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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嫁娘的镜子

霞娣明天要当新娘,同楼里的儿个小阂看见她不喊三层阁阿姐了,朝她怪模怪样地笑。在这幢砖瓦结构的旧式小楼里,她生活了将近二一二十五年,今天,是她在这儿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这个意识几天来一直隐隐地骚扰着她的心境,此刻突然变得如此明晰,使霞娣情不自禁地激动不安起来,一股深深的依恋之情弄得她坐不是、站不是,心猿意马地不知做什么好。

她下楼,去厨房,姆妈在为她包荞菜肉馅饺子,她要帮着剁馅,姆妈把菜刀从她手中夺下来:“上楼去,上楼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他们一幢楼五户人家合用一间厨房,烧饭辰光真是背脊贴背脊。

“上楼也没事,闲得慌……”霞娣说。

“听听音乐看看书,你不是蛮欢喜的吗?”姆妈好慷慨地说,可是平常她总叫:“霞娣呀,洗碗!”“霞娣呀,倒垃圾!”看见霞娣听半导体看小说书就唠叨:“我们家养不起金枝玉叶!”

二楼的大阿婆眯眼看看霞娣:“啧啧啧,霞娣小时候像只小地鼠,现在变得多标致!祥生家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亭子间的一三婶娘正在炸春卷,用筷子夹了根往霞娣口中塞,“霞娣明朝就是这儿的客了,要嫁出去的女儿都比金枝玉叶还娇贵呀。”

霞娣心头滚过一团麻辣辣的东西,她用一手指捏着油喷喷的春卷,慌里慌张地咬一口,舌尖烫得发木,她就势退出厨房。

上楼去,她走得很慢,楼板发出嘎吱吱的响声,黑漆的楼梯扶手亮狱见照得见人影,大阿婆、婶娘和姆妈都上了年纪,上楼总搭把扶手,往往复复就把扶手磨拭得光溜溜了。霞娣侧着头看,那里面映着个梳着细细长辫的小姑娘,尖腮、大眼,肩挎花布书包,走起路来喜欢低头窝胸。这当然不是此刻的霞娣,这个貌不出众的小姑娘是十年前的霞娣,那时她还在中学念书,功课不好,上下学总是哭丧着脸。在这楼梯口,她总是走得很慢,一不一会,就有个小伙子赶上来了,他俩站在楼梯拐弯处,姑娘低眉敛容,听小伙子带着满脸瞧不起人的神色指手画脚地说着……

霞娣想起方才大阿婆的话,怀着一丝满足的快意暗暗地笑了。

中学念书的时候,大阿婆的儿子和霞娣是同班同学。在学校里男女生不搭腔,一进楼门俩人就有说不完的话,站在楼梯口,一说就是老半天,厨房里烧饭的爹娘们都看在眼里,有一次,姆妈半开玩笑地说:“大阿婆,你家勇进在追我们霞娣呢,咱们攀亲家吧。”

大阿婆满脸堆笑地推辞:“勿来事勿来事,勇进哪里配得上霞娣呀!”其实大阿婆是看不上霞娣,她对三婶娘说:“霞娣这小姑娘长得一副笨脸孔。”三婶娘把这话告诉了姆妈。

后来大阿婆真娶进一位天仙般的媳妇,进门一个月就和大阿婆吵架、大阿婆常常在厨房里诉苦:“现在当媳妇的都要爬到婆婆头上来了。一日三餐帮他们端正好,还要嫌咸嫌淡,嫌钱交得多,吃亏了。想想养儿养女有什么意思呀!”姆妈早忘了大阿婆说霞娣万蔺好的舌,拼命附和一大阿婆的看法,!可为嫂子和哥哥闹离婚住回娘家了。于是大阿婆就奉承姆妈:“还是你家霞娣好,规规矩矩、有模有样,啧啧啧!”语气里含着无限的遗憾。

霞娣庆幸地想:大阿婆多精明厉害,霞娣明天将在一起生活的婆婆要比她和善多了!

霞娣舒心地笑着,不觉已上了三层楼。

霞娣推门进屋,爹爹坐在那张发黄发脆的藤椅上,手里捧着把紫砂茶壶,眯着眼,正在听半导体里播送杨振言、杨振雄演唱的一长篇评弹《许云峰赴宴》。爹爹去年得了场小中风,退休在家养病。他当了四十多年的铸造工人,闲不住,每天总到街_h逛,站在于一字路口维持交通秩序,赢一兜好名声回家来。然后就听评弹,听得入神时,你对着他耳朵喊天塌下来了,他都纹丝不动。

霞娣不想搅乱爹爹的好兴致,便从门后拿起扫帚,从屋角开始,轻轻地细细地扫起地来。其实地上并没有什么灰尘,上过蜡的地板光钾锉照得出人影。按照姆妈的吩咐,霞娣每星期都到三婶娘家借钢丝拖,把打蜡地板缝里的灰尘拖出来,扫得干干净净。姆妈对嫂嫂难得说句好话,谈起地板却要夸她两声。哥哥结婚时,原本只想修整他自己的房间,是嫂嫂逼着他帮爹爹姆妈的房间也打上蜡的,被水洗得发白的地板足足上了三斤蜡才有光泽。

霞娣边扫地板边低头朝地上看,那里映出个头发稀黄,脸蛋活像小木偶的女娃娃,拖着鼻涕,一刻不停地咧开嘴哭。姆妈经常爱翻老账,她说霞娣小时候最爱哭,胆子小得不得了,到三岁还不敢自己走路。现在,这个胆小的女娃竟然就要当妻子、当母亲……像有一块酥糖在霞娣胸口慢慢融化,那又软又甜的滋味使霞娣儿乎要醉了。哦,自己将来要有个女儿,一定比自己聪明些、漂亮些,肯定会的,因为祥生是英俊而有头脑的男子汉呀……霞娣羞涩地笑了,她从小就喜欢把布娃娃揣在怀里扮演小母亲的角色。

“霞娣,快放下,快放下,等你姆妈来扫!”

爹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霞娣身后,来夺她手中的扫帚。霞娣一不松手,爹爹生气了:“你明天就要到人家家去当女儿了,今天还不一肯陪爹爹说几句话吗?”爹爹说着一阵一阵干咳着。霞娣忙不迭地替爹爹捶背,看着爹爹抖抖嗦嗦的花白的后脑!她眼眶发涩,鼻孔里痒叽叽的。

“霞娣,东西都齐全了吧?爹爹钱虽然不多,不过还是有一点存款的,你缺少什么尽管开口。

霞娣知道爹爹平时节省得很,一双厂里发的工作皮鞋,皮匠摊进了四五次了,还舍不得惯掉;姆妈把碗底一点咸鱼汤倒了,爹爹埋怨了好儿天。爹爹今天向自己开了这个口,霞娣知道爹爹是疼她,她置办结婚用品比哥哥嫂嫂节俭些,所以爹爹会主动问她。霞娣一时下懊悔得很,怨自己平时对爹爹关心太少了。每月发工资,存银行、买饭菜票,还要扯一块时兴布料什么的,所剩不多,因此难得想到替爹爹买些什么东西,尽尽孝心、,又嫌爹爹说话跟不上时代潮流,老爱说陈年老话,所以也不常陪爹爹扯扯家常话。此刻,霞娣恨不得缩小十岁,可以偎在爹爹的怀中撤撒娇。

“爹爹,我什么都有了,你那点钱留着自己用吧,头点补品,添两身衣服,别老存着生利息……”

爹爹瞪了她一眼,又干咳了几声,叹口气说:“到人家家里,不比在自家屋里,要懂得怎样做,你姆妈从小太惯宠你们。

……

“爹爹,姆妈都关照过我了。”

姆妈几乎天天都对她讲为妇之道,霞娣归纳起来,无非是要像只家猫似地顺从丈夫和公婆。

爹爹不管霞娣爱听不爱听,自顾往下说:“古话说,宁挨爹娘的鞋底,不听婆母的碎语。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由你自己承当了,千万别学你嫂子……”

“爹!”霞娣撅起嘴打断了爹爹,哥哥和嫂子吵架,霞娣的同情心至少有一半是在嫂子身上。

爹爹还想说什么,听得楼梯隆隆地响,就紧紧地抿上了嘴,啪地拧开了半导体开关,接着听《许云峰赴宴》。

哥哥下班回来了。

嫂一子离家后,哥哥一下子老了甲许多,下巴黑糊糊,头顶乱蓬蓬,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他一只脚跨进房门,一只脚留在门外,探着身子说:“霞娣,到我房中来一下。”

霞娣看着爹爹,爹爹抬了抬下颊,霞娣便跟哥一哥去了。

嫂子不在,哥哥住的后楼凌乱而且冷清,霞娣替哥哥难过得心日隐隐作痛。

哥哥从五斗柜抽屉里拿出五译一元钱递给霞娣:“我不知道给你买什么好,你们女人的心真有点吃不准的。还是拿钱去,你自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

“我不要,哥,你经济又不宽裕。”霞娣把手背在身后,把身子贴在五斗柜上,就像小时候逃避哥哥打手掌时的姿势一样。

“拿去!”哥哥脸一板,喉咙也粗了。霞娣只好伸出手把钱接了,随后背转身毗哑地抽缩鼻子。

“你们女人就是眼泪多,明天是大喜日,别‘落雨’了!”哥哥说着猛拍霞娣的肩膀。

呕哨―哥哥用力太大,碰倒了五斗柜上的一只青瓷花瓶。霞娣慌忙扶起来,还好,没敲碎。

这花瓶是奶奶送给哥哥的结婚礼物。据说,爷爷的爷爷是极有手艺的烧瓷师傅,这只花瓶就是他烧的,作为传家宝留下来,这么多年了,它依然像新的一般洁净细滑,泛着蛋青色的光泽,隐约照得出人影。

霞娣捧着它,那里面映出一张桃核般的老人的脸,不管生气还是高兴,都是瘪嘴整眉的。姆妈告诉霞娣,奶奶命苦,十六岁出嫁,十九岁就死了丈夫,守寡五十多年,含辛茹苦把爹爹拉扯成人……姆妈埋怨嫂子时总要抬出奶奶,说奶奶若是不死,看见嫂子这样不懂妇道,肯定要把青瓷花瓶收回的!嫂子却对霞娣说,奶奶太可怜了,她是封建礼教的殉葬品,一辈子没尝到幸福的滋味。

不管奶奶幸福不幸福,霞娣都佩服她的忠贞不渝。倘若霞娣处在奶奶的地位呢?

有一次,霞娣要考验祥生对自己的爱情,她对他说:“倘若我先死去,你别再娶老婆。我知道你和别人在一起,灵魂就不能安宁了。”

祥生爽快地答应了。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呢?”霞娣反问他。

祥生说:“我若比你先死,你千万别守寡,再找,一个好丈夫,只要你快活,我在天之灵就感到安慰了。”

“不不不,我们谁都别先死。”霞娣一下子扑在祥生的怀里叫着,她实在忍受不了没有祥生的孤独的!

“哥―!”霞娣酸楚地唤了一声,“哥,你去把嫂子接回来吧!你不想她吗?你不想固固吗?”

哥哥点上了一支烟,不做声。

“哥,明天喜宴上少了嫂子和固圃,祥生家的人会见怪的!我只有你一个哥呀!”

哥哥把自己的脸浸在一圈圈的烟雾里。

“哥,嫂子从来待我好,囿囤都快上一年级了,你为什么还要吵、吵、吵?”霞娣真急了。

“你别多管我的事!到祥生家,要争气,不要学得女人不像女人样!”哥哥俨然以兄长的口吻呵斥着,然后又长叹一声,往床上一靠,挥挥手说:“去吧,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

霞娣鼻根一酸,眼泪淌下来了。她捂着嘴奔到自己的三层小阁楼里,伏在被窝上,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了个够。

霞娣不单是为哥哥难受,更是为自己担忧。

霞娣记得哥哥和嫂子谈朋友的时候,要好得恨不得能用万能胶水粘在一起。姆妈嫌嫂子打扮得太出众,是不是有点轻浮?哥哥马上反驳:“你难道要我寻一个丑八怪当老婆?”爹爹嫌嫂子进出楼门不和旁人打招呼,太不懂礼貌。哥哥拼命解释:“她就是不会拍马屁,其实她的心可好了。”

嫂子过门后,和霞娣很合得来,她教霞娣跳探戈舞,她帮霞娣设计衣服式样……可是哥哥却对她越来越不满意了。

真寒心!当妻子,当媳妇难道真是很难很难的吗?结婚以后,还能不能跟厂里的小姐妹一起嘻嘻哈哈地逛大街?还能不能参加工人文化宫的业余合唱团登台演出?还能不能精心打扮自己?还能不能买话梅甜橄榄解馋?

霞娣忧心忡忡,现在很流行一种观点,结婚是爱情的坟墓。结婚后,祥生会不会不爱自己了呢?

当祥生的形象在霞娣脑中出现的时候,就有一种温情静悄悄地溢满她的心胸,把忧愁一点点地驱散了。真的,若不是祥生,任你皇亲国戚来求婚,霞娣能答应吗?!

用美妙的少女生活去换取和祥生在一起的生活,哪怕失去很多,霞娣也认为值得!

霞娣收起了眼泪,抬起头,不由呵了一声,她觉得满眼是五颜六色的光圈,仿佛置身仙境。

霞娣的三层阁很小,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可是在它的斜顶,上有一面小窗正对着天井,天井里的那棵洋槐树正对着小窗,霞娣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小窗外的枝叶和天空,就像站在大森林里,从林梢间隙中仰望天空一样。

此刻,傍晚的流霞飞溢,那枝枝叶叶间的一块块天空是鲜明的橘红色,那枝枝叶叶是神秘的酱红和暗紫色。这浓艳的色彩透过小窗流进了霞娣的小阁楼,使她沉浸在欢快的五颜六色中了。

这里是霞娣一个人的世界,一个可以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的世界。

霞娣站到窗前,五彩的玻璃上映出一个苗条的身影,影子和云霞重叠在一起,霞娣脸部的线条变得特别柔和,皮肤呈现出透明的细洁。霞娣被自己的美丽惊呆了!

霞娣觉得应该有一双眼睛在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那就是祥生的眼睛!火一般的晚霞使霞娣觉得那是祥生眼中燃烧的热情,不管霞娣穿着如何,祥生都只用这种热情的目光看她!

霞娣浑身被一种不可抑制的颤栗控制了,她终于要成为祥生的妻子,自己曾经几晚几晚地睡不着,担心祥生是不是愿意娶自己为妻呢!

霞娣害羞地笑了,把滚烫的额头抵在阴凉的玻璃窗上,仿佛一头钻进了五彩云霞之中……

“霞娣,吃饭呱―”姆妈把门板拍得唠澎响。霞娣真恼她打断了自己的遐想。其实,霞娣一点都不想吃饭,胸膛像鼓满了风的帆,不断地涨大涨大,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无端地忽而飘上,忽而飘下。

霞娣嚼着饺子,不知什么滋味,只知道使劲顺嘴显出津津有味的样子,让姆妈高兴。

爹爹就着饺子吸着特加饭酒,鼻息哼哼地沉醉在他自己的天国中。

哥哥一个接一个发疯似地吞着饺子,仿佛要把烦愁统统咽进肚里。

只有姆妈一个劲地说:“霞娣,好吃瞰?霞娣,多吃点呀。霞娣……

“姆妈,我实在吃不下了呀。”

“怎么就吃这么点?”姆妈吃惊地问。

“越老越糊涂,你早先怎么告诉我的?出嫁前一天,汤也喝不进。”爹爹慎姆妈。

姆妈笑了,又撩起围裙拭眼泪。

霞娣知道姆妈舍不得她离家,她的眼圈也红了,赶紧站起身说:“姆妈,你自己吃呀,我回房,再收拾收拾。”她要再待下去,母女俩一定会抱头痛哭的。

天晚了,楼梯口很暗,霞娣差点撞着个人,定睛一看,是嫂子,靠在三层阁门边,像在等她。

“嫂―”霞娣高兴地叫起来。

嫂子用细软的手指欲住了她的嘴唇,拽着她进了亭子间。

“嫂子,我去叫哥!”霞娣说。

“不用告诉他!”嫂子的口气硬得使人心酸,“我是特意给你送礼的。咯,自己绣的,粗针大麻线的,别笑话。”嫂子抖开了一对枕头套,豆青色的尼龙纱上,绣着淡紫的菊花。嫂子很会配颜色,让人看了品尝到一种悠远的清淡和静静的惆怅,真美。

霞娣说:“哥哥己经送了我五十元钱呢,你们是一家子呀。”

“他管他,我管我。你要看得起我,就收下。”嫂子眉宇间露出一丝凄凉的坚强。霞娣看出来了,嫂子眼窝是黑的,她一定很痛苦。

“嫂,回来吧!嫂,你不想哥哥吗?固固不想爸爸吗?”霞娣哀求着。

“霞娣,你的大喜日,不要提我和你哥的事。”

“你和哥不和好,我走了也不放心的。嫂,你回来,我帮你督促哥待你好。还有,嫂,你也该……”霞娣看看嫂子的脸色,仗着平常姑嫂情同姐妹,放大胆说:“你也该多记着点我哥。他脾气举,但决没有恶心。”

“你不懂,霞娣,也许以后你会理解我……哦―不不,但愿你一辈子别尝到这种苦味。”

霞娣看看嫂子,嫂子脸上的表情像天书般奥秘,霞娣真的不懂。

“我该走了,因因在等我呢。”嫂子站起来,修长的身子像一枝傲然的竹。

“那明天喜宴,你一定要带因因来。”霞娣不抱任何希望地要求着,想不到嫂子竟点头答应了。霞娣觉得嫂子是个好嫂子,她是通人情的,那末,她和哥也会和好的。

“祝你和祥生……相亲相爱,永远!”嫂子留给霞娣一个带着感叹号和省略号的微笑。

夜色把深灰色的雾送进小窗,阁楼里一点一点地昏暗起来。霞娣坐在床沿上,静静地、固执地、像蚂蚁寻食般地想思辨出嫂子微笑中的真意,心里头一阵焦灼、一阵疑惑、一阵渴求、一阵迷惘……

“霞娣,早点睡吧,明天要动身了。”姆妈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谷里飘过来的。

霞娣和衣靠在床上,小窗上的洋槐叶已经是墨绿的,叶间隙里的天已经是深蓝的了,小窗很像一幅冷色调原始森林的油画,那森林中是多么寂寞呀!

霞娣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她打了个寒襟。

不管怎么说,倘若她处在嫂子的地位,她决计忍受不了分离的痛苦的!

霞娣想起她和祥生到街道办事处拿了结婚证回来,俩人勾着小指相约:以后谁先发了脾气,对方就要忍让;互相忍让,就和睦一了。

在这一刻里,霞娣忽然比什么时候都想念祥生,她多么希望自己像一棵柔软的冤丝子草攀附在祥生如白桦般刚劲的身躯上。她想大声对他说:我的一切属于你!我愿为你牺牲一切,从此刻直至永远。……

为什么谈恋爱这么多年,自己没有对他说这句话呢?应该马上让他知道,否则他也一定会像自己这样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的!

霞娣被这个念头折磨得燥热不安,她在小阁楼里待不住了,她应该立即到他身边去!

霞娣像个梦游的精灵,悄悄地拉开了门,踢手摄脚地摸下楼梯。

黑暗中,整幢楼里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像深海的底,霞娣的心紧张得几乎要停止跳动。忽然,在霞娣眼前闪出一块幽幽的光斑,难道是女蜗补天漏下的宝石?霞娣好奇地伸手去摸它……

吱呀——

“谁呀?”是姆妈的声音。

“哪里有人?见鬼了。”爹爹一声一声地干咳。

接着又响起姆妈翻身下床的声音,倒开水的声音……

原来,霞娣已站在爹爹姆妈的房门前,那光斑是门上的铜把手。

霞娣一下子清醒了,她伏在门上,听爹爹呵斥着:“这么烫的水,能喝吗?”爹爹在姆妈面前常常肆无忌惮地发火。

“我去掺点凉开水,你躺下,别冻着。”姆妈在爹爹面前永远是温顺的语调,不管爹爹怎样电闪雷鸣,姆妈的脸永远像三月的太阳。

霞娣呆呆地盯着铜门把反射出的光斑,那里映出个人影,是贤妻良母的姆妈。

爹爹在开导哥哥嫂子的时候总自夸地说:“看看我和你们姆妈,结婚四十年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这才叫夫妻恩爱哪!你们呀,不懂得怎样生活!”

霞娣问姆妈:“你和爹爹幸福吗?”

姆妈眯眯笑地点点头。可是自从霞娣定婚以后,姆妈就开始在她耳边唠叨了:“霞娣,女儿不断娘家路,常过来看看我,否则姆妈要冷清死了。”

当爹爹和姆妈单独在屋里的时候,爹爹听评弹,姆妈织毛衣,两个人会半天半天不搭一句腔。哥哥开玩笑说:“他们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嫂子愤愤地说:“仿佛姆妈生下来就是为了来服侍爹爹的!”

霞娣觉得有一根丝线般细的寒意渗进了她热烘烘的胸膛。她想象自己处在姆妈的地位呢?她一定会憋出毛病来的!她和祥生在一起说天道地话不绝。他俩常常为一个电影的好坏、为买哪一种颜色的布料、为要不要去看望某一个朋友……而发生争议,赌气又和好。要一是祥生像爹爹那样无端由的发火呀,她一定会……和他大吵一顿!

霞娣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苦恼,刚才还说要忍耐呢!可是,能像姆妈那样的忍耐吗?

霞娣打消了去找祥生的念头,一脚高一脚低地返回小阁楼。她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她的头脑里像塞了一团扯乱了的绒线团。

霞娣推开房门,愣住了。没开灯,房间里怎么明晃晃的呢?

哦!原来是一轮满月正停在她的小窗前呢。

月光把树叶映成翡翠绿,月光把天幕映成宝石蓝。

霞娣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膛,她扑到小窗前,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到月亮里去了。

有一年中秋,她和祥生一起赏月,祥生问她:“你喜欢嫦娥吗?”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喜欢,嫦娥太狠心,不该抛下丈夫,独自到月宫里去享清福。”

霞娣一动不动地站在小窗前,仿佛要从映着月亮的镜子里看见她和祥生的明天。

霞娣不会像奶奶那样地孤单的,因为她和祥生都是那么地年轻,充满了青春活力,他们要快快活活地活到一百岁呢。

霞娣不愿像嫂子那样地忍受夫妻反目的痛苦的,因为她相信自己能当个好妻子,能对丈夫温柔体贴,而且她也相信祥生会永远爱自己。

霞娣也不能像姆妈那样对爹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因为她活泼开朗,有个性、有主见、有理想,她和祥生会互相尊重和理解的。

霞娣明天要开始的新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

霞娣的眼前浮起无数个闪亮闪亮的月亮……反正,那新生活是霞娣自己选定的,她会像绣花一样、像绘画一样、像写诗一样,真诚地、激情地、细致地、大胆地去创造它……

第二天早晨,霞娣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了,睁开眼,小窗用玫瑰色的天空和青绿色的枝叶迎接她。

她听见三婶娘和大阿婆嘻嘻哈哈地向姆妈金寸喜糖;她听见爹爹哆哆嗦嗦地关照哥哥怎样招待客人、怎样护送霞娣过。

忽然,有一个温厚的声音从地缝里钻进小阁楼里:“霞娣,霞娣,快起来呀,接新娘的车马上要来了。”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使霞娣浑身一震,接着,心房按着圆舞曲的旋律欢快地跳着,血液像春天田野里的风畅快地流着,祥生,祥生就在门外等着她呀!

霞娣想笑、想喊、想唱歌,可是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嘴,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精心缝制的新娘嫁衣裳。她站在玫瑰色和青绿色交织的小窗前左右顾盼,她为自己的美丽和幸福淌出了甜津津的泪。

1985年8月 1A12uwlT8mnQagN3gZ2BPn+FMqxIJUTmv9aqXdwbUnVfWXhKqiFOHKkotorSFSD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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