡着了。
K注视着楼上的窗户。窗帘已经烧掉了,火焰现在应该已经转移到墙壁上。他可以看到,在微弱的灯光下,烟雾沿着天花板不断地往下冒。该走了。
他开车沿着路面未硬化的街道行驶时看到了些东西。他碰了刹车,大声咒骂。他想停下来,但他继续前进。他看到的是大卫·马龙的皮卡。
我找到坡·沃什伯恩家时,他家正在起火。
我一开始没能找到他家。我在找门牌号,但在夜色中很难看清数字。我把车停在沃什伯恩一个邻居家前面的街道上,走到邻居家的门廊上。意识到搞错了之后,我转过身来。
但它就在那里,再走过一栋房子就到了。我走向门阶时听到一阵玻璃爆裂声。大火的热量击碎了楼上的一块窗玻璃。玻璃碎片从门廊的顶上滑下来,落入我身边的一个花坛。
我抬头看了看破碎的窗户,看到了烟雾。我用手机打了报警电话,接电话的女人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紧急情况的性质、姓名和地址,是否有人在房子里。我告诉她我不知道。
“消防员已经在路上了,”她说,“不要回房子里。”
“我从来没进去过。”我告诉她。
“不要进去。”
我挂断电话。门廊旁边的碎石车道上有一辆生锈的皮卡,正是沃什伯恩可能会开的那种车。他可能就在房子里。
现在进去可就太傻了。
我走上由煤渣块砌成的门阶,试了试门把手。锁住了。我犹犹豫豫地用肩膀撞了一下门,像我想的那样没什么效果。我又回到门阶上,拿起一块煤渣。
煤渣块的一击撞开了门。前厅里没有活物存在的迹象,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我可以闻到烟味,但看不到任何冒烟的东西。这里没有。我把煤渣块扔在门廊上,走进去。
我找到楼梯,站在楼梯底部,仰望着一团灰色的烟雾。烟雾正在那里聚集,准备下来。
“沃什伯恩?”我喊道,“坡?有人在上面吗?”
没有回答。
上楼去就真的是太傻了。
我冲过前厅来到厨房,在水槽里放水。找不到毛巾。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才找到一条。把它浸泡在水中。用它捂住口鼻,呼吸,看看有没有效果。
我转身回到前厅时,听到咳嗽声。沃什伯恩一定是头朝下地爬下了楼梯。他在楼梯底部挣扎着站起来。他高高瘦瘦,眼睛一眨一眨,黑发乱糟糟的。他左手拿着一双靴子,右手搭在裤子上,试图扣上皮带,但没成功。
他突然注意到我。我把毛巾丢开,说:“坡?”
他的脸扭曲了,眼睛眨了眨。他朝我走两步,踢了一脚,一个白色的牛奶箱朝我的方向飞来。牛奶箱上有个烟灰缸,烟灰缸在空中旋转,撞到墙上,烟头散落开来。我挡开牛奶箱,但沃什伯恩随即冲过来,用右肩撞得我摔在厨房的地上。
他落在我身上,跪起来,跨坐在我身上。他左手仍然拿着一只靴子。他甩起靴子,狠狠地砸在我脑袋的侧面。
“你他妈的在我家干什么?”
我看着他的脸出现在我目光的焦距里又消失。整个世界在慢慢旋转。“我在帮你。”我说。
沃什伯恩咳嗽了几声,往地上吐了口痰,把靴子换到右手上。他的左手抓着我衬衫的领子。
“是啊,你他妈的是个大帮手,”他说,用拳头抵住我的脖子,“你想帮忙?我来告诉你怎样才能帮上忙。你给我听好了。”
我刚要说我在听着,他又用靴子打我的头。
“你现在才叫听着呢,”他说,“告诉他我知道了,我收到消息了。叫他不用担心。”
“告诉谁?”
他的脸靠向我,我闻到一缕酒气。
“告诉他没必要烧掉我的房子。我不会说的。我从没想过主动开口。就这样对他说。听清楚了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似乎是我应该做的事。他的拳头压在我的脖子上,整个世界仍在旋转,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他的那只拿着靴子的手。我看到一个光环,不知为何,这个光环有股烟火味。靴子挥舞下来,打在我的太阳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