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轮正宗且可辨识的、思想与艺术的运动,被后世称为科幻小说运动,它显然始于法国。儒勒·凡尔纳在1864年以《地心游记》( 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 )开启了科幻文学的进程。当然,凡尔纳也有前辈,可一路追溯至古巴比伦人和他们的史诗《吉尔伽美什》,再到几十个世纪之后19世纪上半叶的玛丽·雪莱和埃德加·爱伦·坡。但凡尔纳的“奇异旅行”系列在科幻史上具有特别的地位:自从1864年他着手创作这套作品以来,科幻小说的进化线路就再也未曾断绝,而是一脉传承至今。
凡尔纳的法国前辈的作品中也曾涉及科幻: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巨人传》( Gargantua and Pantagruel ,1532—1564);西拉诺·德·贝尔热拉克 (Cyrano de Bergerac)的《月球远征记》( A Voyage to the Moon ,1659);伏尔泰的《小大人》( Micromégas ,1750);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耶(Louis-Sébastien Mercier)的《二五零零年回忆录》[ Memoirs of the Year Two Thousand Five Hundred ;1771年完成时的初稿书名是《二四四零年》( Two Thousand Four Hundred Forty )];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Restif de la Bretonne)的《发现南方大陆》( La découverte australe ,1781);贾科莫·卡萨诺瓦·迪·塞恩加尔(Giacomo Casanova di Seingalt)的《二十日谈》( Isocameron ,1788)。这批18世纪的法国小说归入日后被称为“哲理小说”(contes philosophiques)的范畴,却是科幻小说体裁的开山鼻祖。
凡尔纳在他的时代也有同道中人:天文学家尼古拉·卡米耶·弗拉马里翁(Nicolas Camille Flammarion)在虚构与非虚构作品当中都涉及过推想性质的内容,包括《世界末日》( La fin du monde ,1893—1894);阿尔贝·罗比达(Albert Robida)的未来主义插画往往伴随着他自己的说明文字,这些插画本身就是在讲述故事;维利耶·德·利勒-亚当 (Villiers de L'Isle-Adam)并不算科幻作家,但是也写过《未来夏娃》( The Eve of the Future ,1886);此外还不能忘了大J.H.罗尼(J.-H.Rosny aîné)。
罗贝尔·卢伊(Robert Louit)和雅克·尚邦(Jacques Chambon)在《科幻小说百科全书》中称,19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是“法国科幻的真正黄金时代,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法国的纸浆小说时代”。这一时期的法国并没有纸浆杂志或者科幻杂志,但是许多综合杂志都会“定期刊载‘期望’ 类短篇小说和连载长篇小说”。马克西姆·雅库博夫斯基在《惊异剖析》( Anatomy of Wonder )一书中指出:“许多成名主流作家都在涉足这类体裁的创作,如保罗·克洛岱尔、埃米尔·左拉、阿纳托尔·法朗士、克洛德·法雷尔,以及地位较为边缘的雷蒙·鲁塞尔。”雅库博夫斯基进一步补充道,20世纪初法国科学传奇杂志的主要撰稿人“包括保罗·迪瓦、当利上尉 (Capitaine Danrit)、勒内·戴维南、安德烈·洛里耶、让·德·拉耶尔,以及安德烈·瓦莱丽”。
这一时期的另一位法国科幻作家是屈斯塔夫·勒鲁日(Gustave Le Rouge),他在1908年和1909年写了两部火星人题材的长篇小说,似乎要早于几年后埃德加·赖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的第一部火星人小说。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法国还出现了一批科幻作家,如安德烈·库弗勒、路易·布瑟纳尔、奥克塔夫·贝利亚尔、泰奥·瓦赫雷、卡斯顿·勒胡(此人笔下最著名的作品当属长篇恐怖小说《歌剧魅影》)、若瑟·莫塞里、雷吉斯·梅萨克、莱昂·格罗克、莱昂·都德、埃内斯特·佩舍龙和莫里斯·勒纳尔等。
1935年,法国出版了首个科幻小说系列,比美国科幻迷在二战后自发的出版还早了十几年。该出版机构名为“世界之上”(Hypermondes),由梅萨克创办,只出版了三部作品,其中两部是梅萨克本人的长篇小说。1943年,梅萨克死于纳粹集中营。在1938年至1945年之间的动荡时期,雅克·施皮茨(Jacques Spitz)出版了20多部悲观主义科幻小说,雷内·巴尔贾维尔(René Barjavel)出版了2部战时科幻小说。
根据卢伊和尚邦的说法,C.P.斯诺在1957年的讲座中提到的两种文化之间的鸿沟,在二战后的法国变得更加巨大了。“二战结束后,有两大因素严重影响了法国科幻的未来。首先,在大中小学以及所有的思想界当中,文理分科愈发严重。这一点使得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对于科学本身及其对人类生活的可能影响缺乏好奇心,并把许多人才赶出了科幻领域,同时还使得科幻被确定无疑地视为青少年的消遣读物。法国已经不再梦想本国的未来——乃至全人类的未来。其次,无论法国读者对于科幻还存有多少兴趣,都能从另一个来源得到满足,即美利坚合众国……”
到了1952年,美国科幻小说的译作开始影响到了法国科幻圈子。最先登陆法国的美国作品是E.E.史密斯(E.E.Smith)的《宇宙云雀号》( The Skylark of Space )和杰克·威廉森(Jack Williamson)的《智能机器人》( The Humanoids )。在前一年,黑潮出版社(Fleuve noir)创立了名为“期望”(Anticipation)的大众平装书系;而两大出版社伽利玛(Gallimard)和阿歇特(Hachette)联合创办了“奇异射线”(Rayon fantastique)书系。两年后,德诺埃尔出版社(Editions Denoёl)开创了“未来的存在”(Présence du Futur)书系和“金属版2000系列” (Editions Métal, Série 2000)书系,不过都仅仅持续了几年。1954年其他的重要出版物还有法文版的《银河》( Galaxy )和《奇幻与科幻杂志》( The 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 ),法文名称分别为《银河》( Galaxie )和《小说》( Fiction ),而后者开始刊登法语短篇科幻小说、文章和评论。
在法国得以培养科幻读者群的关键因素之一是科幻得到了以鲍里斯·维昂、米歇尔·皮洛丹、雷蒙·格诺、莫里斯·布朗肖、乔治·加莱、斯蒂芬·斯普里埃勒和剧作家奥迪贝蒂为首的知识精英的接纳。这批人当中有几位创办了《科学家俱乐部》( Le club des savanturiers ),格诺为月刊《批评》( Critique )写了一篇题为《一种新兴文学类型:科幻小说》(“Un nouveau genre littéraire: les sciences-fictions”)的文章,米歇尔·布托尔为《南方手册》( Cahiers du Sud )写了《科幻小说发展的危机》(“La crise de croissance de la science-fiction”),维昂翻译了A.E.范·沃格特和亨利·库特纳(还有雷蒙德·钱德勒)的作品,另外他本人也创作过荒诞主义科幻作品。他于1959年去世,年仅39岁。20世纪50年代开始初试啼声的还有斯特凡·伍尔、B.R.布鲁斯(原名罗杰·布隆代尔)、库尔特·斯坦纳(原名安德烈·吕埃朗)、吉米·吉耶、理查德-贝西埃、M.A.雷让、莫里斯·利马、让-卡斯顿·旺代尔、皮埃尔·巴尔贝、吉勒·托马斯和J.L.勒梅。
随着20世纪50年代向60年代过渡,弗朗西斯·卡尔萨克(原名弗朗索瓦·博尔德)、米歇尔·热里、热拉尔·克莱因、夏尔·亨内贝格、菲利普·屈瓦勒和克里斯蒂娜·勒纳尔为法国科幻做出了最重大的贡献。这一时期的其他作家包括雅克·斯泰亨贝格、茱莉亚·维尔朗热、马塞尔·巴廷、克劳德·谢尼斯、米歇尔·德穆特、让-皮埃尔·安德烈翁、让-皮埃尔·于贝尔和丹尼尔·瓦尔特。在维尔高(原名让·布吕勒)涉足科幻领域,创作了《你应该认识他们》( You Shall Know Them ,1952)和《希尔瓦》( Sylva ,1961)之后,其他一些主流作家也紧随其后,诞生了如皮埃尔·布尔的《人猿星球》( Planet of the Apes ,1963)、罗贝尔·梅尔的《海豚之日》( The Day of the Dolphin ,1967)和《末世之谜》( Malevil ,1972)、克洛德·奥利埃的《ε星上的生活》( La vie sur Epsilon ,1972)等长篇小说。
新浪潮运动终于在20世纪70年代传到了法国。菲利普·K.迪克、J.G.巴拉德、托马斯·M.迪施、哈伦·埃利森和诺曼·斯宾拉德等人的作品都被译成了法语,并且与1968年的五月风暴运动一拍即合,促使法国科幻从此走上了政治化道路。瓦尔特、安德烈翁和于贝尔走的都是这个方向,多米尼克·杜艾、皮埃尔·佩洛和菲利普·戈伊等人则紧随其后。这一趋势塑造了法国科幻小说的明显特征之一,正如雅库博夫斯基在解读热里的《不安定的时代》( Le Temps incertain ,1973)时所说的:“将英美科幻的推想特质与法国特有的社会政治因素相结合,是法国科幻小说迈出的重要一步。”法国科幻的另一个关注点是心理学以及雅库博夫斯基所谓的“对于软科学的依赖,这一点可能源自笛卡尔式环境伦理观 以及主流文学价值观”。
但在20世纪80年代法国科幻经受了一轮衰落。在卢伊和尚邦看来,原因或许在于公众的热情不足、出版数量太多、出版业当中普遍存在的问题,以及新法国科幻的“过度政治化”。这一时期,法国每年的本土科幻作品出版种类从40余种锐减到了五六种。一部分作者转而“更加关注风格、诗歌以及实验性写作”,另一些作者则开始“表达其如臻化境的个人世界。这些人当中有让-马克·利涅、雅克·巴伯里、弗朗西斯·贝特洛,尤其突出的是塞尔日·布吕索洛”,最后这位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出版了40多部长篇小说。根据卢伊和尚邦的评论,最后还有“第三类作者,他们将自己的技艺投入了所谓‘新古典’科幻的创作,此类作品促使读者反思当代议题……同时又不放弃科幻极具异域风情与冒险经历的传统诱人之处”。他们举出了G.J.阿尔诺、贝尔纳·西莫内和若埃尔·乌桑的例子。
雅库博夫斯基用下面这句话总结了法国科幻小说的经验:“法国科幻的招牌不曾被纸浆小说这样的历史糟粕抹黑过。事实上,现代法国科幻小说往往是一杯制作复杂的鸡尾酒,调酒的主料包括凡尔纳,被曲解的英美流派影响,还有法国实用主义和通俗小说,再加上些许对结构主义、政治评论以及荒诞主义的热衷用来增加风味。”卢伊和尚邦则认为:“法国与科幻的关系史就是一段漫长的调情,穿插了数世纪的间歇性激情爆发。近年来,由于越来越多的法国人成为美国或英国科幻作品的热忱消费者,法国科幻的重心逐渐从作者向读者转移,从主动转向被动……法国本土科幻创作流派尚未真正成型。”
像所有的当代评价一样,对当前法国科幻的任何评价都肯定会随着日后的事件而改写。但是有一位作家的经历或许是未来的征兆:她用法语写作,但其主要主顾是美国的杂志和书籍出版商。她名叫伊丽莎白·沃纳尔博格(Élisabeth Vonarburg),住在加拿大法语区,而美国科幻小说在当地的存在感一直都很强。
(万年看客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