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不喜欢你。”罗杰·托利弗说。
我站起来,想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要么托利弗有以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习惯,要么——
“这条狗叫罗杰。”托利弗说。他扯了扯狗链,吠叫变成低鸣。“我妻子取的。她觉得这样很好玩。这件事能让你对婚姻生出一点思考。你能把刀收起来吗?”
我记得刀是在地上,但它现在在我手上。
“你能控制住这条狗吗?”我问。
“就算我松开绳子,它也不一定会咬你,”托利弗说,“它当然能把你扑倒。我猜它可以按住你。它会咬住你,但不会咬你。你明白这种区别吗?”
我点点头,但其实并不明白这种区别。我知道自己不想看到这条狗演示这种区别。狗又叫了,露出牙齿。我没把握它不会咬我。
“我会牵着它,”托利弗说,“我还没报警。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说。有人为了破坏我家的吸尘器闯进我家——谁信呢?”他耐心地拍拍狗,“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看了这个房间的窗户一眼,窗户打开了几厘米,和我发现它时一样。
“我用梯子。”
“你的工具还真是多,”托利弗说,“如果车道上的那辆皮卡是你的,那么你就是大卫·马龙了。这意味着你是为了嘉娜来这里的。你如果想谈谈嘉娜,我欢迎你。我可以为你开门的。”
我把刀折叠好,放回口袋。然后举起嘉娜上衣的纽扣,好让他看到。“我是为了这个来的。”我说。
他不停地收狗链,直到抓到狗项圈。他伸出另一只手接纽扣。他的眼神先是困惑,后来恍然大悟。
“哦,天哪,”他说,把纽扣递还给我,“那么来吧,我们谈谈。”
我们在外面谈。托利弗家的后院有一条狗道:一块四米宽二十来米长的地方,被铁链栅栏围了起来。他把这条叫罗杰的狗从大门里带进来,解开绳子。我走到栅栏的另一边。
“我白天不在家的时候,通常是把它关在这儿,”托利弗告诉我,“但如果没有人和它在一起,它会发疯的。”
尽管托利弗现在和它在一起,它看起来也相当疯狂。这条狗从栅栏的一端冲到另一端,不时停下来,跳起来,把爪子放在托利弗的肩上。它这样做时,托利弗会把它推下去,而它又会跳起来。
“独自在外面待太久,它会在栅栏下面挖坑。”托利弗说,根据地面的状况,我可以看出这是真的,“所以它最好待在房子里面,待在笼子里。这能让它保持平静。”
狗冲刺到跑道远端,旋过身,又回来了。它想起来了它不喜欢我这件事,隔着栅栏向我吠叫。托利弗刚才从房子里出来时带着一袋玩具:生皮骨头和网球。他挑了一个球,朝远处扔出去。狗在后面飞快地追赶。
“太可怕了,”罗杰·托利弗说,“发生在嘉娜身上的事。”
“她人在这儿,十来天之前,”我说,“20号那天,是吧?”
“没错。”
“她离开的时候,衣服上少了几颗纽扣,”我说,“脸上还多了块瘀伤。”
“我知道。那是罗杰干的。”
狗嘴里衔着球回来了。托利弗把球从狗嘴里拔出来,扔到跑道的另一头。
“那天晚上,嘉娜第一次来这里,”他说,“我把狗关在笼子里,有其他人在家时,我有时就把它关在笼子里。嘉娜看到它被关起来了,表示她不喜欢这样,即使我解释了原因。我把它放出来,它立马就把嘉娜扑倒了。它很顽皮,你也看到了。”
仿佛是得到了鼓励,狗衔着球跑了过来。托利弗试图把球从它的嘴里拔出来,他们两个开始了拔河比赛。
“它很顽皮,”托利弗再次说道,“玩得很凶。当有人想和它玩时,情况会更糟,尤其是爱狗的人,比如嘉娜。”
这条叫罗杰的狗赢得了拔河比赛,躺在地上啃起了球。
“你看见它是怎么跑的了,”托利弗说,“它在房子里也是这样跑的。它从一个房间冲到另一个房间再折返。那个星期天晚上,嘉娜让它非常兴奋。它兴奋起来后,力气大得吓人。在嘉娜弯下腰捡它的一件玩具时,它就冲向了嘉娜。它的头顶撞到了嘉娜的脸颊。”
托利弗和我站在铁链栅栏的两边,我在思考是否应该相信他。
“纽扣呢?”我问,“也是狗干的?”
他点点头。“就像我说的,罗杰玩得很凶。我都没办法告诉你它抓掉了多少纽扣,撕破了多少衣袖,咬破了多少裤腿。我对整个事情感到羞愧,但嘉娜在脸颊上敷了些冰块,一笑置之。”
他耸了耸肩,好像这件事让他很尴尬。我看着他的眼睛,再次试图判断他是否在撒谎。他有一双明亮、敏锐的眼睛和一张令人愉快的脸,棕色的头发,头顶部分发量已经开始稀疏,但两边还很厚,而且是卷曲的。他比我矮几厘米,大概四十岁,肚子有点大,但这并没有让他行动迟缓。他的着装很随意:没有打领带的斜纹衬衫,卡其裤,添柏岚 牌的靴子。
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会对学生动手动脚、撕掉她们上衣的纽扣并殴打她们的人,但外表什么都说明不了。他是法学教授,这意味着他是律师,也意味着他接受过游说演讲训练。他的工作就是要让人信服。
所以现在就认定他说的是真话还为时过早。另外,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
“你说,嘉娜那晚是第一次来你家。”
“对。”
“她来这里干什么?”
托利弗转过脸,低头看着脚边的狗。
“哦,”他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听说过‘无辜者计划’吗?”罗杰·托利弗问我。
“有些耳熟。”我说。
我们坐在他院子里露天平台上的椅子里。罗杰那狗从狗跑道的一端跑到另一端,看着我们,似乎还不能决定应该对自己被抛在一边这件事作出什么反应。
“这是一个试图帮助被司法误判的人的组织,试图推翻那些对无辜者的判决,”托利弗说,“当然,这是很多律师长期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而且你不必以某个官方组织成员的身份来做这件事。”他停顿了一下,害羞地看着远方,“好吧,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在大学里运营着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无辜者计划’组织。”
他脚边的木板上有个大花盆。除了一些三叶草,里面什么都没长。我看着他把一只穿靴子的脚搭在花盆的边缘。
“我们已经取得一些成功,”他说,“纽约州锡拉丘兹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案子:一个年轻的西班牙裔男子性侵了许多女大学生。一个二十岁、名叫赫克托·德尔加多的年轻人被定罪,因为一些受害者从一组照片里挑出了他。警方当时从犯罪者的精液和唾液中提取了DNA,但从未进行测试。当时的技术还不够成熟。两年前我们赢得上诉,因为最终的测试证明,两者的DNA并不匹配。他在服刑十六年后被释放出狱。”
“《锡拉丘兹先驱报》报道了这个故事,美联社也报道了。《新闻周刊》做了专题,他们派了一名摄影师来给我拍照,大学里的同事们还为此取笑我;但这种宣传有助于吸引学生来法学院——那些想有所作为的学生。”
“比如嘉娜。”我说。
“的确如此。”托利弗说,“我通常不与一年级学生一起工作,但嘉娜很热心。1月份,新学期刚开始,她就加入了这个项目。我依靠学生帮忙处理大量的日常工作:对案件进行基本研究,回复囚犯及其家人——寻求帮助的人——的询问。”
他双手抱着肚子,手指交错。“事实上,”他说,“我们不断收到求助信息,电话、信件和电子邮件的数量,远远超过我们的处理能力。在这个国家,最终被推翻的刑事定罪数量非常少,而每一次上诉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资源,所以你必须有所选择。一些学生很难理解这一点。
“嘉娜就是其中之一。她被一个案件吸引了,一个本地案件——加里·迪恩·普鲁伊特案。他被裁定谋杀了妻子。虽然证据不足,但普鲁伊特是个情况很不妙的被告。他是高中教师,与以前的一个学生有染,这足以使他不被陪审团同情。妻子凯西发现了他有外遇,他承认他们为此争吵过。但据他说,妻子在一个周六下午凭空消失了,开车离开后,再也没回来。
“凯西·普鲁伊特也是一名教师。警察开始搜寻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车停在她任教学校附近的一条街上。三个星期后,他们在城郊野地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先被刺伤,然后被闷死了。他们很早就怀疑加里·普鲁伊特,他们搜查他的车时,在后备厢里发现了他妻子的几缕头发。但这是他们找到的唯一能将他与她的死亡联系起来的实物证据,而且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普鲁伊特的律师声称,这些头发来自后备厢中的一条毯子,普鲁伊特和妻子常在野餐时用这条毯子。”
“他们如果只有这么点证据,怎么能定他的罪呢?”我问。
出乎我的意料,托利弗的眼角漾起笑意。“他们不只有这么点证据,”他说,“他们还有拿破仑。”
“拿破仑?”
“他叫拿破仑·沃什伯恩,信不信由你。他的绰号叫坡。”托利弗向西望去,太阳正在那里向树顶处下坠,“坡·沃什伯恩是个小混混,”他说,“入店行窃,小偷小摸。他因为常偷自行车臭名远扬。后来他因为犯了更严重的事被抓了:他偷了一辆车。他面临真正的刑罚。他在县监狱里等待判刑——与此同时,加里·普鲁伊特也在等待审判。他们被关在相邻的监室里。沃什伯恩称,有一天他们聊了起来,普鲁伊特承认杀了妻子。”
“你觉得沃什伯恩说的话是真的吗?”
“很难说。但教训是,你如果是嫌疑人,那么除了律师,最好不要和任何人聊案子。不要和最好的朋友聊,不要和警察聊,也不要和你在监室里认识的人聊。这是个常识性的原则,但人们总是忘记它。”
他张开双手,希望我能认同。我点点头。我没对他说自己昨晚和一个警探聊了几个小时的事。
“所以沃什伯恩在审判中为所谓的‘认罪’作证,”托利弗说,“而陪审团投票判定被告有罪。加里·迪安·普鲁伊特正在服无期徒刑。”
“你觉得他是无辜的吗?”我问。
“我不知道。他声称自己是无辜的。”
“然后他向你求助——联系了你的‘无辜者计划’组织?”
笑意又回到托利弗的眼睛里。他摇摇头。“怪就怪在这里,”他说,“那个自行车惯偷打了电话给我们。”
“沃什伯恩?”
托利弗点点头。“接电话的是嘉娜——这是2月中旬的事。很显然,坡·沃什伯恩正在受良心的折磨。他告诉嘉娜,没有什么监室里的认罪,那是他编的。嘉娜对普鲁伊特的案子做了点调查,发现证据太薄弱了,所以把它交给我。我告诉她,我们得跳过这个案子。”
“为什么?”
托利弗用一只手掌摸了摸头发。“因为有些现实是你必须接受的。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你必须权衡概率。在大多数这类案件中,定罪被推翻,是因为有DNA证据。谁也不能和DNA争论。DNA不匹配,就等于你抓错了人。但在普鲁伊特案中,没有犯罪者的DNA。普鲁伊特的妻子并没有受到性侵。
“再来说监室里的认罪。假设那是沃什伯恩编造的。你必须让法官相信,他以前说的是假话,现在说的是真话。然后你还必须证明,没有监室里的认罪,法官就不能定加里·普鲁伊特的罪。但这可不一定。就算你能证明这一点,普鲁伊特还是不能重获自由,还是不行。你最多只能让他被减刑。
“最重要的因素是时间。普鲁伊特的妻子是在不到两年前被杀害的,普鲁伊特是去年春天被定罪的。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么他一直在遭受着可怕的不公正。而有些人几十年来一直在遭受同样的不公正。时间不应该成为接案条件,但它确实重要。如果不能帮助每一个人,那你就努力帮助那些等待时间最长的人。”
托利弗把脚从花盆上拿下来,朝我倾过身来。“2月份的时候,我对嘉娜也说了上述所有观点,”他说,“嘉娜不开心。我不能怪她。我也不开心。”
“但她没有放弃这个案子。”我说。
“是的。所以她上上个周日到这里来了,再次试图说服我,”他皱眉,“但她收获了个黑眼圈,因为罗杰太调皮了。”
“但是你没改变主意?”
“是也不是,”他说,低头看着露天平台的木板,“我没有作出什么承诺,但说我会和坡·沃什伯恩谈谈。我想我至少可以做这件事。”
“那么你和他谈了吗?”
“是的,在电话里谈的。谈得不好。我问他是否愿意在宣誓书上签字——关于他谎称普鲁伊特认罪这件事——他没有直接给我答案。‘我想做对的事,’他告诉我,‘但很难知道什么是对的。而且我需要确定,你能够照顾我。’”
“他是什么意思呢?”我问,“他害怕告诉你真相会发生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吗?”
托利弗抬头看着我。“这是个暗示:如果他改变说法,有人会不喜欢。但这个暗示也和钱有关。他谈到自己想要个新的开始。‘我必须离开这个城市,’他说,‘所以要花不少钱。’最后我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普鲁伊特到底有没有向你认罪?’‘你需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他告诉我,‘只要你愿意照顾我。’”
托利弗耸耸肩。“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我知道他并非想帮助加里·普鲁伊特。他联系我们,是因为他想从这个案子上弄点钱,他作为证人是没有用处的。”
我看着托利弗对着花盆弯下身,摘了一片三叶草。
“你把这次谈话告诉嘉娜后,她说了什么?”我问他。
“我没告诉过她,”他说,“我前天看到她了,本来想告诉她。但我知道她会失望的。她最近有点不一样了,似乎比以前更快乐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认识了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我问。‘大卫。’她告诉我。所以今天在外面的皮卡上看到你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他在指间揉了揉三叶草,然后把它弹开,“所以我们聊到这里了,嘉娜走了。警方有什么线索吗?”
我思考着该如何回答他。我能提供给弗兰克·莫雷蒂的唯一线索就是树林里的一根冰棒棍。
“我不是特别清楚。”我说。
托利弗从椅子里站起来。罗杰仍在院子里欢腾:它正在铁链栅栏下面刨土。
“你应该小心一点儿,”托利弗说,“男朋友总是会成为嫌疑人。”
我本想说大学生受害者的教授也是如此。
他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最好离警察远一点,”他说,“如果有需要,打电话给我。”
我站起来,接过名片,思考着罗杰·托利弗对我的态度。他是对的:我是嫌疑人。但他似乎一点也不怀疑我。也许这是辩护律师的守则:每个人都应该被假定为无罪。也许他相信嘉娜的判断力,认为她不会和一个会谋杀她的人扯上关系。或者他知道我是无辜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嘉娜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就是那个把双手放在她喉咙上的人。
我们站在夕阳下他家院子里的木制露天平台上,我想不出个所以然。
“你觉得是谁杀了她?”我问他。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很惊讶。“我不愿意瞎猜,”他说,“可能是随机犯罪。她住的那个地方……”他撇了撇嘴,好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有没有可能是坡·沃什伯恩?”我问。
他皱起眉头。“沃什伯恩没有暴力犯罪记录。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
我紧追不舍。“有没有可能是沃什伯恩害怕的那些人呢?”
“他们为什么要杀嘉娜呢?”
“他们想让沃什伯恩闭嘴,嘉娜想让他开口。”
我的这个想法让他有些不快。我可以从他的姿势和眼睛里看出这一点。但这可能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装出来的,那么他演得很好。
“我觉得沃什伯恩在编瞎话,”托利弗说,“他想证明向我要钱是合理的。我不相信他真的面临什么危险。”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认为我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