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孙辈们,你们让我给你们讲我在50年前那件大事中的亲身经历。回顾历史中那哀痛的一页,是一件糟心的事,但或许,在你们新的家园里面,你们会因这一教训而受益。对于那时身在英国的我们来说是太晚了。然而我们也曾收到过很多的警告,倘若当时能重视就好了。危险不是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它须臾爆发而至固然不假,但它的到来是有先兆的,若非我们故意视而不见,本该足以使我们看清真相。对于发生在国土上的耻辱,我们英国人只能责怪自己。那个备受尊重的古老帝国啊!要我说,是行为不端的古老帝国,因为它循着我们这些不端的人行事。我得说,即使是现在,即便过去了50年,每每思起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在青年时代经历了老英国的潦倒不堪、有负祖辈传承的无瑕的信任和托付,便没有勇气凝视一个青年人的脸。
50年前,这是一个多么骄傲和幸福的国家!自由贸易已运作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带给我们的财富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伦敦越扩越大;对于想住在伦敦城里的富豪来说,对于赚了钱从五洲四海定居于此的商人,还有律师、医生、工程师及诸色人等,以及从利润中抽成的中间商来说,房子似乎永远都建得不够快。街道一直延伸到克罗伊登和温布尔登 ,这两个地方在我父亲的记忆里还是荒郊野地;人们过去常说,金斯敦和赖盖特很快就会并入伦敦。我们曾以为我们可以不停建造,不停繁衍,直至永恒。不消说,即使在那个时候,也并不缺少贫困。一文不名的人的增长速度,和富人的增长速度一样快,贫困问题业已变成一道难题;但如果税率很高的话,就有足够的钱给他们;而对于所谓的中产阶级来说,他们的增长与繁衍似乎是无止境的。当时的人们似乎认为,将一打孩子带到世界上,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或者,就像以前的人常说的,是上帝派给了他们如此多的婴儿;如果他们并不能把女儿都嫁掉,便会设法好好培养儿子们,因为在各行各业总有新的空缺职位在等着他们,包括一直在持续扩张的政府部门。此外,那段年月里,年轻人会被派去印度,或者加入陆军或海军;即使在当时,移民也并不少见,尽管现在已不太寻常了。学校教育者们,和所有其他专业阶层一样,也受资本交易的驱动。诚然,他们教授的东西不多,但招纳多达四五百名男生的新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国各地兴起。
我们那时都是傻子啊!我们以为所有这些财富和繁荣都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出于盲目,我们并没有看出我们只是一个装配来自世界各地的东西的大工厂;如果其他国家停止将生产所需的原材料运给我们,我们就无法自己生产它们。彼时我们的确在廉价煤铁方面有优势;要是我们注意不去浪费燃料的话,或许会让我们撑得久些。但是即使是在那时,也有迹象表明,煤铁很快会在世界其他地方变得更廉价;至于食物和其他东西,英国的情况不比现在更好。我们之所以如此富有,仅仅是因为世界上别的国家习惯于把他们的商品输送给我们,在我们这里售卖或制造;我们本以为这种情况会永远不变。所以,要是我们能采取适当手段勉力保持,或许会持续下去;但我们太愚蠢了,漫不经心到甚至未能够保持这样的繁荣;而且,贸易航路一旦转向,就再也不会回头。
然而,如果有那么一个国家曾收到过清晰的警示,那一定是我们。如果说我们当时是最大的贸易强国,那么我们的邻国,就是欧洲的军事列强。他们当时也进行着良好的贸易,因为这事发生在他们愚蠢的社会思潮之前(你们再长大一些会听说的),这种思潮毁了富人,也没给穷人带来什么好处;在许多方面,他们都是欧洲首屈一指的国家,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是他们的陆军。这是有理由的。他们已经打败了俄国人和奥地利人,过去还打败过普鲁士人,他们认为自己所向无敌。我还记得拿破仑皇帝 在巴黎的万国工业博览会 期间所举行的盛大阅兵,他向纷至沓来的各国国王亲王炫耀他精锐的皇家近卫队时,是何等的自豪!然而,三年之后,这支长期以来被视为欧洲第一的陆军,可耻地被击败了,全员皆成俘虏。这样的惨败是世界史上未曾有过的;这样的证据摆在面前,愚蠢的我们仅仅因为自己没有先例,就不去相信灾祸发生的可能,本以为我们会将这样的教训牢记在心。当然,我们国家曾一度群情激昂,陆军应该整饬改编,国防力量有待加强,以遏制突然进攻的巨大威力。这种呼声高涨,毕竟,他国将这种进攻付诸实施的能力已明眼可见。但我们的政府,是在紧缩开支的呼声中上台的,他们也不能食言。他们的党内也有激进分子,这些人的选票必需要通过拉拢才能获得,而他们盲目地要求削减军费,以作为获得他们效忠的代价。这一党派总是谴责军方,并以此作为削弱皇室和贵族影响力的既定政策的一部分。他们不明白,时代已经完全变了,皇室已无实权,政府只能顺遂下议院的心意才能存在,就连议会规章也渐渐让位给暴民法。无论如何,国防部喜出望外,有了这个借口,他们就可以放弃这份违心的军事计划当中所有的重点。在他们口中,皇家海军舰队与英吉利海峡已经拥有了足够的防御力量。所以陆军继续裁减,民兵和志愿兵也照旧未进行训练,因为召集他们操练会“干扰国家的工业”。确实,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本可以放弃一些工业,就算那样,仍比现在的情况还要来得忙碌。但何必给你们讲一个耳朵长茧的故事呢?全国上下虽惶惶然,却被国家领袖言之凿凿的虚假安全所误导;席卷全法国的灾难所发出的警示如耳旁风般过去了。法国人信任他们的陆军和其威望,而我们信任我们的海军。两种盲目的信任导致的都是灾难,我们的先辈在最艰难困苦时都无法想象的灾难。
我毋庸告诉你们,毁灭是如何发生的。首先是印度的起义,拖住了我们本就规模不大的陆军的一部分。然后是与美国之间的纠葛,之前的征兆已经有些年头了,于是我们派出了1万人的部队去保卫加拿大——这点人谈不上切实加强了加拿大的防御,反而对美国人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想要试着俘虏他们,尤其是派遣部队里还包括三个营的皇家卫队,然后美国人也做到了。因此,国内正规军的规模甚至比平时还要小,其中半数还在爱尔兰,去防备传说中芬尼亚兄弟会 在英国西边 的整备入侵。更糟的是——虽然我现在尚不得知事情最终会有何重大影响——海军舰队分散在海外;一些舰只在守卫西印度群岛;另一些在中国海域打击海盗行径;还有很大一部分,在试图保卫我们在北太平洋沿岸的北美殖民地,在那里维持我们不可能守卫得住的土地财产,简直愚蠢透顶。40年前,美国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大国;但让我们尽力在美国的海岸线上守卫我们的领土,就只能绕过合恩角 才能到达那儿,这可荒谬的很,就像假设美国想要在爱尔兰独立之前占领马恩岛 一样荒谬。我们现在能看得明明白白,但当时都视而不见。
彼时我们正处于这种状态:我们的舰船分散在世界各地,我们那丁点儿陆军七零八落;此时秘密条约被公开,荷兰和丹麦被吞并。人们现在说,如果当时我们在解决自身其他困难之前少说几句,那么我们本可以避免麻烦降临在我们身上。但英国人总是很冲动:全国上下怒火中烧,而政府受报刊的怂恿和对民意的顺从,对外宣战。我们以前总是大难不死,便深信以前的运气和勇气多多少少会助我们渡过难关。
接下来当然是遍布这片土地的喧闹忙乱的景象。并非是预备役军人的征召引起了这样大的骚动,因为我记得总共也就5 000来人,而且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战争到来的时候还没有被找到。但是新兵召募在全国各地进行,并且附带高额奖励,又有5万人被编入陆军。然后又投票通过了一项法案,额外增加5.55万人的招募,编入民兵部队;为什么不敲定一个整数我不太懂,但是首相说了,稳固国防所需的兵员定额就是这个数。然后开始造船!铁甲舰、通讯船、炮舰、浅水重炮舰——国内的每个造船厂都有活儿,一个人只要会上铆钉,就能得到一天10先令的工资。你们可以想得到,这对征募新兵没有任何帮助。我也记得,鉴于工匠需求量巨大而是否应该被征兵的议题,下议院里也打过嘴仗,回想起来他们应该是得到了豁免。这么一来就有很多工人进入造船厂;要是我们能有几年而非几星期来备战,我敢说我们会干得非常不错。
正式宣战是在某天星期一,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看出了敌方对此早有准备,他们实际上早已挑起了这场战争,宣战却实实在在地由我们开始。敌方回了一通电报,内容无非是他们向战斗之神的虔诚祈求,还说神是被我们激怒的。从那时起,我们与北欧之间的通讯就被切断了。我们使馆的全体人员被通知一个小时内打包走人,这种做法好像让我们忽然回到了中世纪。第二天早上,报纸没有新闻,仅仅是对发生的事给出些微暗示,这让整个伦敦都惊得哑口无言,成了这场意料之外的战争中最令人吃惊的事情之一。但是一切都已事先安排好了;且我们也不应感到惊讶,因为仅仅在几个月之前,我们就已看到同一个列强,只消在命令之后几天,就调动了50万人员,来征服欧洲最强大的军事国家,一切井井有条,没有比过去我们的陆军部把一个旅从奥尔德肖特运送到布莱顿来得更忙乱——而且这个列强当时还没有现在的盟友。眼下发生的事情,实际上也没有多神奇。但是我们国家的人无法使自己相信,英国从未有过的事,有朝一日竟会发生。和邻国一样,我们清醒得太晚了。
当然,报纸没多久就得到了消息——即使是工作中的实权机构也无法将特约记者拒之门外;寥寥数日之后,尽管整个欧洲之间的电报和铁路都在被拦截,主要事实还是不胫而走。从波罗的海各国到奥斯坦德 ,所有港口的运输船舶都已实施禁运;两大列强的舰队起锚出发,据说要在北方大港会合,部队正匆匆登上所有扣留于此的汽船上,其中大部分都是英国船。显然,入侵是早有预谋的。尽管那样,如果舰队当时能准备万全,我们还有可能得救。保护敌方运兵船队的要塞可能太坚固,光由运输船只无法试图夺取;但只要有一两艘铁甲舰,由懂行的英国水手来操控,就可能击毁击伤部分运兵船,推迟这场登陆远征,给我们争取到最急需的时间。但当时,舰队最精锐的部分被诱到达达尼尔海峡,而余下的英吉利海峡分舰队,正在爱尔兰西海岸对付芬尼亚兄弟会的暴徒;所以十天之后,舰队才聚在一起,到了那个时候,敌人的战备工作已经快要就绪,显然已无法通过奇袭来阻止。情报主要通过意大利传递过来,速度太慢,而且多少有些模糊和不确定;但是我们已经确定,敌方至少有二三十万军力已经或正准备登船,而护卫运兵船队的铁甲舰数量比我们那时所能集结的铁甲舰多得多。现在想来,敌人登陆目标的不确定性,以及唯恐与敌军擦身而过的担忧,使得我方舰队在唐斯锚地 滞留数日,直到宣战两周后的星期二才起锚生火,驶向北海。当然,你们已经读过女王之前一天访问舰队的故事,知道她是如何乘游艇绕所有舰只一周并登上了旗舰,向舰队司令送别;知道她感慨万千地告诉舰队司令,国家的安危托付于他,交由他守护。你们也记得这位勇敢的老军官的回应,记得水兵们如何分区列队敬礼,记得女王陛下驶离时水手们热烈欢呼的情形。自然,此情此景被记录下来由电报传至伦敦,舰队的高昂情绪感染了整个城市。当女王的专列从多佛到达伦敦时,我就在查令十字车站外面,她乘车驶离时欢送她的喝彩声和叫喊声,可能会让你们以为我们已经赢得了一场大捷。在前段时间里大力呼吁裁军,又在过去两周里言词战战兢兢,现在又献计献策各种让步妥协以求摆脱战争的期刊,在翌日早上以欢欢喜喜的姿态出现。“惊慌失措的质问者们,”他们写道,“现在要问,迎接入侵的手段在哪里?我们会回答说,入侵永远不会发生。一支大英帝国舰队正前往迎战来犯的狂妄之敌,而大英帝国水手的勇气和热情在这个国家的人民身上充分体现。大英帝国舰船与其他任何国家舰船之间的争端角逐,在任何不做让步的条件下,其结果都是板上钉钉的。英国怀着从容不迫的自信,静候即将到来的战斗发生。”
这就是社论的原话,我们当时也都是这么想的。8月10日,星期二,舰队从唐斯锚地驶出。舰队一边前进一边沿途铺设海底电报电缆,以保持着不间断通讯。报纸每隔几分钟就发布最新的消息。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出现,大家都认为是个好兆头。海军部用电报不断下达前后矛盾的命令,跳过舰队司令越权指挥的事是真是假我不好说;但舰队司令回复的所有讯息都简短得不能再短,不管是海军部还是其他任何人都利用不上。诸如某舰已出发侦查,另一艘舰已归队——舰队沿纬线航行,等等。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星期四早上。我像平日一样坐火车进城,当我步入办公室的时候,我听见报童的叫卖声“最新号外——敌军舰队近在眼前!”,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伦敦当时的景象!尽管保家卫国的战斗在我们眼皮底下打响,但银行的业务还在继续。可以这么说吧,就是为了处理到期票据;投机者们也是真够活跃的。但即使是这些要么发大财要么赔大钱的人,他们对这支舰队的兴趣也压倒了一切;去银行存取钱的人会停下脚步,将最新的简报拿给银行柜员看。至于街道上,满是停下来购买并阅读报纸的人,你几乎都挤不过去。每间商行或办公室里,成员们焦躁不安地坐在公共休息区,仿佛是抱团取暖,每隔几分钟,就让其中一个人出门买最新的号外。至少这就是我们办公室里发生的事。但是干坐着是不可能的,随便做些什么事也一样不可能,于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出去在人群中闲逛,感觉这样子消息能来得更快。尽管之后的时代也很糟糕,但我现在想来,那一天令人作呕的提心吊胆,和随之而来的惊魂未定,几乎是我们所曾经历过的最糟的事儿了。大约10点钟的时候发来第一封电报,一小时后,电报报告说,舰队司令已打出信号,舰队排成一字战列,旋即下令接敌接战。到了12点传来电报,报告“舰队在三英里许向我方下风向开火”——这是拖着电报电缆的那艘船说的。到目前为止,一切都符合预期。接着,灾难的第一个前兆出现了。“一艘铁甲舰爆炸”——“敌军鱼雷造成重大损失”——“旗舰接敌跳帮夺船”——“旗舰似乎正在下沉”——“舰队副司令发号施令”——然后电报沉寂下来,接下来的你们都知道,我们没收到任何讯息。直到两天后,仅余一艘逃出生天的铁甲舰驶入朴茨茅斯港。
而后整个过程真相大白——我们的水兵是如何一如既往彰显勇气,设法逼近敌舰,而后者是如何在近距离交火时回避直接交战,转向躲开从其后方向我方舰船发射致命鱼雷,将我方战舰一艘接一艘击沉海底;一切都只发生在几分钟内。我们的政府,貌似早已收到了警惕这项新发明的警告,但对于举国上下的民众来说,这场沉重的打击完全出乎意料……
那天充满了恐慌与兴奋——资金储备是如何跌至35%的;银行挤兑歇业;城里商行倒闭了一半;政府如何发出通知,暂停用金币支付及偿还票据——这种最后的防范举措,对大多数的商行业已太迟,其中包括卡特公司,我父亲刚踏进公司办公室的时候,它刚刚停止支付款项;战斗的号令,以及全国上下一致的回应——这些都是我无须去重述的历史。你们想要听那时我个人的亲身经历,好吧,从宣战之日起,志愿参军的人数就大大增加了,然后我们步兵团在一两天内从平时的600人增加到近1 000人。但是来复枪的库存不足。上头承诺我们几天后会再次配给,不过我们再也没有收到过。等候配给的时候,全团不得不分成两部分,上午是新兵携步枪操练,我们老兵在下午。“黑色星期五” 造成停工歇业,使大量年轻人失去工作,第二天我们招募一批人后达到了1 400余人;但是所有这些人赤手空拳又有什么用呢?到了星期六,上头宣布说,有大批滑膛枪贮存在塔楼内,可以分发给提出申请的步兵团,于是志愿兵们展开惯常的争夺,我们的人则弄到了两三百支;但是用这些老旧燧发滑膛枪来操练,还不如用一把扫帚,反正效果差不多;此外,国内都没有滑膛枪弹药。后来发起了全国性募捐活动,用以在伯明翰生产来复枪,捐款额两天内就达到了小几百万,但就像所有其他事务一样,来得太晚了。继续说志愿兵的事:两星期前在多佛、布赖顿、哈里奇和其他地方设立了兵营,正规军的和民兵的都有,大多数志愿兵步兵团的指挥所不是隶属于这个兵营就是隶属于另一个,志愿兵们习惯了把自己关起来每天操练,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到了星期五,有命令下达,要将他们永久编入现役,但首都的志愿兵仍然作为预备役留在伦敦,直到能够看清入侵会发生在哪个地点……
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好一阵子我都无法辨明自己身处何地。我如梦似醒般躺了好一会儿,一动也不想动。渐渐地我意识到自己在一间屋子里,躺在铺有地毯的地板上。战斗的喧嚣声一点儿都听不到了,但是有一种声音,好像有很多人在不远处。终于我坐起身,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这动作让我疼痛难耐,因为我的伤口已经高度发炎,我的衣服粘在伤口上,疼得要命。最后我站起来摸索着走到门口,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因为疼痛让我恢复了清醒。我一直躺在特拉弗斯家走廊尽头的写作室里。我沿着走廊向前走,走廊里没有煤气灯,客厅的门也关上了;但是蜡烛的微光从门开着的餐厅泄出,微弱地照亮着大厅,在大厅里能辨认出6个睡觉的人的轮廓,而餐厅里则挤满了人。桌子上摆满了杯盘酒瓶,但是屋里大多数人都在椅子上或地板上沉沉睡去,几个人在抽雪茄,有一两个戴着头盔的人还在一门心思地吃晚饭,大口吃喝的间歇还不时嘟囔出一两句置评。
“这些英国志愿兵,都是些英勇的士兵啊 。”一名膀阔腰圆的壮汉一边说,一边用银质餐叉将一大坨牛肉塞进嘴里,我觉得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使用这种餐具。
“是的,是的,”他的一位战友回答的时候,身体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肮脏的双腿架在餐桌上,嘴里还叼着一根可怜的特拉弗斯最好的雪茄,“他们跑得可真够快的。”
“是的,当然,”最初的说话者回答说,“但还是没有那些法国新兵蛋子跑得快。”
“当然,”一个躺在地板上的傻大个嘟囔着,一边支着胳膊肘,一边从丑陋的下巴处吐出一团烟雾,“他们还有一些神枪手呢。”
“你说得对啊,大块头彼得,”第一个人回答,“如果这帮混蛋也能好好训练过防守 ,我们今天就不会在这儿了。”
“很对!很对!”第二个人说,“操练才会造就好士兵。”
更多评判我们不幸的志愿兵的缺点,或许被我错过了,我没有留步去听,而是被楼梯上的声音吸引住了。特拉弗斯太太站在楼梯转角平台上,我一瘸一拐地爬上楼梯和她碰面。铭刻在我记忆里的、那些在夺去性命的日子里的许许多多的画面中,我最记忆犹新的就是我这可怜的朋友在顷刻间丧偶失子后哀痛的样子,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那里,仿佛一个来自死者房间的幽灵般出现,手上的蜡烛映照着她的脸,使她苍白的脸色与周围凌乱的黑发形成强烈的反差,脸上显现的疲态与悲痛掩不住她的姣好容颜。她很平静,甚至没有眼泪,然而哆嗦的嘴唇无声地诉说她正极力克制的情绪。
“我的好友,”她拉起了我的手,说道,“我是来找你的。请原谅我的自私,忽略了你这么长时间,但是你会理解的。”她瞥了一眼上面的门,“我一直都忙不过来。”
“在哪里,”我问,“我的儿子?”她料到了我要问什么,接上了我的话。“我将他安放在了他父亲的旁边。但是现在你的伤口必需处理:你看起来多么苍白虚弱!——在这休息一会儿。”——然后,她下楼去到餐厅,带了点葡萄酒回来,我感激地喝下,接下来她让我坐在楼梯第一级台阶上,拿来了水和亚麻布,剪开我上衣的一只袖子之后,清洗包扎了我的伤口。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因为我给她添麻烦了;但我实在太虚弱了,没剩下多少意志力,而且我也实在需要她强迫我接受的这些救助;伤口包扎的过程给了我难以名状的安心。照料我的期间,她用断断续续的语句向我解释了眼下的情况。除去她自己的卧室,和她在伍德的帮助下把我抬去的那个小客厅,每一个房间满满当当的都是士兵。伍德被抓去修铁路,露西因为恐惧逃走了,但是厨子留在了她的岗位上,准备了晚餐并打开酒窖,供士兵们享用。她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又野蛮又粗俗,但倒也不算未开化。我的伤口包扎完毕后,她说,我该走了,去照顾好我自己的家,那里会需要我;对于她来说,她只求能获准继续照看那里——意味着安放着她丈夫和孩子尸体的房间——在那儿她不会受到别人猥亵。我觉得她的建议很对。我在这里无力保护她,我也急于知道我生病的母亲和妹妹怎么样了;此外,葬礼也需要她做安排布置。于是我一瘸一拐地走了。没有互向对方表达谢意的必要,而且任何外露的宽慰都无法触抵如此深切的悲痛之情。
屋外的动静很大;好多辆车夫是来自苏塞克斯和萨里郡的马拉大车向前行进,毫无疑问是被士兵征用了并且在一旁看守着;虽然没有煤气灯照明,但通往金斯敦的马路上被手打火把照得敞亮,打火把的人沿路站成一排,间距很短,他们是被抓来当差的,其中一些是附近大宅的佃农。这些打着火把的人里,离我最近的是一位老先生,他的脸我很熟悉,我们经常乘同一列火车往返。我没记错的话,他是政府办公室的一名高级职员,是一位长相温和的老者,一本正经的模样,长脖子上常围着一条双层宽领巾,就算在过去那些日子里也不多见的装束。即便在那个痛苦的时刻,我还是不免被这位可怜的老伙计为了照亮征服者之路而展示出的荒诞形象给逗乐了,他一脸庄重,颈上系着长领巾,以在自己家门前举着火把的方式来悔罪。但眼下一个更要紧的目标出现了,一个班的士兵经过,押着两名双手反剪的英国志愿兵。他们向我投来恳求的目光,我走到马路上,问那位下士班长这是怎么回事,在他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我甚至冒着风险用手扯住他的袖子。
“赶路呢,流氓!”这个壮汉一边大声说道,一边举起他的来复枪,作势要将我砸倒。“向我们开枪的俘虏必需被枪毙。”他接着补充道;然后会枪毙这两个可怜的家伙,我猜想,要不是当时我向一位碰巧骑马经过的军官求情的话。“长官先生,”我尽可能地大声喊着,“这就是你们的纪律吗,没有命令就能枪毙手无寸铁的俘虏?”那位军官注意到了我的申诉,便勒停了马,命令这个班的士兵也停下来,让我把话说完。我通晓的其他语言在这儿派上了大用场,对于这两个一看就知道以前是在北方厂里干活的俘虏,他们显然完全无法让对方明白自己的话,甚至连自己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道。因此,我翻译了他们的解释之词:在迪顿附近的遭遇战里,他们落在了部队后面,躲在谷仓里,然后从藏身地出来时正巧落在敌军中间,他们手里拿着来复枪,让敌军以为他们会在后背开枪。他们没有被当场击毙已然是一个奇迹。这位上尉听了这个故事后让士兵放他们走,他们随即溜进了一条小巷。他是一个有军人风度的人,但尤甚于此的是他无比傲慢的态度,这种傲慢可能会越来越强,因为它不是做作出来的,而是从无法估量的优越感里油然而生的。为战友求情的瘸腿志愿兵,和征服者军队的上尉,在他眼里,两者之间存在着无限的鸿沟。就算那两个人是狗的话,他们的命运也不能被更轻蔑地决定。他们被释放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不值得被俘虏,而且没来由地杀死活人活物,或许与军官的正义感相悖。但何必特意提起这种羞辱呢?每一个当时活着的人,不正是诉说自己的屈辱与不堪的故事本身吗?哪里都是一样的故事。在第一次列队后,敌人们命令我们齐步走时,他们嘲笑我们。我们屈指可数的正规军牺牲在几乎是以一敌众的徒劳的战斗里;我们的志愿兵和民兵,有的只是一窍不通的军官,没有弹药和装备,也没有管事的参谋人员,在富裕的物资里忍饥挨饿,我们很快就变成了无助的暴徒,绝望地到处战斗,对上入侵者纪律严明的机动作战部队,正中他们下怀。真是幸福啊,那些尸骨染白了萨里郡田野的人,他们至少不必忍受我们这些活人要承受的耻辱。甚至是从未尝过只能看人脸色而活的滋味的你们,当我们谈论起那些日子时,你们的脸颊也会发烫。试想,这些人,和你们的祖辈一样,曾经是世界上最自豪的国家的国民,是从未经历过耻辱和失败的国家的国民,是曾夸耀自己高擎的国旗上太阳永不落的国民,在那时忍受的是什么!我们听说过战争中的慈悲宽大,但我们并没有见到过;有人说,这场战争是由我们挑起的,我们就要承担后果。伦敦和我们唯一的兵工厂被占领后,占领军便可以任意摆布我们,他们就狠狠地踩住我们的脖子。需要我告诉你剩下的吗?——我们不得不支付的赎金,和为了满足赎金而征收的税款,让我们至今都穷困潦倒?——宣布我们必须让位给一个新的海上列强,且要被改造得无力报复,这样残忍的直白?——胜利方的军队白吃白住,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一切使得他们貌似合法而有条理的征用,让我们义愤填膺?被他们的军人直接抢劫倒还算了,总好过被我们自己的父母官巧立名目敲骨吸髓。当时我们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承受的穷困潦倒,我现在都已不甚了了。我们能指望还剩下些什么?我们的殖民地全部被夺走;加拿大和西印度群岛归了美国;澳大利亚被迫独立;印度,在来自本国同胞的援助被切断,在那里徒劳困守的英国人被全歼之后,永远地丢失了;直布罗陀和马耳他割让给了那个新的海上列强;爱尔兰独立并一直陷入无政府状态和革命当中。当我看到我们国家现在的样子——贸易流失,工厂沉寂,海港空空如也,成为贫穷和衰败的猎物——当我看到这一切,想起我年轻时候的大英帝国,我扪心自问,我是否真的怀有真心或爱国情操,使我就算亲眼看见这样的潦倒不堪后仍然愿意活下去!法国人不一样。他们也不得不在征服者的枷锁下吞食苦果;他们的沦陷不比我们来得更突然更猛烈;但是战争不能夺走他们富饶的土地;他们没有殖民地可以失去;使他们富足的宽广土地,依旧在他们手里,他们在遭受重击后又站了起来。但是我们英国人当时看不到我们的繁荣是多么的虚假——都建立在对外贸易和金融信誉上;而贸易航路一旦转向,哪怕就一次,或许就不再回头;而我们的信誉一旦被动摇,或许就不会再恢复。那时人们的谈话会让你以为,我们的政府能永远以三厘利息向外借款,贸易因我们住在汹涌大海一隅的雾中小岛上而朝我们汇聚,这都是上天注定的。他们无法看清四面八方堆积起来的财富,都不是在这个国家里头创造的,而是在印度、中国和世界各地;而对于通过买卖土地里出产的大自然的财富来赚钱的人来说,携财货离开到别的地方生活,这是非常可能的。那时人们不会相信我们的煤铁也有殆尽的一天,也不会相信会比美国的煤铁贵上太多而失去开采价值。并由此坚信,我们应该通过让自身变得强大安全、受人尊重,来确保不会失去最大贸易中心的虚假地位。我们曾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商业盛世,这种繁荣会至少持续一千年。毕竟,我们反思中最为痛苦的一部分,是所有这些痛苦和衰败本来可以轻易避免的,是我们的短视和满不在乎招来了横祸。在那里,狭窄的海峡对面,预兆就写在墙上,但是我们不愿意去读。少数人的警告淹没在大众的声音里。当时权力已经从一个向来由他们去统治去面对政治风险、在从前的斗争中带给我们国家无限光荣的阶级,交到了未受过良好教育、未受过如何参政议政的培养、易受蛊惑煽动的下层阶级手中;在那代人中少数明察秋毫的人,要么被谴责是在危言耸听,要么被说成是一个想通过在军备扩充上浪费公帑来争权逐利的权贵。有钱人骄奢淫逸,穷人不愿承担国防开销。政治活动业已变成争取党内激进派选票的一种手段,而那些应当领导国家的人,躬身迎合当时的自私自利,并且顺应大众呼声,谴责那些想要加强国民武装以增强国防的人,称他们是在干涉人民的自由。这个国家彼时确已盛极而衰,但当我反思,如何凭借些许的坚定与克己,或些许的政治魄力和远见,便可能避免这场灾难之时,我会感到这一判决确实是我们应得的。一个自私到连自己的自由都无法捍卫的国家,不配拥有自由。至于你们,我的孙辈们,你们将在一块更繁荣昌盛的土地上寻找新的家园,千万不要让这一痛苦的教训,在接纳你们的国家当中逐渐被遗忘。至于我,我太老朽了,不适合在一个陌生国家里重新开始生活;尽管我一生艰难而不幸,但也不会在孤寂中等待太久。这个时刻很快就会到来,那时我这把老骨头会长眠于我深爱的这片土地里,安息在我曾长久经历过的这片土地的幸福和荣光中。
(刘思慧、Mahat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