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越来越不妙,蒋介石到成都来了。
这天,成都郊外的风凰山机场戒备森严。
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成都市警备司令严啸虎站在空旷的机场上,焦急地恭候蒋介石莅蓉。王陵基在茵茵草地上不住踱步,若有所思。他瘦高的个子,穿件浅色风衣,不时抬腕看表;那张黄焦焦的瘦脸上,一双有些窝陷的眼睛中显出阴深;特别是那一副黑黑单薄的眉毛,像是往上拧开的两把钳子,隐藏着好些凶狠和霸气。
严啸虎像根木桩似地站在地上望着天上久久不动。他长得很是高大魁梧,穿一身将校呢黄军服,紫酱色的脸上疙瘩饱绽。那些饱绽的疙瘩,其硬度和密度完全可以和磨刀的砂轮相比;那一双鼓棱棱的大眼睛中不时闪过职业性的攫取意味。那副模样,简直就是川西平原边缘隆起的大邑县原始森林中的一只随时准备扑向人畜的山豹子。他们都没有说话,长时间地保持着固有的姿势。
九月的阳光下,凤凰山机场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塔台上架着机枪……处处显现出一派紧张气氛。停机坪上,停着好些架大肚子飞机,美制“空中堡垒”;还有三三两两的轰炸机、侦察机、驱逐机,全都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极目远眺。油画似的秀丽清翠的凤凰山在九月的金阳下连绵起伏,逶逦而去。一望无际的川西平原上,在五彩斑斓的背景上,点点村落,小桥流水;隐映在芦竹中的农家茅舍静静的。眼前的这一切,简直就是大画家张大千笔下一幅美不胜收的水墨画;是当年流寓成都的唐代诗圣杜甫笔下展现开来的幽远意景;完全看不出战争已经逼近的气息。
忽然,他们精神一振,手搭凉棚朝天上望去。开始,只能听到西边天上隐隐传来的飞机轰鸣声。接着,一架银白色的四引擎大飞机率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十一时,蒋介石乘坐的“中美”号专机,在四架美制E-18型战斗机的护送下出现在机场上空。随即,平稳地降落在凤凰山机场。
王陵基、严啸虎大步迎上前去。
蒋介石此行有些秘密,临上飞机前才给王陵基打了电话,并嘱咐不要张扬声势,尽可能地秘密。
机门开处,蒋介石出现在舷梯旁。他穿着草绿色美国哔叽呢军常服,手上戴着白手套,微笑着向王陵基、严啸虎点头挥手,缓步走下舷梯。跟在他身后,鱼贯而下的有头戴鸭舌帽,身穿夹克衫和漏斗形马裤的蒋经国、高级幕僚陶希圣、秘书曹圣芬和侍卫长俞济时等。簇拥在蒋介石身前身后的几名侍卫官,一律身着整洁的法兰绒中山服,官阶都是少校。
王陵基、严啸虎赶紧向蒋介石立正、敬礼、问安。
“嗯,好好好!”蒋介石微笑着频频点头:“四川一直是我心仪上向往之地。这里人杰地灵,沃野千里,物华天宝。当年,汉昭烈帝刘备因之而成帝业。抗战八年,四川是党国赖以图存,并最终反攻取得胜利的精神、物质双堡垒。今天,政府戡乱救国,取得最终胜利也要以此为基地……”说话间,八辆小轿车挨次开了过来。待蒋介石父子上了中间那辆“克拉克”流线型防弹轿车后,一行人也上了车,轿车首尾衔接向城内疾驶。
十多分钟后,蒋介石一行驱车进入了成都市区。初秋的阳光照耀下,大街两边的芙蓉花、夹竹桃盛开,像天边漫卷的红霞。在一片繁花似锦、雀鸟啁啾声中,从车窗内看去,各类店铺鳞次栉比,成都仍然繁华,大街上却是行人寥寥,一派萧条。好些店铺都关了门。有的店铺将存货大拍卖,有的干脆将贬了值的大额金圆券用线穿起来,吊在竹杆上斜挑在店铺外。风吹过沙沙作响,好像是招魂幡。街上不时有拉响尖锐汽笛的警车驶过;间或有一辆辆十轮美制大卡车驶过,车上装满了从前线撤退下来国民党中央军,他们全幅武装,头戴钢盔,手持美式冲锋机、卡宾枪或掷弹筒等美式装备;全身上下裹满战争硝烟。一看,这些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可大都两眼无神,满脸的沮丧。
一种久违了的、迎面扑来的历史文化名城的韵味中,裹着一种明显的大局将倾的悲凉箫索意味。
蒋介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由得想起抗战刚刚胜利,他在重庆接受陪都几十万人的热烈欢迎时的情景。事前,侍卫官们从安全考虑,无论如何要他坐防弹车出去。可是他不!素有“文胆”之称、足智多谋的陶希圣等高级幕僚也都劝他乘坐防弹车出去,理由是:“陪都百万军民莫不渴望瞻仰领袖丰彩。可是恐怕难免保证没有异己分子混杂其中!”然而,他心中有数。他觉得自己是深得民心的。没有人敢杀他,也没有人杀得了他。他毫无顾忌地坐上敞蓬军用吉普车去同陪都广大民众见面了。
巡行的路线是:从军事委员会所在地出发,经南区公园、两路口、中二路、中一路、民生路、民权路、民族路和林森路后返回原地。
侍卫官们神情紧张地坐在几辆小车上开道押后。他穿陆军特级上将军服站在那辆敞蓬军用吉普车上。车开得很慢。他手上戴着白手套,微笑着,一手扶着挡风玻璃,一只手举起来,不停地向两边人山人海夹道欢迎的人群挥手致意。那是何等样地志得意满啊!那是何等样地盛况空前啊!虽然车子经过的路上,每隔三五步就布有一个宪兵和一个警察维持秩序监视人群,而且他的前后左右都有侍卫官们护卫。但欢迎的人委实太多了,他乘坐的敞蓬军用吉普车和在他的身前身后前呼后拥的保护车队,只能在人群中蜗牛似地慢慢爬行。笑逐颜开的老百姓们不停地向他鼓掌。有的还大喊:“拥护蒋委员长!”“蒋委员长万岁!”……虽然保护他的侍卫们都紧张得捏着一把汗,然而他心里一点都不怕。
然而,曾几何时,他这个蒋委员长却已是江河日下,声名狼藉。今天,他只能偷偷摸摸离开重庆进入成都。
自己是败军统帅?是罪魁祸首?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是的,胜者为王败者寇。一种失败的悲哀,顿时涌上心头。车队风驰电掣般过了北门大桥后,一拐进入了一条幽静的长巷,极秘密地进入了北较场成都中央军校。
夜幕弥合了天地。
座北朝南的成都中央军校在夜幕中,像是一艘巨大的在危机四伏的黑洋上飘浮的军舰。军校中,历史上著名的、占地达300余亩的演武场,好像是军舰上空旷的甲板。若不是周围团转、隐藏在浓密的树荫后闪灼的灯火和不时划过夜空,指挥着军校师生们作息时间的军号声不时响起,谁也不会相信这里竟是容纳了上万师生的著名的成都中央军校。
在这个初秋的夜里,外表看起来,成都中央军校笼罩着一层诗情画意。
其实,这是一种外松内紧的表象和假象。
若是留神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军校这晚各处要津都暗中加强了戒备。假山旁,幽篁间到处都有钢盔和剌刀在不时闪着寒光。特别是那座平地兀立的武担山,山虽不高,却是全校的制高点更不一般。山脚下,于一片幽篁翠柏簇拥中,有幢精致的法式三层小楼,这是蒋介石下榻的黄埔楼。
这时,二楼正中的一间房门窗紧闭。一身军便服,身姿笔挺的蒋介石久久地站在窗前处于一种观想中。落地玻窗垂着厚重的金丝绒窗帘,在这样的季节,落地玻窗原本应该挂浅网窗帘的。这样,委员长的这间临时下榻处,就显得有些窒闷和阴沉。乳白色的灯光下,可见红豆木地板上铺着足有两寸厚的波斯绿绒地毯,脚步过处,无声无息。显然是刚刷过漆的墙边,摆放着一排雕龙刻凤的中式书柜,书柜里摆放着委员长爱读的《曾文正公全集》、《史记》等典籍。
灯光从侧面把蒋介石的身影投在地毯上,抹在墙壁上。于是,那一抹黑影就长久地粘在那些地方,显出怪异。局势再清楚不过了,也再严峻不过了!在他身后首当其冲、紧追不舍的以刘(伯承)、邓(小平)二野为主力的数十万共产党大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向他最后占踞的四川、大西南席卷而来。这回搞不好,他这个被美国人称为“不倒翁”的真要倒了。他的江山真的要塌了、要易手了?!这一切转变得太快,简直就像是在做一个噩梦。他怎么也想不通,曾几何时,他还作为取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四大国领袖之一,同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这些世界级大腕们站在一起,让万人景仰。怎么说话间,就被他先前很瞧不起,称为“痞子”的共产党说打倒就要打倒了?!“总裁”、“总统”、“委员长”、“主席”,一个将中国种种最高权力集于一身的他,怎么一下子就快变成了“几个毛毛土匪”,中国共产党的手下败将甚或阶下囚了?!真是人生多变,沧海桑田?!
思绪绵绵,像是一团理不清扯不断的线,别有一种苦涩。在这个夜晚,他的思绪走得很远,他想起了他的家乡和他的小时候。
浙江省奉化县溪口镇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浙北山区小镇。风景很美,交通便利。他8岁以前,家境富裕,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是溪口镇上有名的“孩子王”,常把同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打得鼻青脸肿。为这,母亲王采玉不知向别人陪过多少礼,道过多少歉。就在他8岁那年,陡然间,他的好日子结束了,好像一下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作为大盐商的父亲蒋肇聪病故后,不仅家道开始急剧地中落;作为填房嫁过去的母亲和作为“拖油瓶”的他都受到蒋家人的欺负。母亲只得忍气吞声,从蒋家分得三间楼房,30余亩田地和一片竹林单独过日子,窘迫艰辛。12岁时,母亲将他送到离家一百华里的嵊县葛溪村的外祖父家,就读于姚宗元开设的私塾馆。这时,他家孤儿寡母实在凄凉。每当他离家去读书时,母子二人总要抱头痛苦一场。1935年,他为一国之尊后,在一篇《报国与思亲》的文章中,很有感情地回忆过这段生活:“中正9岁(虚岁)丧父,一门孤寡,茕孑无依。其时清政不纲,吏胥势豪,夤缘为虐;吾家门祚既单,遂为觊觎之的,欺凌胁逼,靡日而宁,尝以田赋征收,强令供役”,“产业被夺,先畴不保,甚至构陷公庭,迫辱备致;乡里既无正论,戚族亦多旁观,吾母子含愤茹痛,荼孽之苦,不足以喻。”一种强烈的出人头地,改换门庭的欲望与愤世嫉俗交织在一起,成了他愈挫愈奋的动力。他发誓要成为一个人上人,抓军权,完成改朝换代大业。
1906年4月,19岁的他,毅然辞母别妻,只身飘洋过海去日本学习军事。但当时大清学生在日本学习军事须由清政府陆军部保送才行。没有办法,他只好在日本学了半年日语回国。
为了达到目的,同年冬天,他抱病考入了保定军校的前身,通用陆军速成学堂。凭着顽强的个人奋斗,在以后孙中山领导的推翻清王朝的斗争中,他终于露出峥嵘并受到孙中山先生的赏识。他一直很看重四川,1911年,辛亥革命刚刚成功,他对孙中山先生提出,想到四川抓军事。孙中山欣然同意,并给四川督军熊克武写了封亲笔信,推荐他入川担任四川省警察厅厅长。入川前夕,他向好友四川人张群问计。张群告诉他,熊克武不易共事,他作为外乡人入川肯定会受到排挤;不如就留在广州,留在孙中山身边,这样前途会远大些。于是,他接受了张群建议,打消了入川念头。而这时张群却又提出来,不如让他这个的四川人回去当四川省警察厅厅长。他愿意成全张群。不过,当他去请示孙中山时,孙先生不高兴;却又碍着他的面子,也给张群写了推荐信。不过,将原先拟定的四川省警察厅长职降了一级,改为成都市警察局长,张群不高兴了,最终没有成行……
就在蒋介石沉思默想到这一段时,侍卫长俞济时进来报告,说是西南行政长官公署长官张群求见。
对于张群从重庆赶来,并夤夜求见,蒋介石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说:“唔,张长官来了?请他进来吧!”无论什么时候,对于张群,他总是很客气的。这不仅因为他们在日本留学时就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而且在他看来,张群是个智多星。
门帘一掀,张群进屋来了。他个子不高,体态微胖,宽面大耳,鼻正口方,西装革履,缓行鸭步,风度不凡。蒋介石看着张群,面露微笑。张群左眉眼睑上有颗醒目的朱砂痣,蒋介石认为张群有福相。
“主席真是日理万机,还没有休息?”张群笑嘻嘻地、态度谦恭地向蒋介石请安问好,很是得体。
“岳军兄,请坐!”蒋介石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自己率先坐下来;用一双犀利的眼睛打量着张群:“岳军夤夜由渝来蓉见我,有急事吗?”
“有。”张群坐在蒋介石对面,点头不讳:“现在西南局势的好坏决定着党国生死存亡,而局势又是瞬间万变。”张群说时,注意打量着委员长的脸色:“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由一个德高望重的将军出来接替我,作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的长官为好。即是说,应该由一位经验丰富的、有威信的将军出来作总裁助手,坐镇重庆,这样才能担当起贯彻实施总裁戡乱救国,稳定大后方的重任!这样非常时期这样重要的人选,像我这样的文人已经不合适。”
蒋介石一听这话,一切都明白了。
蒋介石想了想,问张群:“岳军兄,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你看,找谁来代替你出任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的长官合适?”蒋介石难得地笑笑。他清楚,张群之所以这样,一是为迎合他的心意,二是如四川人所说,张群想将捏在手上的红炭圆甩给别人。
“报告总裁!”张群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当然是国防部参谋长顾祝同将军莫属。”
“你来蓉前征求过顾默三的意见吗?”
“来蓉之前,我对顾默三将军稍稍提了一下,说是准备在委座面前保举他担任这个要职。他当然很客气地推,后来我一再对他说,‘闻鼙鼓而思良将。现在西南局势非默三兄你出来担起这个重任不可。’他的意思就活动了。”
“好吧!”蒋介石说,自中央政府由渝迁蓉后,他本来就想让顾祝同兼起这个要职。现在由张群提出来,正合他的心意。他顺势骑驴下坡:“岳军兄你也该休息一阵子了,况且我身边也确实需要你这个智多星来为我出谋划策,川局你也熟悉。这事就这样吧!任免令我随后通知行政院发出!”
张群这就适时站起身来告辞,请委员长注意休息。说他这就回成都家中去看看老母,明天一早赶回重庆去办交接。
“好的,好的。”蒋介石也就站起身来,为人傲慢的委员长居然把张群送到门边。
张群走后,蒋介石在室内缓缓踱起步来,思绪一直没有离开过张群。
蒋介石看来,在他的高级幕僚中,张群确实要有政治眼光些。就说1947年,东北战局吃紧。长春丢后,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将张群叫去商量对策。
“岳军兄!”他牙疼似地说:“像这样下去,我们在东北很快就要站不着脚了。你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报告主席!”张群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东北目前的情况,我们仅凭军事力量是无法占到上风的。”
蒋介石皱起眉头:“可陈辞修向我再三保证,他在军事上是很有把握的?”
“我的看法同陈辞修有些距离。”张群在人际关系上向来圆滑。抗战刚刚胜利结束,蒋介石就迫不接待地将“军政部长”这一要职,从何应钦手上拿了过去,给了他的亲信陈诚。并不是陈诚在军事上比何应钦行,而是因为陈诚既是他的浙江老乡,又是黄埔军校毕业生,他不信陈诚还信谁?蒋介石用人,最讲究这些关系。据说,陈诚最先引起蒋介石注意的是一个很偶然的缘由。当时,作为黄埔军校校长的蒋介石,有次周末的夜晚到校巡视。偌大的军校内难得地清静。他一路巡视而去,在一处走廊里,看见一个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的学生,独自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很用心地看书。蒋介石走了上去,这个学生看见是校长,“啪!”地向蒋介石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问这个学生在看什么书?学生挺起胸膛,说是报告校长,学生陈诚看的是孙(中山)总理著的三民主义。
蒋介石心中一喜。问及书中内容,这个学生倒背如流;再一问及学生是哪里人氏?得知该生陈诚,浙江人氏,校长心中又是一喜。于是,就此,“陈诚”这个名字就刀劈斧砍地留在了“校长”蒋介石心里;打下了陈诚从此平步轻云的契机。
现在看来,自己将军政部长这个要职给予陈诚,是失误了。
现在,不仅何应钦等人在公开场合或私下攻击陈诚,就连他手下最信任的大将,同为浙江老乡兼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胡宗南、戴笠等要人也都公开大骂陈诚是草包。中央核心大员中,唯一不骂陈诚的只有张群。不骂陈诚,并不是说张群对一败再败的军政部长陈诚有什么好感,而是说明张岳军这个人油滑,会处事;是在给他蒋委员长留面子。这一点,蒋介石心知肚明,也是时下他特别感激、器重张群的原因之一。
他记得,陈诚丢了东北后,仗打得一塌糊涂。在南京总统府,他不无气愤地对张群谈到了陈诚的无能,张群只是淡淡一笑,建议道:“我看,我们当前要紧的是得从宣传上着手。向世界披露、强调中国共产党在东北有苏联作后台。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要求美国给予更多的援助,甚至可以请美国出面斡旋,将东北交给联合国托管。”
蒋介石闻言大喜,连说:“嗯,好的好的。”并问张群:“你有什么具体的办法没有?”
“有。”张群说:“让孙科出面发表一篇反对苏联干涉中国内政的谈话。这是因为:一、孙科是代表民意的立法院长,新近又兼了国府副主席,有地位,说话有份量。二、他是孙中山先生的儿子,又是有名的亲苏人物。由他出面发表反苏讲话,一定可以在世界上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好好。”蒋介石频频点头,连连赞叹。张群前脚走,他立刻让人找来了孙科。
“哲生!”孙科一进门,蒋介石就着急地问:“你是不是同外国记者关系很好?”
“是。”孙科不无得意地说:“我同好些外国记者常有来往。”
“那太好了。你今天下午找些外国记者来,尽量多找些美国的记者,开个新闻发布会。你代表国府发表一篇讲话,指责苏联在东北支持共党共军,话要说得越有火药味越好。”
孙科一愣:“是不是得找些事实根据?”
“不用!”蒋介石手一挥,有些不高兴了:“你就照我说的去办就行了。”
“那好。”孙科这就见风使舵:“我马上回去写个讲话提纲,等会儿送过来请委员长批准。下午召开一个对外国记者的新闻发布会,主要邀请美国记者参加。”
“就这样吧。”见孙科终于心领神会,蒋介石绷着的脸方才阴转晴。
孙科的讲话反表后,果然在国际上引起了各方面反应,特别是美国。多家在世界上有影响的报纸都把孙科的讲话刊登在头版头条。结果,东北虽然最终没有被联合国托管,但美国却向蒋介石增援了一亿三千万发子弹,2700万美元的救济款……
张群真是有些神出鬼没的手段。蒋介石边一边踱步一边想,不过,张群这人是太猾了些:淮海大战失利后,眼看局势急转直下,他赶紧将行政院长职推给了阎锡山。现在,西南局势危急,他又赶快将这一堆烂摊子推给顾祝同。不过,这样也好。让一手制造了“皖南事变”的反共老手顾祝同主持西南军政工作,要好过张群。况且,自己眼下正为怎样对付四川军阀,历史上就同自己离心离德的刘文辉、邓锡侯等人发愁呢。张群是四川成都华阳人,为人圆滑,有“华阳相国”、“八级泥水匠”之称,历史上同“多宝道人”刘文辉,“水晶猴”邓锡侯以及“云南王”卢汉的关系都不错。由张群这个政治上的老油子出来,代表自己出面同这些地方实力派去打交道,会省去好些麻烦,实在也是一步好棋。
蒋介石有些疲倦了,思考得也有些累了。他停止了踱步,坐在了沙发上,毕竟是职业军人出身,他即使坐下,也是坐姿笔挺。
难道局势真的就到了不可为之、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吗?他反省着自己?不!反省的结论是,局势还是大有希望的。美国人答应过,只要他的政权还能在大陆上坚持半年,白宫将大规模援华,甚至不惜动用美国武装力量对中国局势进行干预。能在四川坚持半年吗?能!虽然现在他手中的总兵力不过100余万,但四川地势险峻。东有大巴山,西有横断山、青藏高原;北有秦岭山脉峻险横梗;南有云贵高原。境内更是岭迭峰涌,江河纵横,地势起伏。天府之国四川盆地同外界相通的,除了九曲回肠的长江夔门天险之外,就只有通往陕西的金牛道,通往云南的石门道,通往更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的清溪道,通往甘肃的阴平道。其中,由陕西勉县入蜀的金牛道是主道。但这条道最为险要。“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就在这条无比险峻的蜀道上,他孤注一掷,摆下了手中一律美式装备的30万胡宗南王牌部队。这可是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舍得用的。他让胡宗南部队踞守秦岭天险,同骁勇善战的青海马步芳三兄弟的骑兵部队互为犄角。这样,进可中原逐鹿,退则固若金汤。即便是解放军刘、邓大军主力突入四川,也不怕。他已经在宜宾一线布下了他的“黄埔之花”,由精锐的郭汝瑰22兵团沿乌江扼守,成为了成都的又一道屏障。夔门天险更是让他一百个放心。解放军没有海军,根本不可能从那里打进来。当年,强大的日本海军曾经想打进夔门,结果呢,只能在险峻的长江三峡上一再的折戟沉船!军事上布置得如此天衣无缝,加上天府之国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物质人力资源,戡乱反攻大有可为!
三国时期,一败再败的刘玄德刘备不是踞此而逐步强大,后来与曹操、孙权形成了鼎立之势吗?抗战时期,四川不是中国的反攻复兴基地吗?今天,他要再创一个历史奇迹,让全世界大吃一惊!
“爹爹,你还没有休息?”这时,长相酷似生母毛氏的蒋经国轻步走进屋来,轻轻问了一声。
“唔。”蒋介石望着刚进不惑之年,微微有些发胖的儿子,笑了笑;笑里有了些从未有过的关爱。
“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知道我们来了,有何反应?”蒋介石问。
蒋经国当然知道父亲很不放心刘、邓、潘这几个四川实力派人物。刘文辉是西康省主席兼24军军长;邓锡候是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是95军实际上的军长;虽然时任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潘文华,是光杆司令一个,但俗话一句“百脚之虫,死而不僵”。川中人际关系复杂,盘根错节,不能不防。
“他们知道爹爹来成都了,是王(陵基)主席告诉他们的。”儿子说:“刚才他们三人分头打来电话,说是得知消息迟了。本想立刻赶来向委员长请安,但怕打搅爹爹的休息,他们暂时就不来了,说是爹爹你什么时候要找他们,他们立马赶到。”
“他们的口径就这么一致?”蒋介石说时又在屋里踱起步来。
儿子默默地看着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似在想着什么,又似在猜测着爹爹的心思。
“人家对咱们敬而远之,我们也就先不去打搅这帮土地神了。”爹爹的口气酸酸的:“经国,我们明天一早去刘湘墓祭扫祭扫。不要告诉多的人,轻车简从,但务必带上几个相关的记者,嗯?”说着转过身来,看定蒋经国。
“是,爹爹!”儿子抬头看了看父亲,心领神会。
第二天一早,成都南郊古柏森森的诸葛武侯祠内外戒备森严。上午九时,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在王陵基、严啸虎的陪同下,突然来在了武侯祠。当委员长的座车,那辆崭新漆黑锃亮的“克拉克”防弹轿车,嘎地停在门前九级汉白玉盘龙石阶下时。几个委员长的侍卫官,已经先一步下车四处站岗侍卫。车门开处,一个侍卫官上前替委员长一手拉开车门,一手护着车顶;微微弯身,说声委员长请。委员长父子这就相跟着下了车。
蒋介石今天一反以往,着一身国粹,给人一种偃武修文的印象:颀长的身上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头上戴顶黑呢博士帽,手中拄根拐杖。其实,这是完全不必的。时年63岁的蒋介石,耳聪目明,精神健旺。他手中这根拐杖,完全是做样子的,代表着一种中国传统的儒雅,代表着一种资格和权威。蒋介石没有忙着进门,而是抬起头来,注意浏览了一下镶嵌在门楣上的那道红漆匾阁。匾阁上镌刻着“武侯祠”三个猶劲而流利的镏金大字。蒋经国是第一次来武侯祠,他特别有趣地注意打量这座名祠的一切:两扇大门上,嵌着密密麻麻的铜质大泡丁,门的中部嵌着黄澄澄铜质兽环。在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迎面扑来的同时,他觉得,武侯祠的这两扇门,就像古时双翅张开的图腾。进入大门,两边呈圆孤形对称展开的廓檐上,排列着一尊尊塑造得栩栩如生、真人般大小三国时期蜀国有功的文臣武将。正前方,廊檐下有一个跌宕,那是一条向前伸展开去的、由大宁河中小三峡红红绿绿小石子铺就的甬道。那些红红绿绿的宁河石,在金粉粉阳光照射下,简直就是铺的一地红红绿绿的玛瑙翡翠。甬道尽头,当中矗立着一睹方正的红色照壁。照壁如血并带着岁月沧桑痕迹。而在照壁之后,是飞檐斗拱的重重院落和殿宇。
因为王陵基、严啸虎事前作过布置,往日游人络绎不绝的武候祠这日净场,祠内非常安静,移步换景。
蒋经国原想父亲一定会带他去里面看看诸葛亮的,而父亲却带他去看了刘备墓。蒋介石举起拐杖,指着眼前那座由青砖拱围起来的小山、山上长满了葳茂的青草小树且枝蔓丛生,显得非常清幽神秘的墓地告诉儿子:“这是刘备的衣冠墓,他的真墓在白帝城。”略为停顿,若有所思,转身向左逶逦而去。蒋经国知道,爹爹这是带他出侧门,去南郊公园中的刘湘墓祭奠。
“爹爹,我们不去瞻仰诸葛武侯了吗?”既然来了武侯祠却不去瞻仰武侯,蒋经国感到遗憾。
“换个时候吧!”爹爹若有所思地说:“诸葛孔明这个人太伟大了,他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就出了这样一个人物。瞻仰、祭奠这样的人物,我们得找个专门的时间去。”说着微微一声叹息:“中国历史上的伟人可谓汗牛充栋,春秋时期的孔子、老子、韩非子……还有近代的曾国藩、孙中山先生。然而有谁像诸葛亮这样为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呢?”蒋经国知道,爹爹满肚子心事,看到诸葛亮,想到了自己的事业,爹爹明说在说诸葛亮,其实是在借诸葛武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在南郊公园后面,苍松翠柏环拱中的刘湘陵墓纵深有半里地,很是宏伟。在肃穆的气氛中,蒋介石缓步迈上台阶,从随侍在侧的侍卫长俞济时手里接过一束鲜花,安放在“故上将刘湘之灵”墓碑前。低头默哀,一副很沉痛的样子。
蒋经国知道,这时如果“四川王”刘湘地下有知,一定会一跃而起,厉声痛斥、质问置他于死地的爹爹,要蒋委员长还命来的!
这是因为:民国肇始,全国军阀割据,战乱频乃,尤以四川为最。从1911年到20世纪30年代初,四川的军阀混战竟有300多次,最后是刘湘和刘文辉叔侄的“二刘”大战,这是四川军阀史上一场时间最长,最为惨烈的大战。战争的结果是,同是从大邑县安仁镇出来,时在重庆任“督办”的侄儿刘湘,凭借超乎一般军阀的实力和蒋介石的支持,打败了踞成都任四川省主席的“么爸”刘文辉;并且毫不留情地将“么爸”和他的24军赶进了地瘠人贫藏汉杂居的西康。
然而,在蒋介石支持下,登上了“四川王”宝座的刘湘虽然兑现了事先的许诺,率全川军力,围攻了据川北的红四方面军,但其后却是尾大不调,将四川搞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独立王国。执中央权柄的爹爹千方百计地想染指、渗透进来,进而拿过四川。为此,刘湘同爹爹进行了长期的公开或私下,有时甚至是剑拔弩张的斗争。直至抗战军兴,刘湘主动请缨抗日,这场斗争才得到缓解。然而,带病出征的刘湘从某个方面讲,可以说是被爹爹气死的,死时年仅48岁。虽然刘湘去世后,爹爹对他备极哀荣,下令国葬,评价也很高。然而,时至今日,刘湘的旧部亲信潘文华、还有邓锡侯,以及长期以来同爹爹心不和面也不和,一直躲在雅安的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刘湘的幺伯刘文辉,却把这笔帐记在心上的。现在,中央虽说表面上拿下并进驻了四川,而实际上,中央同四川之间矛盾之尖锐复杂,要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确实是这样,蒋介石这时候之所以要来祭奠刘湘,是做给四川人看的。这是形势的需要。
“委员长,请节哀!”见蒋介石一副痛心不已的样子,王陵基走上前去劝慰。
“爹爹,”蒋经国也走上前去,搀扶着悲痛不已的父亲步下高高的石阶,上了车。
蒋介石表演的这些精彩画面全被跟去的记者摄入镜头。第二天,国民党喉舌《中央日报》等报刊无一例外地发表了蒋介石沉痛悼念刘湘的文章照片和有关花絮。
这天中午,蒋介石稍事休息后,在他下榻地的小客厅里接见了地方有名望的绅士熊福锦等九人,就川事问题接受垂询。送走这批乡绅后,他又接见了刘湘、李家钰、许国璋等在抗战中英勇捐躯的四川军政要人遗孀,对她们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关怀备致,并赠以钱物。
当他把这些泪汪汪的遗孀们送出门,端起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喝了后,抖擞精神,对侍立一旁的儿子说:“经国,我们去吧!”
“爹爹!”儿子关切地说:“你的身体吃得消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说?”
“不用了。”蒋介石说,“四川各界父老都在等着我,走吧!”他霍地站了起来。
蒋介石准时出现在成都中央军校礼堂有300多社会贤达参加的“省垣各界人士欢迎总统莅蓉茶话会”上。
当蒋介石父子在王陵基陪同下,步入会场时,蜀中“名流”们都站起来鼓掌。蒋介石走到台上,身姿笔挺,四顾频频,很动感情地致词:“中正已经多年没有同成都父老见面了,甚是怀念。今天,中正要借此机会,再次感谢四川人民在八年抗战和最近四年的戡乱中作出的伟大贡献。”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忽然黯淡下来,好像沉入了一个噩梦中,语调也伤感起来。
“在座诸君不会忘记,就在四年前。抗战刚刚胜利,饱受战争创伤的神州刚刚安定。政府正欲着手竟先总理提出的三民主义之伟业,与世界平等待我之国家携手共襄繁荣富强之时,不意在抗战中坐大的共党为一党之私利,置国家民族利益于不顾,发动了全面内战……现在,大局维艰……”就在蒋介石将内战的板子向共产党一板接一板地打去时,座下有位穿长袍、头戴瓜皮帽,鼻尖上吊副老光眼镜的土绅,将头向旁边一位西装革履,腆起肚子的熟人凑过去,悄声说:“老蒋凶喃!他把国共内战的责任一钉耙全打到了共产党头上。那,现在国民党战败的责任又该哪个负呢?”
穿西装的胖子听了,挤了挤眼睛,揉了揉鼻子,还他一口浓郁的川话:“他老蒋是癞疙宝(蛤蟆)打呵嗨(哈欠)――口气大。”
“他老蒋现时是说的比唱的好听,目的是想要我们四川人为他卖命讪!”
“磨子上睡觉――他老蒋想转了”……
就在他们用一口四川话大展言子时,蒋介石的话也到了结束部份,也是实质部份。
“四川自古以来就是人文荟萃、物殷民丰的宝地,是举世闻名的天府之国。现在四川更是政府赖以反共戡乱的最好基地。值此非常时期,中正切望巴蜀父老和政府精诚团结。抱有匪无我,有我无匪之决心,共赴国难。如此,胜利有期!”
蒋介石话完落坐,王陵基这就站起身来,带头鼓掌。于是,礼堂内响起一阵寥落的掌声。戴瓜皮帽的土绅这又对身边的西装胖子一笑:“他老蒋同王灵官(王陵基)硬是稀饭泡米汤――亲(清)上加亲(清)。”
一位当年打过红军,后来解甲经商发了大财,个子瘦高的省参议员,感到心里不踏实,霍地站了起来,不合时宜地发问:“现共军正兵分两路向成都压来,不知委员长有何对策?”
蒋介石显得很是有些尴尬,王陵基看着这位发问的省参议,马起一张青水脸,恨声训道:“这是军事秘密。诸位,不该问的不要问,只是多多表示我们川人拥护委员长在四川反共戡乱的决心就行了!”
王陵基这一暗示,真有几个马屁精应声而出顺杆爬起来。说些坚决拥护蒋委员长戡乱救国、反共必胜云云类废话。
“啪!”那位因为手上粘有红军的血,心虚不已的省参议,上了些年纪,被王灵官一训,又气又恼又虚,端起四川人爱喝的盖碗茶揭盖子时,手一哆嗦,将茶盖摔在地上打碎了。很煞风景。场上一时不太安静,人们交头接耳起来。
“请大家安静、安静!”王陵基看太不像话了,这又站起身来挥了两下手。场上倒是安静下来了。但当王“灵官”抬头看自己的主子时,不知什么时候,蒋介石父子已经走了。当天晚上,蒋介石传令原南京警备司令,现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校长张耀明,他第二天要检阅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全体师生,并训话,张耀明得令而去。
第二天上午10时,蒋介石在蒋经国和侍卫长俞济时等的陪同侍卫下,登上了检阅台。
“立正!”早就虚位以待的张耀明一声口令,只听操场上“啪!”地一声巨响,占地300余亩的操场上,上万名身穿黄哔叽军服,头戴大盖帽,打着绑腿的师生将胸脯一挺。
站在台上的蒋介石看着这个阵容心中高兴。
“唔,好!”他对成都中央军校的师生们训话了;声音通过正对他面前的麦克风在操场上轰响:“很好。一看就是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当初,我创办黄埔军校时,首先要求大家做好立正、稍息这些基本动作。只有做好这一系列基本动作,才会是个好军人。嗯,立正,也是很有讲究的。要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只有这样才能作到泰山崩于前而不瞬,猛虎袭于后而心不惊;才能做到定而后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然后才可以做到以不变应万变……”
说到这里,他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指着台下:“你们是党国的栋梁。在这里,我可以告诉诸位,政府对在成都组织川西决战,给跟进的共军以毁灭性的迎头痛击,是下了决心也是有信心的。”他话锋一转:“这正是诸位中央军校同学大显身手好时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著名元帅蒙哥马利身处逆境在北非终于以一举重创德军而天下闻名;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以成功地组织了诺曼第登陆而改变了欧洲局势名垂青史。翻开我黄埔军校的校史,不也是战功赫赫猛将如云?不说多了,”他搬起指拇算来:“胡宗南、宋希濂……”说到这里,他悚然间一惊一顿,抽了口凉气。因为将他打疼了的解放军高级将领林彪、徐向前、陈庚等,同样毕业于黄埔军校;算起来,也都算是他的“学生”。他哽了一口气,底气不那么壮了,语调也变得有些伤感:“当然,我也很痛心。有些学生背叛了我……”正说到这儿,倏忽间一道白光一闪。有个东西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到了地上。站在旁边的蒋经国眼尖,看到掉到地上的是父亲的假牙,很镇静地走上前去弯腰捡起,对张耀明示意检阅开始。
全副武装的成都中央军校校长张耀明这就迈着鹅步,走到检阅台前,在蒋介石面前将胸脯一挺,“啪!”地一个立正,从刀鞘中“嗖!”地拨出长长雪亮的仪仗刀,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劈刀礼,亮开大嗓们:“报告‘校长’,中央军校成都分校阅兵式现在请求开始!”
“唔!”蒋介石说:“开始吧。”
一个个整齐的方队经过检阅台。嚓嚓嚓!整齐的正步。方队墨线弹过一般,他们唰地将戴着钢盔的头向右一偏,手中的卡宾枪一端,向台上的蒋介石行注目礼。在蒋介石听来,这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就是一首美妙无比的进行曲。他一时沉浸在一种近乎荒诞的遐想中。似乎随着这军威赫赫的方队怒涛般地向前卷去,他的青天白日旗在丢失了的南京总统府上空升起;在他已经几乎丢失尽净的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升起。他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来,神情俨然地向这支经过他面前,在心目中意义不一般的“神勇之师”还以军礼。
步兵方队过去后,是炮队。牵着各式重炮的美式十辆大卡车四辆一排,轧轧地过来了。忽然,一辆牵着一门加农炮的大卡车在经过检阅台时,“啪!”地一声巨响。那一声巨响可谓惊天动地!霎时,场上一片混乱。卧的卧倒,叫的大叫。蒋经国、张耀明和随侍在蒋介石身边侍卫们赶紧拨枪冲上台去,侍卫在蒋介石身边。站在台上的蒋介石虽然竭力保持着镇静,但脸色橘青,暴露出内心的恐惧。
其实,一切都是好好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那辆经过检阅台的拖着加农炮的大卡车临时出了点机械故障,瘫在了台下。心急火燎的张耀明跑到肇事车前一看,差点气歪了鼻子。原来这辆由炮科一队少校中队长马伯山开的拖炮车炸了胎。马伯山吓得手脚无措,正蹲在地上瞎鼓捣,后面的炮车全停了下来。
“混帐东西,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张耀明暴跳如雷,用那钉着铁钉的皮鞋,在马伯山的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张耀明猛然想起,他们的最高领袖,校长、委座还在台上,这不是发火的时候。他赶紧向簇拥在他身边的官佐们命令,“快,快将这辆破车拖出去。”一阵忙乱过后,张耀明抬头向台上望去,可是,哪里还有“校长”的影子。漏子捅大了!恼羞成怒的张耀明当即发布命令,“立即将马伯山抓起来,送军事法庭审讯!”
可是,对这件事“校长”弄清纯系偶然之后,表现得很是宽宏大量。为了笼络人心,当张耀明将这事向他作了详细报告并请示如何处理时,蒋介石对张耀明说:“嗯,算了吧。又不是故意的,是机械故障,把马伯山放出来,好生宽慰。”
蒋介石施行的这一手怀柔政策,在军校还真有用,很是收卖了些人心。
下午,三辆锃亮的豪华形“克拉克”小轿车驶出北较场,风驰电掣向城内开去。蒋介石父子坐在中间那辆流线型防弹车上。
十多分钟后,三辆轿车鱼贯进入环境优美,建筑上中西合璧的华西协合大学牌坊式朱红色大门。这是一所名牌大学,与燕京、齐鲁、金陵、复旦等大学齐名;是美国人当初用清政府“庚子”赔款在中国创办的七所大学之一。华大的牙科在国际上颇负盛名。蒋介石这是专程来镶牙的。
车轮在花木扶苏的校园柏油路上轻轻滑过,发出轻微好听的嚓嚓声。四周茂林修竹、雀鸟啁啾声中掩映着幢幢飞檐斗拱、气象森严、建筑精巧的楼房。这些中西合璧的洋房,美轮美奂,在建筑上很有物色。主体是哥特式,而屋顶却是中式,采取的是大建筑学家梁思成的设计思维,俗称“穿西装戴瓜皮帽”。而在这处处洋溢着书卷气的高等学府内,不和谐的是,好些大红柱上都贴有“莫谈国事”标语。
一行轿车停在了主楼前。早已恭候多时的华大医学院总院院长林则、分院长周少吾诚惶诚恐快步走下高高的台阶。只见中间那辆车门开处,委员长在侍卫官们护卫中下了车。
蒋介石点点头,这就由林则、周少吾等迅速迎进治疗室。主治医生是著名牙科博士吉士道。已经准备好了的吉博士身穿白大褂,他是个戴眼镜的黑胖子。他先是恭敬地请委员长坐上手术椅,继而伸出一只又短又粗又有力的手捧着蒋介石的腮帮子,猛然一捏。委员长张开口来,露出焦黑的牙床。吉博士连连摇头,对站在一边的林则、周少吾和蒋经国等人说:“委员长的这一口牙,枉自还是请美国权威医生安的,手艺孬、手艺孬!”吉博士一边用一口浓郁的川话踏屑洋人,一边开始比牙坯、和胶泥、做假牙。吉博士脾气傲,技术好,别看他一根根手指粗得小葫卜似的,可捏起胶泥做起牙坯来灵活自如,出神入化。仅半个小时,吉博士就做出了一副按常规最少要半个月才能做出的全口假牙,安进蒋介石的嘴里一试,巴巴实实。
“委员长!”吉博士说:“你请咬咬嘴,看合不合适?”
蒋介石闭上嘴,先是犹犹豫豫咬试咬试,再放心大胆咬了咬,“唔,不错!”蒋介石显出高兴:“天衣无缝。”
吉博士再将手一招,一位身材苗条,面容姣好,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手中托着一个髹漆盘子轻盈地走了过来,按照吉博士的吩咐,这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来在蒋介石面前,递上托盘,腰一弯。吉博士说声:“委员长请!”随即做了个手势。蒋介石等一干人注意到,护士小姐手中的髹漆托盘中有一个精致的小白瓷碗,里面盛着炒得黄酥酥的花生。吉士道请蒋介石吃几颗油酥花生试试牙合不合适。
按照惯例,随侍在侧的侍卫长俞济时这就上去,先在盘子里抓起几颗炒得黄酥酥的花生吃了。
蒋介石狐狐疑疑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林则。林院长笑笑,拈起两颗花生丢进嘴里嚼碎吃了,表示这花生决无问题。蒋介石这才放心地拈起两颗油酥花生丢进嘴里,“叭叭叭!”咬得满嘴是香。
“唔,好好好!”蒋介石连连点头,平时铁板一块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簇拥在身边的林则、蒋经国和侍卫长俞济时捧场,都说吉博士的手艺真是神了。
吉士道的节目还没有完。他变魔术般拿来一面莹洁无比的意大利照面镜,在蒋介石脑后一比一照,兴致勃勃地说:“请委员长照照镜子,看怎么样?如果牙没有安好,脸是歪的。”
蒋介石注意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时年63岁的蒋介石的牙安得很好,因而也就显出特别的精神。
周少吾夸张地“呀!”了一声,说:“委员长这一来,看去年轻多了。”林则等人也不甘落后,有的夸“主席更威风了。”有的更是借此将话题升级取悦蒋介石,说“这预示着委员长指挥的川西决战即将大捷!”……
蒋介石乐得合不上嘴,对簇拥在身边的儿子蒋经国等说:“看来,华大的牙科真是名不虚传。”说着竟难得诙谐了两句:“四川真是出人才的地方呀,花生又香,吉博士的牙科技术更是超群绝伦。”这些幽默的话居然从蒋介石口中说出来,让手术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正在兴头上,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犹如给蒋介石当头泼下来一盆冷水:
“我们要见蒋委员长!”
“反对内战!”
“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
笑容忽然在蒋介石脸上凝住了。他看着窗外,显出一些紧张也有一些愤怒。对于学生运动,他有种天然的反感。
蒋介石来华西大学医学院安镶牙齿,是极为机密的。消息怎么会传出去,让一些爱闹事的学生围在了楼下,这还得了吗?侍卫长俞济时显出紧张,他赶紧给王陵基打电话。而吉博士等人,已经让侍卫官们“请”到了隔壁一间房内。蒋介石踱到窗前,要随侍在侧的侍卫官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他朝下看去。一看,脸色就变了。大楼下站了好些请愿的师生。
“这是怎么回事?”蒋介石转过身来,看着林则、周少吾,连声质问:“这些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是谁走漏了风声?嗯!”
林则、周少吾连连说怪,脸吓得煞白,看着旁边的蒋经国,一副乞乞求求,百口莫辩的可怜样。
蒋经国知道中共成都地下党厉害,消息灵通,怪不得林则等人。
“别的不说了。”蒋经国吩咐林则:“请林院长下去告诉那些师生,就说蒋委员长在这里安镶了牙齿后,早就离去了。有什么事,由你代他们向委员长转呈。”
“好好好。”个子瘦小的林则下楼去了,蒋经国上前轻声附耳请示父亲:“给王(陵基)主席的电话打通了,他请示要不要派队伍赶来弹压?”
蒋介石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一挥,继续看窗下的情形。只见林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愤怒的师生们解释着什么,听不清林院长在说些什么。但看得出,林院长因为声嘶力竭,翘着屁股,挥着两手,像是一只扑翅的公鸡,样子很滑稽。
这时,一阵声浪猛地冲起,围在楼下的华大师生们手挽着手,唱起了歌: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愿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的万丈光芒
“反了!”蒋介石气得咬牙切齿,转身对儿子说:“这还得了吗,这些人在唱共产党的歌曲!”正说着,同林则一起下楼的周少吾急急忙忙上楼来,站在蒋介石面前,气喘吁吁地报告:“委员长,请你们赶快往后门走吧。那些闹事的人知道你在楼上,就要冲上来了。林院长在死活挡着他们。请你们快走吧,不走就来不及了!”
“车呢?”蒋介石指着停在楼下的三辆轿车,对周少吾说:“我们的车都被学生围在那里了。”
“只有委屈一下主席了。”也不怪周少吾一会儿委员长,一会儿主席的,只怪蒋介石的官衔太多了。周少吾因为紧张,摸摸秃头上的汗,看着侍卫长俞济时:“看来只有委屈一下委员长,请侍卫长带两个兄弟,护卫着委员长坐我们学校那辆吉普车从后门先走?!其他人缓一步。不然,人越围越多,时间久了怕出事?”
“好吧!”蒋介石说:就这样!”蒋介石返回中央军校后,让蒋经国派人通知在民间深有影响的尹昌衡、徐炯等人明天到中央军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