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战局的每况愈下,蒋介石开始将他的军事、政治重心逐渐转向四川,妄图在天府之国四川进行国共决战。为此,他特别在重庆设立了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用张群作这个公署的长官,胡宗南为副长官。同时,给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也挂了个副长官的名。行政院院长由阎锡山继任。
阎锡山上任伊始,首先想到他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时的同学,结拜兄弟尹昌衡。曾经在辛亥革命中计斩清末最后一个都督,有“四川屠户”之称赵尔丰的尹昌衡,年仅27岁就当上了四川省军政府都督,风云际会。过后,因为西藏高层在英帝国的支持怂恿下叛乱,尹昌衡主动请缨平叛,连连告捷,这就触犯了英帝国的利益。而这时,从孙中山手上窃取了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想当皇帝。想当皇帝就要得到列强如英、美、日这些帝国主义的支持和援助。袁世凯这就用计将他最不信任的三个都督哄骗进京软禁。三个都督是四川的尹昌衡、云南的蔡锷、湖北的黎元洪。
在北京,半是出于性格,半是出于计谋,黎元洪假装老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骗过了袁世凯对他的注意,以致以后当过几天短命的民国大总统。蔡锷也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留学生,不过要高尹昌衡三期。他二人性格有些相似,有风流倜傥的一面,另外也有向袁世凯示威的意思,整天泡在八大胡同。人们都知道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因为在小凤仙的帮助下,蔡锷潜回云南举起了反袁大旗,一时天下闻名。而同样在八大胡同与良玉楼喜结良缘的尹昌衡却没有那样幸运了,他被袁世凯以莫须有的罪名丢监。虽然以后民国几度变换大王旗,但无论是段祺瑞执政,还是徐世昌等等,都不肯放尹昌衡回川。因为他们知道四川特殊的重要性和尹昌衡在四川的声望。放尹昌衡回川,犹如放虎归山。最后还是在阎锡山的帮助下,尹昌衡才潜离京师回到了四川。然而,当他千辛万苦回到四川后,他的后辈,已经执掌了川政的刘湘、但懋辛对他的回来却是心存顾忌,逼他发表弃政的《归隐宣言》,不然就不准他回川。万般无奈,他只好在报端发表了《归隐宣言》,加上不久,孙中山因国事操劳过度,在北京溘然去世。孙中山是尹昌衡心中唯一的一盏政治明灯。明灯既已熄灭,就此以后他心灰意冷,在家隐居。虽说是隐居,但他是成都极有影响的五老七贤的头,尚有相当的政治影响力。为了维持门面,阎锡山准备请尹昌衡出山,担当一个相当的职务。为此,他专门派中将参议侯亭松作他的特派代表,由南京去了成都。
成都忠烈祠街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是条模范街,不宽的街面由斑驳的青石板铺就,街道两边大都是一楼一底板壁粉墙黑瓦的茶馆、酒楼、旅舍和小商号一字铺开,鳞次栉比。整条街道古色古香,这里那里点缀着花树柳荫。微风过时,各色店招轻摇。走进了这条街,好像走进了明清时代。
长街中段的“尹府”极有气派,它占地18亩,高墙深院,青砖拱壁。从两扇开着的红漆大门望去,四进的大院里古柏森森,亭台楼阁,花木扶苏,鱼池假山,极有沟壑,俨然是清朝年间的一座王府。府第门前挂有两个门牌号:76和78号。这76号原是清廷湖北提督向荣在成都开设的当铺,辛亥年间,成都兵变时,当铺被烧坏了一些,一直想卖而未卖脱。
民国19年(1920)尹昌衡在阎锡山帮助下回家后,在成都执政的旧属刘成勋,将尹昌衡当川边经略使时应得而未得的薪酬14万大洋全数补给了他,尹昌衡将这笔大钱全部交给了善于理家的老母安排。精明的尹母趁机廉价买下隔壁向荣这幢深宅大院,与原先住的78号打通连为一气重新修过。这样,占地18亩的尹宅立时生辉,雄踞模范街上。加之当年尹昌衡率军西征时,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亲笔赐了他一块匾,这匾长2米,宽1米,匾上镌刻着袁世凯亲笔书写的“庆洽椿萱”四个镏金大字。匾的四周木框上镶以凸起的花草图案,这就让整个匾阁显得十分富丽堂皇。尹母让人挂在门楣当中,这就让没有去过北京,没有看到过京都王府显赫的读书人经过这里时,没来由地想起在《红楼梦》中的大观园。
76号和78号其实各有洞天,相互联结而又相互独立。大院套小院,回环勾连。这样一来,尹昌衡的夫人颜机、还有四个姨太太也就好安排了,她们各有一片天地。大院中,尹昌衡亲自设计并辟出动物园、花园、湖泊等等。湖很大,湖上有游船。尹母在成都附近郊县又买了上万亩甲等好田,年年收租,生活够富裕了,然而被尊为老太夫人的尹母,仍然保持了爱劳动的本色,她在园中专门辟有一块足有二亩地的菜园,亲自种菜,尹昌衡也不时下地劳动。
尹昌衡毕竟是有全国声誉的人物,占地18亩的宅第落成后,省内外达客贵人、名流骚客纷纷给他赠送礼物,恩师骆成骧赠送他的一副楹联是:
“李太白奇离千计,就掌取食。
陶渊明浊酒半壶,称心而言。”
尹昌衡爱不释手,挂在他的堂屋里。
此外,还有徐炯送的楹联,很有趣,联曰:
“闭门种菜英雄老,与君论心松柏香。”显得相当高雅。颜楷、尹昌龄送的楹联也是佳作,还有好些海内外名人送的,比如:康有为、谭延闿、张謇、刘人熙等,他把这些裱好的楹联逐屋悬挂,便于随时观瞻吟哦。尹昌衡不太喜欢画,因此,送画的很少。
送他珍禽异兽的大都是军阀。他们中,有他过去留日时的同学唐继尧,送了他一只印度孔雀;阎锡山托人送来褐马熊一对;桂系军阀,他原来的学生李宗仁、白崇禧派人送来黑叶猴一对;湖南军阀唐生智派人送来能夜间长途飞行的一对黑鸽。此外,川中军阀刘湘、刘存厚、刘成勋送来的是熊、豹、梅花鹿、红狐、暹罗猫等等。各种鸟类很多。这样一来,尹昌衡家的动物园,无论就规模,动物的种类都要超过成都动物园。
看来尹昌衡是要安心当寓公了。这时,还不到40岁的他,整天不是撰写他的《止园文集》,就是请骆成骧、徐炯、颜楷等人来家饮酒赋诗论文;或是荡舟湖上,或是赏鸟观兽。他其实是借此尽量压抑自己一颗不安的心灵。另外,他还组织了一个观澜诗社,中坚人物除他而外,有骆成骧、宋育仁、陈钟信、尹昌龄、文龙等,这就搭起了以后名闻遐迩的成都五老七贤的班子。在绅士会、观澜诗社中,他们不仅做诗论文,更是经常抨击朝政,反对军阀割据、反对各地军阀下派的苛捐杂税,言论随时在报上发表,言辞也相当激烈。成都有些媒体派记者前去采访报道,他们也不拒绝。这样,久而久之,在社会上影响很大。
尹昌衡虽然表面上归隐,但目睹糟糕的社会,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轻松过。为了排遣心中的烦恼,他将当年在南京开始学习钻研的佛学捡起来,他感到,佛学能够让他的痛苦得到麻醉,心灵得到飞升。
这天早晨,他开始了一天的功课,在佛堂里静坐。佛堂里,一尊小铜炉里点了一柱香,紫烟袅袅升腾。尹昌衡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什,凝神屏息,闭着眼睛。他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好像进入了佛家提倡的清静无为境地;又好像已经全部排除了人间的所有杂念、琐碎,飞升到了太虚幻景。
起初,他做功总是静不下心来,后来,他为自己设计了一种无异于“酷刑”似的东西,当他坐在宽大的木椅上后,用一种木质机械将自己强行固定,让自己丝纹不动。这样,久而久之,大概在一年之后就收到了实效,他只要一进静室,蒲团上盘腿一坐,双手一端,很快就可以进入佳景。
你奇妙的圣行无边无际,
虽是精神也难以到达。
但只要有一片笃信虔诚,
总能写下来一鳞半爪……
他在心中默念着《一切知语在法称祥妙本生记殊异圣行妙音天界琵琶音》里让人费解的佛家语句,心灵向幽深的佛界潜沉。他的心灵变得安静、和谐、宽容起来,世俗的苦难、忧烦、痛苦与欢乐都离他越来越远。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像根鹅毛,在轻盈地飘升。
这时,跟了他多年的马忠将挂编有熊猫戏竹的竹帘一掀,进来了。尹昌衡情知有要事,要不然马忠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这位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的副官明显地老了,总是挺直的腰肢有些佝偻,眼睑下垂,头发全白。然而,直到现在,尹昌衡仍然把他看作是最信任的人。
马忠站在他面前秉报,说是南京阎(锡山)院长派来一人求见。尹昌衡睁开了眼睛,接过马忠递上的名片。尹昌衡一看,心想,这下热闹了,阎锡山来了!来人叫侯亭松。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跑不脱!他吩咐马忠,请客人到二门客厅见。
原来侯亭松是有军衔的,是个中将。这会儿,他身着一身质地很好的长袍马褂,皮肤白晰,五官清楚,举止文雅。双方分宾主落坐后,丫环送上茶水点心,轻步而退,并知趣地为他们轻轻掩上门。这时,窗外过了一阵轻风,已经是秋天了。灿灿的秋阳下,花园里的各种花朵风摆柳地荡漾,最引人注目的是金灿灿的秋菊,而随着一阵萧萧而下的黄色落叶,花园里铺上了最初的秋意。
最初的几句寒暄之后,尹昌衡开门见山地问:“阎院长派你千里迢迢来成都,是顺便来看我,还是另有要事?”
侯中将端刀直入:“阎院长派我来,是要借重先生。现在,国势涂炭,国共在川决战不可避免,阎院长希望尹公出山,为国力挽狂澜。不然,国家如果一旦为苏俄支持的共党夺得,国家民族将沦为万刼不复之地!至于尹公出山后的职务嘛,当然是很显赫的。”巧舌如簧的侯中将侯代表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抬头看着尹昌衡,观察他的反映。
尹昌衡当即娓婉地拒绝:“阎院长的好意领了,不过请侯代表转告阎院长,我不能从命!一则因我早就发表了《归隐宣言》,大丈夫应该言而有信。二则我有病,三则老父刚刚亡故,我有丧事在身。按古礼,我要在家服丧三年,此时决不能出去做官。”
侯亭松注意看了看尹昌衡,似乎也真是。才46岁的尹昌衡,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叱咤风云的雄姿,他身体虚弱,说话声音不再洪亮,而显得迟缓虚怯,如空谷回音。看来完不成任务了,但侯亭松还想竭尽努力,这就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蓉城小食,蜀中名胜。尹昌衡知道他的意思,请他在成都多住一些时日。
“那就打忧了。”侯亭松欣然应允。
晚上,尹昌衡参禅打坐。座钟当当地敲响十二下,夜已经深了,尹府内,万籁俱寂。就在尹昌衡闭着眼睛,打坐蒲团,一门心思沉浸在佛门佳景中时,忽听有人叫“大哥,大哥!”分明是在叫他,声音很急,很固执。他愠怒地睁开眼睛,发现站在面前的是堂弟尹昌熊(字望之)。此人一生游手好闲,自他1920年回来后,堂弟就寄食在他家。他给堂弟派了点给家中神庙打扫清洁,摆摆四季瓜果类小事。平时连面也很少照,一般而言,堂弟决不敢这个时候来打诧他的,今夜却来了,他感到诧异。
“你这深更半夜地来叫我,有何要事?”尹昌衡很不高兴地问。
“三爸(尹昌衡的父亲)临坛了。”尹昌熊作古正经,煞有介事地说:“三爸说他有要事告你,请大哥快去!”
“有这样的事?”尹昌衡虽然信佛,但他并不相信人死还能临坛,但看堂弟说得活棱活现的样子,不得不去了。
他跟堂弟出静室,穿廊过阁,来在后花园边上的一座佛堂,这是老太太每天礼佛的地方,神龛上供的是吕洞宾。
香案上烛火摇曳,青烟绕绕。神像下,摆有一张黑漆方桌,方桌上摊有一片白米,米上伏一个圆圆的簸箕,用一根筷子支起。显然,这是要扶乩问事,似乎神已降临。扶乩的过程是这样:人将方桌上的簸箕扶起,这时簸箕就会神奇地自行走动,而与簸箕连结的筷子就会在白米上画出字来。赶紧用纸笔将这字记录下来,再将米赶平,如法炮制。完了,将记录下来的字,按先后顺序联结成句,就成了神的旨意。
侯亭松早等在那里。按照堂弟的意思,侯亭松站在方桌左边扶着簸箕。佛堂内光线相当黯淡,堂弟进门就不见了人,也来不及问,父亲就已显灵,气氛和场面都很鬼异。
乩盘前有一蒲团,按规矩,尹昌衡进门就应跪在蒲团上迎候父亲神灵的降临。他却将信将疑地站在蒲团前静候父亲示意。
簸箕动了起来,白米上渐次显出一个个的字,尹昌衡赶紧执笔记下,一边记一边联起来读:“吾――儿――见―――父――为――何――不――跪?”他回答:“按理该跪,然而现在我们阴阳两隔。也不知降临神坛的是不是父亲,我表示怀疑!我先提两个问题,如果答得对,你就是我父亲,我这才跪。”
簸箕走字:“吾――儿――但――问――无――妨!”
尹昌衡问:“我父亲的生期是什么时候?”
“壬――子――年――三――月――初――四――辰――时。”
“老家堂屋外栽的是棵什么树?”
“水――冬――瓜――树――乃――儿――亲――植。”
“老家堂屋门上挂的匾,匾上是几个什么字?”
“民――具――尔――瞻。”
嗨,还真是神了,难道真是父亲神灵?尹昌衡却突然发现是尹昌熊在暗中搞鬼,他伏在方桌下扶箕走字。一切全明白了,尹昌衡心中哑然失笑,这个老二,不知道得了好多侯亭松的好处,伙起来搞这个鬼把戏?他也不揭穿,心想刚才问的几个问题,老二知道,这就问他几个他不知道的。
他这就问“父亲”:“我留寓北京时,我书房里的那副对联是什么?”
只见簸箕走动间,显出这样的字迹:“北――京――书――房――对――联――甚――多――为――父―― 年――迈――不――能――记――忆。”
尹昌衡不愿同他们再搅下去了。
“胡闹!”他怒斥道:“哪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我老太爷!”随着他这一声怒喝,游走的簸箕定住不走了。尹昌衡干脆揭穿:“我北京书房里只有一副对联,联文是‘川西大将成生佛,海内文宗属武夫’。这是湖南名士李如珍送我的,联文好,字也写得好。老太爷在京时天天都要看,而且赞赏称诵不己,哪会说对联甚多,不能记忆?全是鬼话!”说完,也不揭穿,转身要走。
侯亭松急了,连忙说:“尹公请留步,神还未退,看他怎么说。”
尹昌衡假意不知,耐住性子,只见方桌米上的簸箕又开始走动,陆续显出这样的字:“我――名――王――有――德――乃――本――宅――故――主――因――子――孙――不――孝――家――业――凋――零――孤――魂――无――依――今――日――临――坛――冒――充――老――太――爷――不――过――求――一点――香――火――以――慰――泉――下。”
“香火好办!”尹昌衡知道侯亭松在找梯子下了,给了他一个面子,说:“明天,我给你写个牌位,供在本宅土地庙中。”这样一来,“神”才退去。
第二天,尹昌衡果然写了个“本宅故主王有德之位”供在土地庙中,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侯亭松见自己的私刀令牌都已使尽,而尹昌衡坚不出山,没有办法,只好告辞,打道回府了。
事后,尹昌衡同老太太闲谈时,说起这事,他说:“我明明知道是老二伙起侯亭松搞的名堂,侯也是没有办法,想借神灵搬我出山,我看出来了,也不揭穿。如要揭穿,不仅伤了老二和侯亭松的面子,以后在阎锡山面前也不好看!”老太太看出来了,虽然儿子对政治,时局极为灰心,漠不关心,但在人情事故上,却是越发老练圆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