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在寻找一枚大头针的时候却发现了一枚基尼 ,那他一定是我的朋友吉伯恩教授。我之前就听说过,科研人员会获得超出预期的研究成果,但是从没听过超出到他这个程度的。至少这次,他确确实实地找到了某种对人类生活带来重大变革的新发明,这绝对不是夸大其词。而他原本的目的只是要为心神倦怠的人们找到一种全面神经兴奋剂,帮助他们应付近年来快节奏的生活。我已经试服这种药物好几次了,不如就让我描述一下这种药物在我身上的功效吧。对于那些想要寻找新的感官刺激的人来说,我的描述足以清楚表明这种即将遍及所有人的惊人效果。
很多人都知道,吉伯恩教授是我在福克斯通 的邻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在不同年龄的肖像照都曾登上过《斯特兰德杂志》——我记得是1899年年末的时候。但是我没办法去查阅当期杂志,因为有人借走了杂志一直没归还。读者们可能还能想起他高高的额头和不同寻常的、又长又黑的眉毛,这让他的面庞带上了一种冷酷的感觉。在上桑盖特路的尽头有许多独立式房屋,它们风格混搭,让那里的景色别有一番风味,吉伯恩就住在其中的一栋里。他的房子有着佛兰德式的山墙和摩尔式的回廊,房子里有一间直棂凸窗的屋子,当吉伯恩住在那里时就在那间房间中工作,我们也常常在傍晚时分在屋里吸烟、聊天。他是个很风趣的人,也很乐意和我讨论他的工作。他是那种可以在交谈之中获取帮助和灵感的人,我也正因此从研究的早期阶段起就对新加速剂这个发明了解得一清二楚。当然,他的大多数实验工作都并非在福克斯通完成,而是在高尔街医院旁边的那间新建的实验室。他是首个在这间实验室工作的人。
每个人——最起码聪明人——都知道,吉伯恩取得了巨大名望,并在生理学家中享有盛誉,这是因为他深入研究了药物对神经系统的作用。据我所知,他对催眠剂、镇静剂和麻醉剂的研究无人能及。他同样是一位声名显赫的药剂师。我认为,在神经细胞和轴向纤维的谜团组成的错综复杂的丛林之中,他的研究开辟了许多得见天光的林间空地。这些成果极少为人所知,除非他认为它们适合公开并让大众知晓。最近几年他特别致力于研究神经兴奋剂,并在研发出新加速剂之前就取得了很大成就。医药科学界要感谢他发明了至少三种效果显著而且绝对无害的药剂,这些药剂对辛勤工作的人来说极有帮助。我觉得,在人们精力枯竭时,那种叫作“吉伯恩B型糖浆”的药剂挽救的人比海岸边的任何救生艇挽救的人都要多。
“但这些药物没有一种能让我满意。”他在大概一年前说,“它们要么增加了核心能量供给却不影响神经系统,要么单纯增加了可支配能量却降低了神经传导性能。它们的效果都不平衡,作用只限于局部。一种药物刺激心脏和其他内脏,却让大脑变得迟钝,另外一种药物让大脑思绪翻滚,却对腹腔神经丛没有帮助。而我想要的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我想要的是一种能对整个人体都有兴奋作用的兴奋剂,可以让你从头顶到脚趾都获得一段时间的活力,让你相对于其他人来说获得双倍甚至是三倍的效率。啊!我想要的就是这种东西。”
“这会让人精疲力竭的。”我说。
“完全不用担心这一点。你的饭量也会是别人的两倍三倍——用这种方式来补充能量。想一想这种药剂意味着什么吧。假如你有这样的一个小药瓶——”他举起了一个绿色玻璃制成的小瓶子,在上面指指点点,“在这个珍贵的小药瓶中有着让你思考速度增加一倍、行动速度增加一倍、在同样的时间中完成的工作量增加一倍的能力。”
“但这种东西可能存在吗?”
“我相信是可能的。如果不可能的话,我就浪费了一年的时间。比如说,这些不同的次磷酸盐药剂似乎就有着类似的功效……尽管这些药剂只能让速度变为原来的一点五倍。”
“原来的一点五倍。”我说。
“比如说吧,你是一位陷入困境的政治家,时间对你来说非常紧迫,而你还必须要去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嗯?”
“他可以让他的私人秘书喝下这种药。”我说。
“然后就会获得——双倍的时间。再想想,比如说,你想要写完一本书。”
“一般来说,”我说,“我会希望我从没开始写过那本书。”
“或者是一个医生,忙得要死,想要坐下来仔细思考一个病例的情况。或者是一位律师,又或者是一个正在临时抱佛脚准备考试的人。”
“对这些人来说,”我说,“这药水一滴就值一基尼,甚至还更多。”
“又或者在决斗中,”吉伯恩说,“那时一切都取决于你扣扳机有多快。”
“或者在击剑比赛中。”我附和道。
“你看,”吉伯恩说,“如果我研究出了这种可以作用于全身的药物,这对你不会有任何伤害——除了它会让你变老一点点之外。你会比其他人多活一倍——”
“我想,”我想到了一点,“在决斗中——这公平吗?”
“这个问题之后再考虑。”吉伯恩说。
我又回到了之前的问题。“你真的觉得这种事情可能实现?”我说。
“很可能,”吉伯恩一边说,一边盯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某个东西,“就像公共汽车一样可能。实际上——”
他停顿了一下,朝着我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用那个绿色的药瓶轻轻地敲击着桌子边缘。“我想我很了解这种药剂……实际上,我已经得到了一些初步成果。”他脸上略带紧张的微笑显示出揭晓这个研究成果的重大意义。除非他的研究已经非常接近尾声,否则他很少谈及具体的实验工作。“而且它有可能,有可能——我不该对这件事如此意外——这种药有可能产生加速两倍以上的效果。”
“这一定是个重大事件。”我猜测。
“是的,我想,这确实是个重大事件。”
但尽管如此,我不认为他真的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影响有多大。
我记得我们之后又有几次谈过这种药剂,他称之为“新加速剂”,每次提起这种药剂,他的语调都会变得更有信心。有时候他会紧张地谈起这种药剂的功效可能会导致的预期之外的生理效应,这时候他就会变得有一点不高兴。另外一些时候他又显得很唯利是图,我们长久而忧虑地讨论着如何将这种药剂转化为商业利益。“这是一种好东西。”吉伯恩说,“极好的东西。我知道我给这个世界做了一些贡献,我认为我很有理由希望世界给我以回报。科学当然是神圣的,但是我想我必须使些手段来垄断这种药物的专利,比如说垄断十年。我看不出为什么世界上的一切乐趣都得归那些脑满肠肥的经销商所有。”
我对于这种新药剂的兴趣当然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衰退。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有一种奇怪的形而上学观点,我常常喜欢思考时空悖论,觉得吉伯恩的药物只是在提供一种对于生命的绝对加速度。假如某个人时常服用此药剂,那么他的确会度过充满活力、成就斐然的一生,但是他会在十一岁时成年,在二十五岁时进入中年,在三十岁左右开始衰老。对我来说,吉伯恩目前只是在为服用了他的药剂的人提供那种大自然赋予犹太人和东方人的能力,他们在十几岁就成年,在五十岁就步入老年,但是他们在思考和行动上都比我们要更快一些。我一直认为药物创造的奇迹至为伟大:药物使人发狂,使人平静;使人强健机敏,使人呆若木鸡;使人情绪激昂,使人兴致全无。这一切都可以用药物来实现。现在医生们可用药物的武器库里面又多了一件奇妙的武器!但是吉伯恩太关心研究当中的技术细节,并不非常关心我关注的这些问题。
在八月七日或者八日的闲聊中,他和我谈起他已经做了一阵子蒸馏工作,还将再做一阵,成败就在此一举。十日,他和我说事情已经大功告成,新加速剂已经实实在在地问世了。遇见他的时候,我正走向桑盖特山,打算去福克斯通理发。他急急忙忙地走来见我,只见他匆匆地下来迎接我——大概他正想上我家告诉我成功的喜讯。我注意到他的双眼明亮异常,满面红光,甚至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大功告成。”他抓住我的手,急切地大声说道,“比之前预想的还要成功,快来我家里看看。”
“真的?”
“真的!”他大喊道,“令人难以置信!快来看看吧。”
“它能让人加速到……两倍?”
“不止,远远不止。它的功效都吓到我了。快来看看那东西,尝一下!试一下!那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他抓住我的胳膊,快步朝他家走去,我不得不小跑起来。他拉着我朝山上走,一路还叫嚷着。一辆游览车上的人们像欣赏什么风景似的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那天的天气炎热而晴朗,福克斯通的景色看上去色彩鲜明、轮廓清晰。当然也有微风,但这样的天气之下的微风还不足以让我觉得凉爽宜人。我求饶一般地喘着粗气。
“我走得不快吧?”吉伯恩大声说,他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现在他的速度像是在急行军。
“你已经吃了那种药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没有。”他说,“我最多也就是喝了烧杯里的一滴水,那只烧杯装过药剂,但我已经洗干净了。我昨晚服用了一些药,你知道的,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然后你的速度就变成两倍了?”我在他家门口大汗淋漓地说。
“有一千倍,几千倍!”吉伯恩大声说道。他以浮夸的动作打开了那扇雕刻了早期英式风格装饰花纹的橡木大门。
“啊?”我说着,跟着他走进门。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倍。”他手里拿着房门钥匙说。
“那你——”
“它将为神经生理学的所有领域都带来突破,它将完美地重塑视觉理论!上天知道这种药能让人加速几千倍。我们之后会去研究——我们现在还是先试一试这种药吧。”
“试试这种药?”我说,这时我们正穿过走廊。
“是的。”吉伯恩说,他在他的书房中转向我,“药就在那边的绿色小瓶里。你不是害怕了吧?”
我骨子里是个行事谨慎的人,所谓冒险精神只存在于理论上。所以我确实有点害怕。但另一方面我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呃。”我硬着头皮说,“你说你已经试过了?”
“我试过了。”他说,“我没出事,不是吗?我看上去完全健康,我感觉——”
我坐了下来。“把药瓶给我。”我说,“如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就正好不用去理发了,我觉得理发是一个文明人最讨厌的应尽义务之一。这药要怎么吃?”
“加水冲服。”吉伯恩重重地放下一个水瓶,说道。
他站在书桌前,看着我坐在他的安乐椅上。他的举止突然间有些哈莱街 的名医的感觉。“这东西药劲可不小,你知道。”他说。
我做了一个手势。
“我必须要先提醒你,你一服下药就要马上闭上眼睛,大概一分钟之后才能小心地睁开。你的视力不会有问题,视觉和光波的振动波长有关,和冲击强度无关,但是你的视网膜还是会受到冲击,药物起效的时候如果你睁着眼睛,准会感觉眩晕恶心,所以闭上眼睛。”
“闭眼,”我说,“好的!”
“下一件需要注意的事情是坐好,不要到处乱动。你想要去拿什么东西的话,可能会重重地敲在它上面。要记得你现在的行动比之前要快几千倍,你的心、肺、肌肉、大脑——身上的每个器官——都是如此。如果你不注意这一点的话,会重重地撞上别的东西。但你要知道,你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你的感觉会和现在别无二致,只是世界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比之前放慢了几千倍。这正是这种药剂的神奇之处。”
“天啊!”我说,“你的意思是——”
“你会明白的。”他说着拿起一个量杯,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玻璃杯,”他说,“还有水,都在这里了。第一次试服不要服用太多。”
珍贵的药水从小药瓶里面咕噜咕噜地流了出来。“别忘了我交代你的话。”他就像意大利侍者调制威士忌那样把量杯里面的药水倒进了玻璃杯中。“闭目静坐两分钟,”他说,“然后注意听我说。”
他往每个玻璃杯中又添了大约一英寸高的水。
“对了,”他说,“不要把玻璃杯放下,把它拿在手里,手靠在膝盖上。对了——就是这样,那么——”
他举起他的那杯药水。
“敬新加速剂。”我说。
“敬新加速剂。”他回答道。我们碰了杯,喝下药水,我立刻闭上眼睛。
你们知道人吸了毒品之后会陷入的那种丧失自我认知的虚无感吧,有那么一阵子我就有这种感觉。随后我听到吉伯恩叫我醒来。我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吉伯恩站在老地方,手里还拿着杯子。杯子空了,这就是我睁眼前后的唯一不同。
“嗯?”我说。
“有没有感觉什么异常?”
“没有。可能有一点点兴奋,没有别的了。”
“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一切都很安静。”我说,“天哪!是的!是很安静,只是有一种微弱的打击声,什么东西在啪啪作响,就好像雨滴落在各种各样的东西上面。这是什么声音?”
“被分解了的声音。”我好像听到他这么说,但是我不确定。他盯着窗户。“你之前见过窗帘像这样定在窗前吗?”
我朝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窗帘的下端定格在空中,一角高高扬起,似乎正被微风轻盈地吹拂起来。
“没,”我说,“这太奇怪了。”
“再看这里。”他说着,松开了握着玻璃杯的手。我本能地躲了一下,以为玻璃杯要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但是它不仅没有摔碎,而且似乎都没有动,它就这么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粗略地说,”吉伯恩说,“处在这个纬度上的物体在下落的第一秒会落下十六英尺。这个玻璃杯正在以十六英尺每秒的速度下落。只是你看,它现在下落还不到百分之一秒。这可以让你对我的新加速剂的功效有一些认识。”他在缓慢下落的杯子四周和上下方挥舞着手,最后抓住杯底,把杯子拉过来,非常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嗯?”他对我说,大笑起来。
“看起来很不错。”我说。我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感觉非常好,身体轻盈舒适,头脑也很清晰。我全身都被加速了。比如说,我的心脏一秒钟跳动一千次,但是这完全没有让我觉得不舒服。我看向窗外,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一动不动,正低着头奋力地想要超过一辆同样一动不动地行驶着的游览车。自行车的车轮后面扬起一阵凝结在空气中的灰尘。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吉伯恩,”我大喊,“这种令人混乱的药物可以持续多久的药效?”
“天知道!”他回答,“上次我服了药,上床睡了一觉后药效才过去。和你说,我当时很害怕。药效一定持续了几分钟,我想——但是却像是持续了几小时一样。但是我相信,药效一会儿之后就会突然减弱的。”
我很得意地发现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一起服了药。“为什么我们不出去呢?”我提议。
“为什么不呢?”
“他们会看到我们的。”
“他们不会的,天哪,看不到的!因为我们要比最快的魔术表演还要快上一千倍。来吧!我们该走哪里?窗户还是门?”
最后我们从窗户翻了出去。
我很确定,在我的经历和想象中,或者我读到过的其他人的经历和想象中,没有任何经历能比与吉伯恩一起在新加速剂生效期间游历福克斯通的利亚斯 的这段经历更加奇异古怪。我们穿过大门来到马路上,花了一分钟的时间细细地看了看雕塑一般静止不动的过往车辆。一辆大游览车的车轮顶端、拉车的马的几条腿、马鞭的末端和售票员的下巴——他正要开始打哈欠——这些东西能看出是在动,但这辆笨拙的交通工具的其余部分似乎都是静止的。除了一个人的喉咙发出低沉的咯咯声,一切似乎也寂然无声。你要知道,在这个似乎被冻住了的庞然大物里面可有着一名车夫、一名售票员和十一名乘客呢!我们在车的四周走动,一开始惊奇万分,最后却有些不自在。那些人和我们一样,却又和我们有所不同,他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各种姿势定在那里。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相视微笑,那种暧昧的笑容似乎要永远定在他们脸上。一个头戴松软的宽檐帽的妇女把胳膊倚在扶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吉伯恩的房子,似乎要一直看下去。一个男人摸着自己的小胡子,就像一尊蜡像,另外一个男人僵硬呆板地伸出手,手指张开,伸向松了的帽子。我们盯着他们看,朝着他们大笑,向他们做鬼脸,直到我们感到厌烦,才转身走到了那个正前往利亚斯的骑车者面前。
“天哪!”吉伯恩突然大喊道,“看那儿!”
他伸出手指,在他指尖处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拍打着翅膀在空中飞行,速度如同特别慵懒的蜗牛——那是一只蜜蜂。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利亚斯。那里的场面看上去更为怪异。乐队正在台上演奏,但在我们听来,乐队奏出的是一种音调低沉、断断续续的咯咯声,时而如同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后又转为一口巨钟在走动时缓慢沉闷的嘀嗒声。僵立不动的人们直挺挺地站着,在草坪上散步的人看上去诡异、沉闷,如同傻瓜一般,摆着不稳定的姿势呆在那里。我走近一只似乎刚刚一跃而起的贵宾犬,看着它四条腿缓慢移动,落在地上。“天哪,看这里!”吉伯恩大喊道。我们在一位气质高贵的男人面前停了下来,他穿着白底暗色条纹的法兰绒衣服,脚下踩着一双白鞋,戴着一顶巴拿马帽。他正转向身边路过的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士,冲她们眨眼。我们仔细研究了一下眨眼这个动作,发现这动作实在是引人生厌。眨眼这个动作失去了所有机敏喜人的特点,我注意到正在眨着的眼睛并没有完全合上,在正在下垂的眼皮下方,露出了眼球的下缘和一丝眼白。“愿上帝让我记住,”我说,“我再也不眨眼了。”
“也不微笑了。”吉伯恩说,他正看着一个姑娘微笑时露出的牙齿。
“不知为何,现在热得很。”我说,“我们慢点走吧。”
“哎呀,快跟上!”吉伯恩说。
我们在小径上的巴思椅 之间穿行而过,许多人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非常自然,但身着红色制服的乐队成员扭着身子,看上去有些刺眼。一位紫脸膛的绅士僵在那里,正在风中努力把报纸折起来。很明显一阵强劲的风刚刚吹过这些行动迟缓的人,而我们却完全没有感觉到这阵风。我们走出人群,走到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地方,转过身去回望人群。看到各式各样的人凝成一幅画,似乎被什么东西所困住,僵立不动,就像是栩栩如生的蜡像一般,这种感觉令人难以置信地美妙。当然,这个场面有些荒诞可笑,但我的心中却浮现起一种没来头的优越感。想想,这是多么神奇!自从药物开始在我的血管中起效后,我说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又做了这么多,但这一切对于那些人来说,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只过了一刹那而已。“新加速剂——”我开口说,但是吉伯恩打断了我。
“那个可恶的老太太在那儿!”他说。
“什么老太太?”
“住在我隔壁的,”吉伯恩说,“她有一只到处乱叫的小狗。上帝啊!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吉伯恩的性格有时会非常幼稚冲动。我还没来得及劝他,他就猛冲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抓起那只可怜的动物,朝着利亚斯边缘的悬崖飞奔而去。但你们要知道的是,最令人惊讶的事情是那只小动物既不叫也不动,没有显露出任何活力。它一直呆呆地保持安静,似乎被施了催眠术一样,吉伯恩抓着它的脖子,就好像提着一只木头狗一样狂奔。“吉伯恩,”我喊道,“把它放下来!”随后我指出了另外一点。“如果你这么跑的话,吉伯恩,”我大喊,“你的衣服会烧起来的。你的亚麻裤子已经焦了!”
他用双手拍着大腿,在悬崖边上犹豫不决。“吉伯恩,”我大喊着爬了上来,“把狗放下。太热了!是我们跑步产生的热量!我们每秒钟跑两到三英里,空气的摩擦力!”
“什么?”他瞟了一眼狗,问道。
“空气的摩擦力,”我大喊道,“空气的摩擦力。跑得太快了。就像陨石一样,太热了。而且,吉伯恩!吉伯恩!我现在浑身灼痛、汗流浃背。你可以看到人们已经开始动弹了。我觉得药效快过了!快把狗放下来。”
“啊?”他说。
“药效快过了,”我重复道,“我们现在太热了,药效也快过了!我浑身都湿透了。”
他注视着我,之后又注视着乐队。他们演奏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咯咯声明显变得更快了。吉伯恩猛地挥了一下胳膊,把狗扔得远远的。狗旋转着向上飞去,依旧一动不动,最后悬浮在了一大群正在闲聊的人头顶张开的阳伞上面。吉伯恩抓住了我的胳膊肘。“天哪!”他大叫道,“我想你说得对!我现在感觉一阵灼热,而且——是的,我看得出那个人正挥舞着手帕!我们得赶紧离开!”
但我们离开得还不够快。也许这反而是我们的运气!因为我们本想跑步离开,而如果我们确实跑起来的话,我相信我们身上会着火!你也知道,我们两个都没想到这一点……但我们还没来得及跑,药效就过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新加速剂的效果就像拉上窗帘一样,手一挥就消失不见了。我听到吉伯恩惊慌失措的声音。他喊着:“坐下!”我一下子坐在利亚斯的崖边草地上,坐下的时候把周围的草都烧焦了。在我当时坐下的那个地方,现在还有一小片烧焦了的草地。整幅停止的景象似乎在我坐下去的时候活动起来。乐队断断续续的演奏汇集成了音乐的洪流,散步的人的脚落在地面上,开始行走。报纸和旗帜开始在风中猎猎作响,微笑变为交谈,眨眼的人眨完了眼,心满意足地继续前行,坐着的人们开始动弹,相互交谈起来。
整个世界又重新焕发生机,以和我们相同的速度运转着,或者说,我们现在终于并不比世界的其他部分运转得更快了,就像是正在进站的火车一样。我感觉天旋地转,经历了一次最为短暂的眩晕,一切就都结束了。至于那只小狗,刚才吉伯恩使劲抡胳膊的时候它似乎在空中滞留了片刻,现在它以极大的加速度砸穿了一位女士的阳伞。
这件事挽救了我们。一位坐在巴思椅中身材肥胖的老绅士无疑一开始就看到了我们,之后又用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狐疑地不时看看我们,我觉得,他最后还和他的护士说了些关于我们的话。除了他之外,我认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了我们的突然现身。扑通!我们的出现一定非常突然。我们几乎立刻就摆脱了灼热之苦,尽管我身下的草坪还很烫,让我很不舒服。所有人的注意力——甚至包括娱乐协会的乐队,他们竟然破天荒地走了调——都被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以及这件事情导致得更为令人惊讶的狗叫声和一阵骚乱吸引过去了:一只养尊处优的小狗本来正在演奏台东面安安静静地睡着,此时却突然穿过坐在演奏台西边的一位女士的阳伞从天而降,身上的毛还有一点烧焦的痕迹,因为它刚刚急速穿过空气。在那个荒唐可笑的年代,人们都很神经质,很愚蠢,也很迷信。人们纷纷站起身来,踩在别人身上,椅子翻来滚去,就连利亚斯的警察也在到处乱跑。我不知道最后事情是如何收场的——我们急于离开事件现场,摆脱那位巴思椅上的老绅士想要仔细调查一下我们的目光。当我们的身体冷却下来,从头晕目眩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后,我们站起身来,绕过人群,沿着梅特罗坡下面的路直接朝着吉伯恩的房子走去。但在一片喧嚣之中,我还是非常真切地听到一位先生的话,他坐在那位遮阳伞被砸坏了的女士身边,口气生硬地质问一个帽子上写着“监护”的护理人员:“如果这条狗不是你扔的,那是谁扔的?”
外界的运动速度和喧嚣声音突然复原,我们自己又惊魂未定(衣服仍然烫得要命,吉伯恩那条白裤子的大腿前部已经被烫得焦黄),我们没能仔细观察发生的一切,我本应该很乐意观察一下。实际上,我在回去的路上没有做任何有科学价值的观察。蜜蜂当然已经飞走了;当我们回到上桑盖特路的时候,那个骑车者也已不知去向,或许汇入了车流之中。至于那辆游览车,正载着车上生机盎然、活泼欢快的人们,吵吵闹闹地驶向前方,即将到达附近的教堂。
但我们还是注意到,我们离开房间时踩过的窗台有烧焦的痕迹,我们踩在沙砾小路上的脚印也异常深。
以上就是我第一次服用新加速剂的经历。我们当时的一切动作、一切话语、一切行为,实际上都是在一秒左右的时间内完成的。我们觉得自己经历了半小时,而乐队在此期间大概只演奏了两小节左右。但对我们来说,这种药剂的效果就像是整个世界都暂停了下来,以便我们观察。现在回想起这一切,尤其是回想起我们冒冒失失、急急忙忙地跑出房间,事情的结果很有可能会更糟。毫无疑问,这次经历意味着吉伯恩要想让自己的药剂成为易于控制的方便有用之物,还需要做很多研究,但是这种药物的实际效果已经确凿无疑。
自从那次冒险之后,吉伯恩一直在致力于让药物的效果易于控制,我也在他的指导下定量地服用过几次药剂,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尽管我必须承认,在药性未过时我再也没有贸然外出过。我需要提一句,我写这篇文章一气呵成,其间吃了一些巧克力,此外未受外界任何打搅。我在六点二十五分开始写作,现在我手上的手表很接近三十一分。在事务缠身的一天中获得好长一段无人打扰的工作时间,这种方便怎么说都不为过。吉伯恩现在正在做药物剂量方面的研究,尤其是药物对不同体质的人产生的不同效果。他还希望能找到一种减速剂,可以用来抵消加速剂的过度效果。当然,减速剂会起到加速剂的反作用。单独使用减速剂能使服药者感到通常的几小时转瞬即逝,使得他能在最为繁乱嘈杂的环境之中不慌不忙,平心静气好似万年冰川。这两种药物一定可以彻底变革人类社会。这是我们摆脱卡莱尔所说的“时间外壳” 的起点。加速剂可以保证我们在任何需要集中精力的时候全神贯注,减速剂则可以让我们心神稳定地度过艰难沉闷的漫长时光。也许我对减速剂有些过于乐观了,毕竟这东西还没有做出来,但加速剂却无论如何都不需疑虑。方便、可控而好用的加速剂走向市场也就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在所有药剂师和药商处,你都可以买到装在绿色小瓶子里面的药剂,价格高昂,但是考虑到超乎寻常的药效,这个价格绝对物有所值。这种药物会被命名为“吉伯恩神经加速剂”,他希望能提供三种不同的效果:加速二百倍、加速九百倍和加速两千倍,分别以黄色、粉色和白色标签来做区分。
毫无疑问,加速剂的应用会让一系列超乎寻常的事情成为可能。其中最值得关注也是最可能的,当然是罪犯可能通过这种药剂在时间的缝隙中作案,以此来逃脱惩罚。就像所有的强效药剂一样,加速剂也很可能被滥用。然而,我们已经非常彻底地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我们认为这完全是法医学上的问题,不在我们需要考虑的范围之内。我们会生产并销售加速剂,至于其影响——让我们拭目以待。
(赵佳铭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