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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绿的信笺

茶山上的小路只有二尺宽,宽肩膀的小伙子一人走着都嫌窄。那班男子汉们一到收工时间,就喜欢撤腿往山下冲,都想赶着跳进竹林边的清潭中来几回“鲤鱼跃龙门”,然后上食堂美美地吃上一顿饱饭。可姑娘们却总是留连贪慕晚霞中斑斓的山景,喜欢和山雀一起唱几首歌,或者采集一束野花,供在床头的茶缸里。因此,一听见身后传来噎瞪噎的脚步声,我们就赶紧把身体贴在路旁茶丛里,给勇敢的小伙子们让路。在姑娘们面前过,这些楞头青跑得越发快了,仿佛脚下不是陡滑的山间小路。嚓嚓嚓,他们像一只只野鹿从我们眼前掠过,我们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抬头看五彩缤纷的天空,或者低头揉衣角,其实都在偷偷地瞄自己心中喜欢的那个。

我发现星明今天落在最后一个了,他没有奔跑,只是大步走着,他腿长步子大,还跟得上伙伴们。见他走近了,我的脸颊有点儿发烧,故意扭过头去抚弄一朵从茶棵中探出头来的野蔷薇。星明从我身边擦过,和我靠得很近,我闻到他身上热烘烘的汗味,心口突突地跳。忽然,他扭回头,在我耳边轻轻说:“小静,晚上到盼郎石去,我有话跟你说。”我吃了一惊,抬起头,他已经走远了。真害怕别人也听见,还好,离得最近的南萍也隔了三四株茶树,除非她是顺风耳。随即,我又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可是那声音现在还撞击着我的耳膜呢。

我轻轻地摘下那朵野蔷薇,把毛茸茸的花瓣含在嘴中嚼着,把欢乐一丝丝一缕缕嚼进了心房。南萍拨着我的小辫说:“小静,你今天变美了,嘴唇那么红,眼睛亮晶晶,眉梢都在动呀!”我甜滋滋地笑了,心想:“兴许心里盛的幸福太满了,溢露在脸上了吧!”

在学校里的时候,接触过许多小伙子,我甚至和当中某几个非常要好,可是从来没一个钻进我的心里。难道真是爱神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我?否则我为啥总也弄不清星明是什么时候跑到我心坎里来的呢?

也许,就在农场迎新联欢会上,第一次见面,他以朗诵雪莱诗句的勇气和激情打动了我?像是从心里吐出来一般,他念着:“……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多么隽永的诗句呀,何况……他那深沉的藏着两团火的目光好像一直盯着我……

也许,是在那回争吵中?就为了一朵小小的茶花。谁见到碧海似的茶林中开遍千万朵白玉似的茶花时能不欣喜若狂呢?南萍说它们高贵雅丽,我却更爱它们的清淡朴素,忍不住摘了露珠晶莹的一朵。他却那么固执地要我们认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哪!我仗着姑娘们的撑腰,反唇相讥:“植保员同志,你能数清漫山茶花有多少朵么?一阵山风山雨,还落下大片大片呢……”

“你知道一朵茶花结一颗茶籽吗?你知道一颗茶籽育一株茶苗吗?你知道一株茶苗又开多少茶花结多少茶籽吗?”世上竟有这样刻板的人,我简直怀疑他是否有精神病。

晚上回宿舍,发现窗台上放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花中嵌着张纸条:“我也爱花,它象征着青春的美丽。这一束送给你们,只是,请别再碰茶林的灵魂―茶花。”哦,多有趣的人。我把脸凑近花束,一股淡淡的清香钻进鼻翼,搔得人心痒痒的……

仔细寻思呀,却又像在那个时而飘洒着鸟羽似的雪花的清晨,世界像是白玉妆成的。我和南萍到溪边洗衣,看见他独自坐在雪坡上。悄悄地走到他背后,我惊异地发现,他竟然还是个满不错的画家。兴致也真高,雪天雪地里画雪景,人也成雪人了。多么奇突大胆的构图,清旷的意境,灵活的笔锋,很有宋代郭熙(关山春雪图》的气派……疯了,怎么往山脊上点染石青色?“冬天的山上哪有这般嫩绿色的呢?”我忍不住地说。

他才发现身后有两个姑娘,脸红了,而且成了“结巴”。“这,这这是茶林,所以染上些石青……”

“喂,你朝山上看看,茶树还没有抽新芽呢,哪来嫩绿色?你有色盲症吧?”我们花了好大劲才憋住笑。

“以后,我们会培育出下雪天也抽芽的茶树的。”他眼睛晶亮晶亮的,波光闪闪地望着起伏的山峰。

“咯咯咯……嘻嘻嘻……”我们笑得弯腰捧腹,多荒唐的念头呀。他却认认真真地解释说,中国山水画历来是抒写性灵,讲究神韵的,他是在画他的理想。

南萍咬着我的耳朵说:“这人有点傻。”可我觉得,他傻得,……可爱。

有一次,在那被洪水割断归路的茶山上,我和南萍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被雨浸透了,肚里只填了几颗从泥水中捡起的软扑扑的野梅子,又冷又饿地蜷缩在半山腰的古柏树下,望着越来越暗的山谷,一筹莫展。忽然雨雾中闪出一个人影,就像大劫大难中来了救世的观音!正是他,湿布衫贴着胸膛,胸膛像小山一样起伏。一声也不说他是怎样钻林绕沟地寻我们的,只是招呼我们跟他从山顶密林绕道回家。没有一个姑娘曾经进过这密林,因为传说林子里闹山鬼。繁密的树叶织成了天然的大伞,雨点打在上面像鼓点一样;脚下滑吱吱的,老觉得是踩在蛇背上。他折了根枯枝塞给南萍,让她撑着走,然后竟伸手扶着我……我觉得身子像风中的叶片索索直抖,真希望这林子永远走不到头,好让他有力的手臂一直扶着我……

山风不知不觉地吹开了漫坡野花,山雨不知不觉地染绿了满山的林木,爱情呀,不知不觉地在我心中萌发……

怎么这么巧,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逢的日子。我揣着幸福吉祥的预感,来到盼郎石赴约。盼郎石静静地伫立在两岸崖壁陡峭的清溪边,形状很像一位低头的纤腰少女,它和许多地方的“望夫石”一样,有着一位善良美丽的少女忠贞于爱情的动人传说,小伙子都欢喜叫姑娘到这里约会。

我忐忑不安地躲进斑斓的竹影中,怕让人看见;人家见了,准会引起许多流言蜚语的。星明还没来,人家现在是副队长了,大忙人叹,坐在阴凉的青石上等吧。弯弯一牙月儿像叶小舟在几朵清丽的云团中沉浮,星星密匝匝地缀满天空,夜雾在溪谷中悠悠地飘游,像调皮的娃娃戏弄着我的头发、脸颊和衣襟。脚下的溪水轻轻地哼着山林中古老的曲子,舒缓惬意地流淌着,那柔滑的波纹抖碎了浸在溪水中的月亮和星星,水面像一匹嵌着金丝银丝的绸缎,也许就是织女织的。她织得太多了,从天宫一直垂到了人间。要是裁下一幅来做条裙子,那该多漂亮!织女一定是穿着这样的衣裙去和牛郎相会的,而我,却是一身褪色的蓝布衫,星明会喜欢吗?真笨,他要不喜欢,干啥约我上这儿来?他会用什么方法表示爱情?直截了当地说:“小静,我爱你!”还是一声不吭,就用双手把我……?我,我该怎么回答呢?是不是要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害羞地跑开,让他来追呢?不,我不喜欢那样矫揉做作,和大山一起生活的姑娘,爱情就像野花一般美丽热烈,像清溪一般明净纯洁,像阳光一般慷慨无私,为什么要回避、羞怯呢?我呀,就大声地回答他:“星明,我也爱你!”心房被激情冲击着,我抑制不住自己,对着明月、清溪、山崖说:“我爱你……”

“小静,是你吗?自言自语在说些啥呀?”

是星明的声音!这个鬼,什么时候来到的?怎么山点儿声息也没有?我的脸像火一样发烫;他听清我说的话了吗?我恨不得山崖上裂开道缝好让我钻进去。姑娘家不争气的羞怯呀,把我刚才鼓起的勇气统统赶跑了。

“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开队委会,讨论成立茶叶育苗组的事……”星明倚在青石旁的一株粗毛竹上,滔滔不绝地谈起发展新品种茶林的远景规划。我平时最爱听他说这些了,可今天却感到腻耳,趁他喘气的空当,我问:“你约我上这儿,要说的……就是这些?”

星明变得非常尴尬,脚尖搓着地上的石块,两手像没处按似的,片刻才嗯嗯呀呀地说:“不……不……”他蹲下身,撩起溪水往头上浇,原来小伙子要把一个“爱”字说出日也是这般困难呀。

“不什么呢?”我体贴地问,把手伸进溪中,水从指缝中溢过,轻柔,甜蜜……

“小静……”这声音像是从深幽的山谷中飘来一般神秘动人。我勇敢地抬起头望着他:月光照在他湿流流的脸上,好像每根汗毛都在发光;眼睛像藏在水底的星星,又深又亮;小山峰似的鼻梁和肉鼓鼓的嘴唇间,一层淡淡的绒毛更增添了整个脸庞的俊逸。我以前还没发现他是这样好看呢。“有什么话这么难讲?讲呀……你,讲呀。”我自己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肯帮我吗?”

我高兴地点点头,心想:“任凭你要我干什么,我都干!”

“我,我爱上一个人了!”星明激动地说。

“她……是谁?”我轻声问,心里埋怨,“干吗这么拐弯抹角的呢?我不会责怪你鲁莽的。”

“这个人你认识,你熟悉,她就是……”

四周的山林是多么静呀,溪水不唱歌了,山风也不拂弄树叶了,我听见星明胸膛里一颗心在坪坪地跳,我听见我的心跳得更快。“是谁?……说呀……”

“她就是南萍!我,我真心爱她。小静,你肯帮我向她说明吗?”

为什么夏天的风也这样冷?刮得人心好痛。为什么月亮一下子跑到这么遥远去了?林谷间顿时失去了光彩,一片昏暗幽黑。脚下的石坡竟会松陷起来,溪水怎么流到天上去了?星星怎么落进了深深的峡谷?四周的山峰树木呀,为什么要如此剧烈地晃动?……我是在什么地方?我是在干什么?我在和谁说话呢?

有一个声音从峡谷中飘过来,隐隐约约的,但都钻进我的耳朵了:“小静,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一定会笑话我,鄙视我了。我想过,现在年纪轻轻的,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学习上。可……可感情是多难克制呀。这种事,原不该找一个姑娘商量,可是,小静,说真话,我有时常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而且……你又和她最要好。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呢?是应该用理智克制感情,还是让感情战胜理智?你要觉得我错了,骂我也行,……”

“你错了,因为我爱你。”我想说,然而脚下依然是坚实的大地,头上横贯着壮丽的银河,连银河也割不断牛郎织女的爱情,可见爱情的力量有多大!于是我缓了口气,静静地说:“星明,你没错,我愿意帮助你。”

这声音怎么一点不像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觉得头重脚轻,便早早地躺下了。

枕芯里塞的是木棉,怎么也这样硬?格得我脑壳发麻;明明夜风拂得帐子像白帆似地晃动,气压还这么低,压得人透不过气……单相思,真没脸皮!我狠狠地咬得嘴唇生痛……原来,他老盯着我看,是因为我身边有南萍……他放在窗台上的野花,是送给南萍的呀……他见了我们要脸红,是因为心里有了南萍……他爱南萍,所以不好意思搀扶她;正因为他只把我当作普通的同志,才会毫无顾忌地伸手扶着我……自作多情的傻丫头呀,先前怎么一点儿没想到呢?比对比对嘛,自己哪一点及得上南萍?造物主真有点偏心,把姑娘的美都集中在她身上了。人漂亮不说,还能唱歌、演戏,那一回她朗诵他写的长诗,在农场文艺会演时得了一等奖。而我,只不过是个生得像孩子般瘦小,只会老老实实采茶叶抡锄头的笨姑娘呀……是谁说过,爱情能使愚笨的人变得聪明起来的?我的爱却使我更加谱懂了……脸颊上热烘烘的是什么滚过?用于一摸,湿液液的一片。赶紧把枕巾往嘴里塞,别出声,伤心的泪要流就让它尽情流吧!这样,或许心头会轻松些的。

……克制感情太痛苦了,去和南萍抢,把星明抢过来……勉强的爱情会幸福吗?不也有儿个不错的小伙子向你投来爱慕的一瞥吗?算了,忘记她和他,去寻找新的爱吧,……不,不不,爱情应该像野花一样热情,像清溪一样纯净,像阳光一样无私;爱,首先是给人以幸福,去帮助星明争取他的幸福吧。……胸口被一种纯真高尚的情感充溢着,心渐渐地平静了……

有人掀开我的帐门,冰凉的一手按住了我的额角,“小静,这么早睡,病了吗?”声音又清又甜,是南萍。我睁开眼,看见了她玲珑剔透的眉眼嘴鼻,整个脸像是用玉石雕刻的。我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妒忌还是羡慕,抬手拧了她一下,她咯咯咯笑着爬上床,挨着我躺下了,说:“今天可把我累死了,去农机厂演出,连唱五支歌才放我下台……”语气里充满了骄傲与满足,真是个幸运儿!我叹了口气问:“南萍,今年咱俩都二十五岁了吧?”

“怎么说起年龄来了?”

“反正已到了规定的结婚年龄。”

“不害躁!”她使劲操了我一下。

“正经说,你想过爱情吗?就是说,你爱上什么人了吗?”

她搂着我的脖子吃吃吃地笑个不停,长长的睫毛搔得我耳根痒痒的。

“南萍,你别笑呀,我今天是受人之托向你求爱的呀!”说出这句话,心尖上隐隐作痛。

她还是笑,用手指划我的脸孔:“难为情呵?大姑娘做媒人!”天晓得,仿佛说的不是她的事一般。“南萍,别闹了。你知道是谁吗?就是星明呀!他说他爱你,你呢?你爱他吗?”我等着回答,不知为啥,心里紧张得很。

她一时没回答,但我听到她喘气喘得有点急。黑暗中,她的眼睛熠熠发光。我明白,她也爱他。

“南萍,你说叹。”

“小静,其实我早知道星明他……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很特别的。”随后又笑了起来,把脸蛋贴在我脸上,火烫火烫。

“那就好,我,我祝你俩……”

“可我不爱他呀。”南萍捂住我的嘴阻止我说下去,“我挺喜欢他,可是……喜欢并不等于爱呀!”

“真的?”我冲动地搂住她问。

“什么时候骗你啦?我觉得……”

“那,我明天就去告诉他。”我追紧说,生怕她会改悔。

我几乎是怀着狂喜甚至带点报复的心情去告诉星明:南萍不爱她。他的脸霎地变得很苍白,眼睛失去了光彩,像正生着大病的人。他勉强笑着,喃喃说:“噢,噢,那就算了,谢谢你,小静。”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我忽然很同情他,得不到自己的所爱,这滋味我不也在尝吗?

“你呀,真是个坏心眼的姑娘!你的爱情像野花般热情了吗?你的爱情像清溪般纯净了吗?你的爱情像阳光般无私了吗?没有!妒忌差点给爱情蒙上了灰尘。”我惭愧地自责着,想起南萍闪闪的眼睛,火烫的脸颊,我觉得她一定是在说假话,或许是漂亮姑娘都有的骄矜吧。我决定再去找她谈谈,真心实意地劝她和星明好……

……溪岸上开满了红黄蓝白的野花,山谷里盛满了芬芳的馨香;绚烂的阳光像勇敢的小伙子透过繁密错落的树叶钻进了树林,薄薄的朝雾就像害羞的少女悄悄地隐匿了。山坡、溪水、野花显得那么明丽、鲜艳,一切都好像专为姑娘们互相说私房话而安排的。

“南萍,你拒绝了星明,以后准后悔。”

“咯咯咯,……”她又笑了,笑声像银铃般动听,“这么说,星明是最理想的……人了?”

“嗯!”她的话触动了我的心弦,我抑制不住真情地说,“星明是我们队……我们场最好的小伙子。他像一株毫不矫饰、挺拔俊秀的山竹!他才华横溢又谦虚好学,思想不俗又为人厚道。跟他在一块,你会觉得精神充实,眼界开阔,有说不出的乐趣。真的,南萍,你一定会幸福的!”

南萍眯着眼,微微笑着看着我。我突然发现她的目光一直射到我心里去了,慌忙低下了头。她却爆发出一阵大笑:“你呀,你呀,我怕你是爱上星明了!”

一时心慌意乱,我相信我的脸一定很红很红的,受不住她友好的稍带讥笑的眼光,恨不得化成一阵轻风隐身。我怕再相持下去,我会把一切秘密都剖露给她的。急中生智,我撩起清溪水朝她泼,一边嗅道:“你这鬼丫头,看你还损人不损?把人家一片好心都辜负了……”

南萍一边笑一边逃,连声讨饶:“好小静,乖小静,算我的嘴说错了嘛。”

我假装生气来掩饰内心的紊乱:“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随你们怎样吧。”

南萍攀住我的肩:“小静,别生气,我闹着玩的。来,我说给你听,好吗?”于是我俩在溪边坐下了。南萍采了朵野花,攒在手里抚弄着,脸上带着少女透露内心秘密时神秘羞怯的笑,说:“小静,老实说,我对星明印象很好很好,和他在一块承受他爱慕的眼光,的确是一种幸福呀。可是……爱情并不那么浪漫蒂克,爱情将影响人生的命运,怎么能凭一时的感情冲动就草率决定呢?”她长长叹了口气,“临来农场前,我妈妈再三叮嘱我,女孩子千万一干万要用理智来约束自己的感情。你想想,我有我的生活目标,我想当个歌唱家,歌舞团马上要来招人了,我准备去考。星明呢?他的理想是培育一年四季都冒新芽的茶树,他对我,我对他,能有什么帮助呢?再说,看趋势他是准备扎根山区的了,而我……总是要回上海的,人分两地,这现实吗?”

嘿呀,她简直跟惯于世故的老太太,一般锣嗦,哪像青年人谈爱情?“南萍,爱情就应该热烈、纯净、无私,跟野花、清溪、阳光一样,我感到……感情的价值大于利害的盘算,为什么要在爱情里掺进那么多……杂质?”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把“世俗”两字说出口。

南萍淡淡一笑:“别说得太轻巧了,小静,轮到你自己,会答应吗?”

像一根针把心中的苦胆挑破了,嘴里冒上一丝丝一缕缕的苦味,她竟这么说我,怎知我是抑制多大的痛苦来做说客的?我真想回答:“轮到我,早答应了。”可我狠命地把心里话咽下去不说,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

“你怎么啦?小静……”南萍发慌了,“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没什么……那是一粒风沙,真讨厌,钻进眼皮里去了。”

不久,南萍真的考进合唱团回上海了。

我不忍看星明失望的模样,就像欠了他一笔债似的,我开始处处回避他。可是,对他的爱情,却时时刻刻萦系在心环上,“剪不断,理还乱”,我只有常常到野花、溪水、阳光里去,享受大自然的爱……

星明竟会跑到清溪边长满野花、铺满阳光的山坡上来找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的?

星明今天的神气很特别,老是用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并且很懊恼自己为什么不长得漂亮些?

他递给我一封信,说是南萍从上海写来的,要我看看。天哪,南萍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呀。

“星明,原谅我,我不能爱你,因为我们的性格、志趣太不相同了,让我们永远做个好同志,或者像亲兄妹一样,好吗?……叫小静来做‘媒人’是你最大的失策,因为她深深爱着你!我是从她眼睛里看出来的。她是个不错的姑娘,虽然长得平凡,但人很善良,你考虑考虑吧……”

我怀疑我的心脏是否停止了跳动,从头顶因到手指尖脚底板都发麻了,几乎没有血在流动。

“这……是真的?”星明轻声间。

会笑话我鄙视我,还是怜悯与同情我?揣摸不透。自尊心强烈地噬啮着我的心,我言不由衷地回答:“南萍胡说!她……她瞎猜……”话在肚子里时还很坚决,一出喉口就变得软塌塌了。我知道,说是这么说,可我的股色,我的眼睛,我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爱他,这是我不能控制的。

“……小静,我对不起你,竟在你纯洁的心灵上刻下那么狠的一刀……我多么愚笨,怎么一点儿没觉察到你的心思?我难以想象,你是用多大的毅力在克制感情上的痛苦的,小静,你知道吗?我接到她这封信,失眠了两个晚上,我想得很多很多……爱情,我今天才真正懂得它的价值。爱情,是多么严正的试金石呀,你在它面前可以当之无愧地说,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小静,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敬慕……我愿意……”

“我不需要颂扬和报答,更不接受怜悯与同情。”我冷冷地打断了他,为克制翻腾起伏的感情,竟捏碎了一块石头。说完了,我扭头要走,他却拦住了我:“不,小静,不是虚伪的赞美,不是道义的同情。……一个人常常会对外形美的东西先加以爱慕的,当他一旦发现了心灵的美而激起的爱情是会像岩浆般炽热的。小静,无论在思想上、感情上,我们是早有基础的。在队里我们交谈最多,了解最深。坦率说,由于你外表常常带点孩子气,所以我尽管极其信赖你,却没想到过爱情……先前我们亲密得像亲兄妹,在互相剖露了衷肠后,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相爱呢?”

这诗一般的话是谁说的?是他!他就站在我身旁,靠得那么近,他说话呼出的热气吹在我的耳根上,像一股轻风柔和地拂着我的头发;他眼睛亮得照见人影,像两乱清泉,甜甜的泉水泊泪地渗入我心房。自尊和矜持终于让给了激如涌泉的爱情。爱堵住了喉口,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羞怯地笑着,眼泪顺着笑纹尽情地淌着。

“你,哭了?”他轻轻地捧起我的脸。

他吻去我滚落在眼睫上、嘴角边、鼻凹里、脸颊旁的泪珠。

我自认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星明当上了场茶树培育小组的组长,我尽力分担他的一些生活琐事,好让他腾出时间专心搞试验。可他每天晚上一定要抽两小时和我一起学英语和补习中学的数理化课程。我说我笨得很呢,他竟也说:“爱情会使人变得聪明起来的。”

大学招生时,我们俩都报考了。发榜的结果,星明考上了华东师大生物系,我落榜了。但并不颓丧,心中盛满了喜悦。可队里有些人悄悄对我说:“傻瓜,别一让他走!自古以来,王魁、陈世美般的负心汉你还见得少吗?”

我不相信星明是这样的人,高高兴兴送他回上海了。我们约好三天一封信的。头一个月,星明的信总是一刻不差地飞到我身旁,他总在信封上描一面朝阳的山坡,坡上开满星星点点的野花,坡底绕着一道弯弯的溪水。望着周围姑娘们眼馋的目光,我有多自得呀。可后来,信渐渐少了,而且信封上也不描画了,流言蜚语像夏天的苍蝇嗡嗡四起:“看吧,这就是变心的预兆……”“听说南萍在上海找了几个朋友,都吹了呢……”“这傻丫头眼泪有她淌的呢……”开头,我还沉得住气,星明信中解释过,功课太紧张了,实在挤一不出时间。

连续一个月没有来信时,我慌神了,一个人偷偷地哭。姑娘们摔掇说:“不是‘变心’,也一定病了,还不请事假回去看看!”于是,我连夜赶了末班长途汽车启程了。

这一路上我向上苍祈祷了多少回哟,但愿他是生病,而没有变心(我多坏,竟忍心咒他生病!)。我折了一根树枝,数着上面的叶片:双数吉利,单数倒媚。偏偏是十三片叶子,不祥的预感爬遍我的胸口。

到上海,正是星期天清晨,大学生休假。毫不犹豫,我径直往星明家去。

已看见他家的窗口了,突然,我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愣在路中央,连大卡车叭叭响都没听见:星明的家门口站着南萍!正举手要叩门!浑身的血霎时间都涌到脑门。她来找他干什么?

南萍从隔壁百货店的橱窗里看见我了,转过身,亮起清甜的嗓门叫:“小静―”张开双臂扑过来,搂住我:“你呀,小丫头!回来怎么不先来封信?”她还像以前一样活泼开朗,咯咯咯笑着说:“来看他么?”她眯起眼睛看着我:“你呀,真有远见,我真佩服你的眼力。”

佩服我的眼力?这就是说她仍喜欢星明的!我的心坪坪地跳起来,慑喘着说:“南萍,你,你好吗?”

“好。只是……没你福气好。到现在还没找到个称心的……”她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把嘴凑到我耳边,悄悄说:“有时候,我甚至想把他从你手中抢过来呢!”我吃了一惊,瞪着她,她却又俏皮地挤挤眼,咯咯咯地笑了,笑得我毛骨惊然,心神恍惚。她收住笑,从包里取出两张电影票说:“《生死恋》,听说很好看,想约星明一块去的。你来了,你去看吧。”

“不不,你去吧,我还没回家呢。”我礼节性地客套着。她却高兴地说:“真的?那好,我先看了,过两天一定帮你搞票。”接着就敲响了星明家的门。我听见楼上有人高声应着:“谁?我马上就下来―”是他,是他的声音。我恐慌地想:“他俩早约好的。难道,难道……”我不敢往下想了,恨不得上前狠狠地责问南萍:“你,你凭什么这样做?”猛抬头,我从隔壁橱窗里看见了咱俩的影子:南萍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黑浸浸的头发像瀑布垂在肩上,秀丽中透着娇媚,简直像一尊女神;哦―在她边上那一位脸色黑黑的,土里土气地打着两根毛刷辫的乡下姑娘是谁?真是我吗?我的勇气彻底消失了……这幸福原本就属于她的呀……门内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来开门了!我害怕看见他―害怕看他对南萍亲热的样子,害怕看他对我冷漠的眼光,我已经完全确信:他身体非常健康,心却开始变了。趁南萍关切地注视着大门的机会,我猛然间飞奔过了马路,钻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不想回家,妈妈要问起我该怎么回答?我也不想在这里逗留片刻,因为最值得眷恋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剩下的只是空虚和伤心!我不知不觉又转到了长途汽车站―这一班的长途车票竟然还余一张,仿佛是特地为我留着的。这就是我一路上祈祷上苍的报应吗……

我想埋葬我的感情,我想避开人间的烦恼,跟野花、清溪、阳光相伴终身。可是生活永远不会像白云般悠闲。

“小静―你的信!华东师大寄来的。”当会计把信塞进我的手中时,我怀疑我或许在做梦!

信捏在手中很厚很厚,沉甸甸的。准是说尽夭下好话作理由,来和我断关系了!像捏着炙手的炭,我想把它摔掉,可是,会不会……?我把信压住坪怀狂跳的胸口,跑上朝阳的、铺满野花、绕着清溪的山坡上……

什么都想穿了:他若是个负心人,哪值得我爱?他若对爱情矢志不变,那……我将用生命爱他!

我颤颤抖抖地举起了信,蓦然间,瞥见信封角落里描绘着一幅青葱翠绿的山水画―沐浴着阳光的山坡,野花尽情地怒放,清清的溪水潺潺地流着,一辈子也流不完……

1980年5月 8qcCoZpGeXygxGugOQSNq8z+x0q6CjLXvkeyjKvWVk1mIETVC9Gn/72secFLGS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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