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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奉命进京述职,邓锡侯忐忑不安

康庄,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国民政府陆军上将邓锡侯在成都西郊的一座园林式公馆。这里,离市区不过十来里地,位于浣花溪畔,一衣带水,风景绝佳。

三月,春和景明,是成都最好的季节。白天,浣花溪畔,树木清嵘,莺飞草长;晚上,钢蓝色的夜幕中,有一轮白玉盘似的皎皎园月巡行,洒下一地清辉。天幕上,浩瀚银河里无数金色的星星,好像正从天幕的这一边,无声地向另一边流去。如果是往常的日子,晚上,在家的邓锡侯,早就换上一套宽松舒适的缎缎长袍了。平时,在可以不穿军装的时候,他喜欢西装革履,他是一个生活上比较喜欢追求西化,比较会享受生活的人。这时,他早带上妻儿在园中赏月了。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的花园里,早就滚动着他那洪钟大吕般的说笑声。

今夜很特别。前后院里都是静悄悄的,一片阗寂。邓锡侯的贴身副官王席儒,不仅要维护军长的绝对安靜,纵然是有什么急事要去请示,也得踮起脚根走路,深怕弄出些许声响。他知道,军长遇到了难题,尽管这会儿王副官对这道难题是什么弄不清,但绝对与一封南京来信有关。午后,军长接到一封由南京来的标有总统府字样的来信后,就像挨了一闷棍,神情大变,忧心忡忡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步不出,放出话来,谁也不见,谁也不准进去打忧他,连晚饭都是女主人田德明亲自送进去的。其他人送进去,他不仅不吃,还要大发脾气。

夜已经深了。田德明已经将一直闹着要去找爸爸的儿子哄睡。这会儿,屋子里就开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像一叶雪白的睡莲,而四周的一切全都隐在黑暗中,只听挂在墙上的壁钟,走得嘀嘀达达地响。田德明倚坐床头,注视着对面楼上丈夫办公室里的绿窗灯火,时不时看见丈夫焦燥踱步的身影。看得出来,丈夫简直焦倒了。他很想过去安慰安慰丈夫,看有什么可以帮得到忙的,又怕反而惹得丈夫不高兴。

是什么事惹得晋康如此发愁呢?她想,这么多年,哪样事没有经过,什么都不怕,战场上摸爬滚打,宦海沉浮多年,性格豪放,足智多谋的丈夫,究竟为什么事愁成这样呢?她只知道是为一封南京来信,可是,那信是谁来的,信中说了些什么?丈夫不说,她也不敢问。晋康凡百都好,就是一样,不要女人参政!

终究是不放心,看儿子已经睡熟了,她这就唤王妈进来,替她小心照看孩子,自己去了对面楼上丈夫的办公室。

“哪个?”还很远,闪出一个警卫大声喝问。

“连我都看不出了嗦?”田德明很不高兴。

“啊,是太太!”迎上来的卫兵有些迟疑:“王副官打过招呼的,说是军长有令,任何人都不见,太太,你看?”

田德明不理他的,径直上楼,推开了丈夫办公室的门。

双手背在身后,凭窗而望,对着夜空愁肠百结的邓锡侯凭着职业军人的敏感,一下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这个年轻漂亮的夫人,双目如锥。那张宽盆大脸上,不仅愁云紧锁,还有一丝愤怒,一丝诘问。

“晋康,你在愁什么呢?”她关切地问了一句,她以为丈夫会问起儿子睡了没有什么的。俗话一句很对: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她生的这个儿子是邓锡侯的幺儿,还不到十岁,与长子悬殊二十多岁,平时深得丈夫宠爱,一会儿不见都要问。不意丈夫却像个憋足了气的皮球,经她一引发作了。

“你看这个龟儿子老蒋(介石),气不气人?!”邓锡侯两手一拍,看着田德明说:“一天到晚,他都逼着我出粮出钱出人去打内仗。抗战八年,我们四川未必出得还少了?现在,四川都被他榨干了,他还在喊出出出,我能出得起啥子嘛?简直就是鸡骨头上剐油!”说到这里,他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颓然坐在那张靠窗的硕大的办公桌后的皮转椅上,将摆在桌上的那封南京来信拿起来不住摔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些他内心的愤懘。屋子里因为没有开大灯,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办公桌上开着一盏台灯。一缕乳白色的灯光,经绿色灯罩一罩,倾泻出来,端端照在当中的一封信上。而灯光之外,摆在办公桌上的一架载波电话,文房四宝以及垒得小山似的公文、卷宗,全都瑟缩在夜幕中。

田德明安慰着丈夫,给他倒了杯茶,轻言细语地说:“晋康,你不要愁,船到滩头自然直,自古没有过不去的河。”说时,她上前拈起那封将丈夫愁成了这副样子的信,细细看去。信封是长方形的,比一般的信封大,当中框一个长条形的红色竖格。红色竖格左面,标有“中华民国总统府缄”字样,当中是一行又瘦又硬的毛笔字:“邓省长锡侯启”。她抽开信笺来看,才发现这封信是蒋介石蒋委员长写给丈夫的亲笔信。信写得极简短,只一句:“晋康兄:请速来京,有要事相商。中正。”蒋介石的字,一个个写得足有拇指大,在行行红色的竖格里显得很霸气。看得出来,蒋介石小时读私墪时是练过柳体的,而任何人,尤其是大人物,不管他最初练字时练的是什么体,是柳体、颜体还是什么体,最终总要灌进他们自己的气质、个性。俗话一句: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这是一点不错的。蒋介石的由柳体变成的“我体”、“蒋体”,简直就像他的人一样,个个都写得瘦筋筋、硬梆梆,鹰爪似的。闻名中外的青城山上的“天师洞”三个字,也是蒋介石写的,这,中学毕业的她知道。

“哦!蒋委员长请你去南京?”她轻言细语地说。

“哼!”邓锡侯苦笑了一下:“你不要看他老蒋说得这么好听,啥子请我去南京有事相商,他这是要我去当面兴师问罪!老蒋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给他提供军粮,我办不到,日前,他派粮食部长俞飞鹏飞来成都催,还是没有,他这是恼羞成怒了!”

“那怎么办呢?”田德明的情绪受到了丈夫影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也焦倒了。

“去就去嘛!”邓锡侯把信收起来,又是苦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四川的情况就这个样子,我肯信他老蒋把我吞了不成,走,睡觉!”

当天晚上,邓锡侯几乎彻夜不眠。他觉得,总是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身肢笔挺的蒋介石蒋委员长,就躲在黑暗中的某个阴暗角落,沉着脸打量着他。

他的思绪处于凝想中。

抗战之前,在蒋介石与“四川王”刘湘长时间的明争暗斗中,他是坚立地站在刘湘一边的,坚决反对蒋介石把手伸进四川。抗战军兴,国难当头。国家兴亡,区夫有责,何况军人!于是,他同刘湘一样,舍小我而就大我,主动请缨抗日。蒋介石准其所请,将四川几乎所有的将军及军队都调遣出川与日作战。殊不知他们是真心抗战,蒋介石却大行一石二鸟之计,让装备极差而作战英勇的川军打头阵,去消耗军力;反过来,又用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军队替他消灭川军这样的杂牌军。当时,出川的二十多万川军被分为二十二、二十三两个集团军,分别在山西和江浙南京外围作战。川军被蒋介石分割得五零四碎。到了南京的刘湘,虽被蒋介石安了一个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的名称,却完全是空头司令,在南京坐冷板凳。而率部在山西作战,时为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兼45军军长他,发现上了蒋介石的当,曾带信给刘湘。信中,他愤懑地将出川的川军比喻为“没有娘的孩子”,要求刘湘总准蒋介石,将所有川军部队调到一起作战,“要死都死在一起!”可是,蒋介石根本不理。最后,积劳成疾而又气愤攻心的刘湘死在武汉万国医院,年仅48岁。刘湘与其说是病死的,还不如说是被蒋介石气死的、逼死的。刘湘死后,蒋介石为了做样子看世人看,尤其是做给川军川人看,对刘湘却又是备极哀荣,升为陆军上将,在成都进行国葬,虚伪之至!

在山西前线,看透了蒋介石伎两的他,一方面是对真心抗战的八路军的崇敬,一方面是出于老乡情谊,他多次请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和有“战神”称誉的129师师长刘伯承到自己的部队中,为营以上的军官讲解游击战,同时私下将一些武器弹药支援八路军。这就自然而然地犯了蒋介石的死忌。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向来被蒋介石视为心腹大患,洪水猛兽,必欲早晚消灭之,哪怕在抗战最困难的时期,蒋介石都没有把装备很好,负责包围延安的的胡宗南的由三个集团军组成的大部队调离!他邓锡侯的所作所为,自然被在南京的蒋介石掌握。了得!于是蒋介石耍了个手段,将他调回川,集团军司令一职交由同时出川的原先他的副手孙震。老蒋美其名曰是对他的重视,让他回川任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其实是剥夺了他的军权,将他弄回盆地中看管了起来。

临别之际,在忻口前线,他对接任总司令职的原二十二集团军副总司令兼41军军长孙震语重心长地说:“德操(孙震字德操),打仗你是行家里手,可是人家对我们川军存有二心。到时该倒拐时,你可要倒拐啊!”四川话的“倒拐”,类似于普通话中的转弯,可是内在的含意却要深刻得多,广泛得多。也不知孙震听没有听进去。

八年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终于腾出手来蒋介石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磨刀霍霍,又要对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动手了。战争总是要找借口的。蒋介石故技重施,倒打一耙,把挑起内战的责任推到共产党身上。蒋介石在一篇由号称“天下第一笔杆子”,心腹秘书陈布雷替他写的文告中,这样昭告天下:抗战八年,好不容意取得胜利。而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饿殍遍野,哀鸿声声……而共党却置全国人民利益于不顾,公然举行了全面的武装叛乱,政府迫不得己,乃忍痛戡乱。老蒋自认为他兵强马壮,有必胜的把握,加之他重用的新任军政部长陈诚在他面提劲,说是三个月内消灭共产党。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陈诚犯的另一个大错是,他对训练有素,投降过来的几十万汪精卫的皇协军和东北溥仪的伪满洲国军全部解散不用,而这些军队却被解放军收编改造了起来。这样,蒋介石政权在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一塌糊涂,天怒人怨。几场大仗打下来,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由强渐弱,而共产党却节节胜利,由弱渐强。尤其是在经过了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后,蒋介石政权败局已定。

远的不说,就四川,成都而言,蒋介石政权就像一只下了滩的烂船,无论怎样修修补补,都无济于事了。而这个时候,蒋介石却把天府之国四川看作是他的大后方,不管不顾地责令他派款、拉伕,敲骨吸髓,为他残破不堪的战争机器加油。这就让早在八年抗战中就因为作了过多付出,忍饥挨饿的四川人民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打倒蒋介石!打倒蒋介石政权!中共地下组织趁机组织、鼓动,这样一来,四川各地抗丁抗粮竟成燎原之势。共产党在大邑县和川东华蓥山的游击队非常活跃。在省会成都,随时都有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年前因物价飞涨,奸商囤积居奇,在闹市区竟然发生过因为抢米打死人的事件。局势越发不可收拾。在成都多条半截巷,被成都人称为“死巷子”的巷头巷尾,时时可见写有这样的大字:“此路不通,去找毛泽东!”由此可见人心的向背。

年前,在四川大材小用,屈尊作了几年省主席的张群上调中央,作了至关重要的行政院长;原川康绥靖公署撤销,他从张群手上接过了四川省政府主席职,他将“智多星”邓汉祥要了过来,作了他的省政府秘书长,原想好好给四川人民服务。然而,在这样一点就爆,紧张得让人窒息的气氛中,蒋介石却不管不顾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令,要他对四川人民敲诈勒索。人人都说四川省政府主席是个了不得美差,在他看来,却是一个捏在手中的红炭圆,烫手!

在蒋介石的一再催促下,他曾经让他的省府秘书长“智多星”邓汉祥,邀集与共产党方面过从甚密的“多宝道人”,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常住成都的刘文辉,还有虽被蒋介石委了个川陕绥靖公署主任,人却不去的潘文华不止一次来家,帮他拿主意,商量对策。然后经他授意,让心腹秘书陈懋鲲形成文字,极娓婉地电呈蒋介石。呈文大意是:四川地处大后方,在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中,在兵员财赋提供、粮食补充等等方面,都走在全国前列,贡献殊多,竭尽努力,而今川内民力财力早已耗尽,亟待复苏。因此,在征兵征粮方面,请中央予以减缓,以安后方。

据知情人告,蒋介石看了这封回电后,大为震怒,当即在桌上猛拍一掌,以他那闻名天下的国骂骂道:“娘稀匹的,这邓晋康不听招呼,不服命令,简直要反天了!他头上那顶乌纱帽如果不愿戴,有的是人戴。”随即派他的亲信,粮食部长俞飞鹏来川催粮,仍然一无所获,因此来了这封信。要我火速进京“有事相商”?邓锡侯想:什么叫“有事相商”?看来这趟去京凶多吉少,很可能被撤职,弄不好,被老蒋丢监也有可能。想到这里,他的心情非常矛盾痛苦:并非我邓某硬要同你蒋某唱对台戏,而是实在拿不出你要的军粮来!我邓某存然是对你蒋某人有看法,但我也不愿看到中华民国翻船,翻船对我邓某人有什么好处?虽然这些年,他非常注意共产党方面的政策,他知道,毛泽东有三大法宝,这就是:共产党的领导,人民军队,统一战线。但是,像我邓锡侯这样的人,是大地主、大官僚、大军阀,打过共产党红军,手上粘有他们的鲜血,届时,他们能饶过我吗?我这样的人是要被共产党革命的!他就这样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直到天亮前,好容易才睡过去了一会。早饭后,他去督院街的省府上班,刚刚坐到办公桌前,副官王席儒就来报告,说是粮食部长俞飞鹏追到省府来了,要求邓主席接见。

“人在哪里?”邓锡侯问。

“二楼西式小客厅。”

“好,你去告诉他,我马上来。”

当邓锡侯来在客厅时,俞飞鹏马上站了起来,将头上戴的博士帽摘下,拿在手上,端在胸前,连告得罪。这是一个外表很儒雅的中年人,西装革履,皮靴锃亮,皮肤白晰,梳大背头,瘦瘦的,戴副金丝眼镜。他也是蒋介石的浙江奉化老乡,曾经在国民政府中担任过许多要职,年前被蒋介石委任为粮良部长,深为信任。俞飞鹏的目光很锐利,很冷,透过镜片,在邓锡侯身上搜索,就像要在其中寻找到什么秘密;又像枪弹似的,似乎要想给他打进去。

邓锡侯让了坐,很弯酸地说:“俞部长是个脚步金贵的人,这会怎么来了?”

“哪里是脚步金贵!”俞飞鹏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邓主席公事繁忙,没有要事我不敢来打扰。”

“啊!要事,不知有何要事?”

“委员长给邓主席的信,想必邓主席已经收到了?”

“收到了,也看了。”

“那好,别的都不说了。我来,就是问邓主席何时进京?我奉委员长命,陪邓主席一起进京!”

“啊!”邓锡侯一惊:“怎么,我进京还要你陪?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哪里,哪里,邓主席真会说笑话。”俞飞鹏仰起头来,很夸张地笑了笑,然后将目光放平,看定邓锡侯:“那么,我们现在就来确定进京的时间和有关细节吧!”

“细节?我没有什么细节,情况就这样,你也是知道的,我进京身边就带三个人。”

“哪三个?”俞飞鹏问得很细。

“一个是我原先绥署的副参谋长万克仁,一个是我的秘书陈懋鲲,一个是我的贴身副官王席儒。就这三个人。”俞飞鹏假惺惺地说:“三个人够用吗,邓主席不妨可以多带些?”邓锡侯说:“明天是3月24日,我们明天一早走。八点钟我让王副官带车来接你,我们在凤凰山机场上专机,直飞南京。”

“那最好了。”俞飞鹏说了几句客气话,说是:“邓主席毕竟是军人出生,办事干脆!那就说定了,我就不打忧邓主席,这里告辞了。明日一早专候。”说着站起身来,邓锡侯也站了起来,留步不送。

3月24日,随着黑绒似的夜幕落潮似地退去,凤凰山机场沐浴在清亮的晨光中。凤凰山机场是离成都最近的机场,风景很好。在它的背后,是一抹葱绿的的凤凰山,这是成都人最爱出外踏青的地方。在晨光的照耀下,它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每根翎毛都闪闪发光。在它的前面,是成都平原素常的美景,烟村人家,小桥流水。星罗棋布的田原上,绿色为底,五彩斑斓。川陕公路像一条飘带,从机场边上绕过,飘向茫茫的远方。机场本身显得很随意,如果不是四周围有铁丝网和等距离分布的高高塔楼;如果不是塔楼上架有机枪和守卫机场大门的全副武装的卫兵,很不容易看出这是一座极重要的军事机场。机场上,大海一般起伏的茵茵绿草中,有几条长长的延伸而去飞机跑道。停机坪上,停有几架当年从新津机场起飞去轰炸日本东京,号称“巨无霸”的美国B29大型轰炸机。不过,尽管这种“巨无霸”飞机很大,然而,置身于大海般的绿茵场上,恍眼看去,像是栖息其中的几只蜻蜓。其中一架“巨无霸”已经停在了跑道上,地勤人员忙了一阵,作好了起飞的一应准备,加油车也开走了。不用说,这是邓锡侯一行要去南京的专机。

晨九时,一行车队首尾衔接,沿川陕公路而来,早接到了通知的机场场长带所有大小军官,早已恭敬候在外。车队一溜风进了机场,端端来在专机前,相继停下。邓锡侯和他的随员万克仁、陈懋鲲、王席儒,还有陪邓主席进京的粮食部长俞飞鹏先后下了车。省府秘书长邓汉祥带着邓锡侯的旧部、亲信大将,时任95军正副军长的黄隐、刁文俊和原川康绥靖公署参谋长牛范九、马毓智、第126师师长谢无圻等,在机场上为邓主席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欢送会。期间,邓锡侯接受了消息灵通,闻风而至的记者们采访。邓主席谓:锡侯此次进京述职,本主席报着为川民请命的态度,向蒋委员长陈述四川人民的困难,据理力争,纵然去职,也要对得起四川人民云云。他的言谈举止,洋溢着一种大丈夫一去不回的悲壮。说到最后一句,宦海沉浮多年的他,嗓头竟有些哽咽。

接着,在邓汉祥等人欢送的掌声中,邓锡侯一行上了飞机。舷梯撤去,舱门关上,巨大的专机开始在跑道上起动,风扇搧起的大风让跑道两边的茵茵绿草全都葡蔔在地上。专机在长长的跑道上越滑越快,然后腾空,拉起,升高,朝着东方飞去。像一只巨大的鲲鹏,在蓝天上倏忽一闪,不见了踪影。

专机上,邓锡侯先是将头靠在舷窗前,往下望去。最初,出现在眼帘中的是成都平原上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风景:星罗棋布的田原,墨点似的村庄,逶迤的河流。这一切,像是一幅旋转的大花地毯,非常好看。忽然,视线中出现了简阳的三叉湖,它躺在龙泉山下,像一汪翡翠。而这时,专机拉了起来。于是,舷窗外什么都看不见了,唯见机翼下白色的云团,像是团团翻滚的银棉,往上望是一碧如洗的蓝天。飞机飞得很平稳,因为眼前缺少参照物,高速前进的飞机好像是完全静止,机舱里隐隐传来飞机沉稳的马达声。

坐在邓锡侯身边的粮食部长俞飞鹏,很有兴趣地看了看两边行李架上放得满荡荡的大大小小的盒子,问这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邓锡侯说:“都是些我们四川的土物产。有协盛隆的洒琪玛,有味虞轩的焦桃片,有郫县豆瓣,有自贡的辣椒面,有川北腊猪蹄……”俞飞鹏相当失望地摇了摇头,不屑地一笑说:“我还以为这些盒子里装的不是大额美钞,就是黄金、白银、珠宝呢!”其歪酸刻薄,盛气凌人,一副贪婪相溢于言表。邓锡侯听了这话相当生气,懒得理他,这就调过头去,假意看窗外的风景,两人再也无话。

两个多小时后,专机平稳地降落在南京机场。邓锡侯下机伊始就受到冷遇,中央没有派一个人来欢迎他,更谈不上接待。粮食部长俞飞鹏在机场上像征性地同邓锡侯告了个别,坐上前来接他的专车扬长而去。前来迎接邓锡侯的都是与他有关系的,一个是四川省驻京办事处主任方镇华,一个是四川省银行南京分行经理饶某,还有一个是他派驻南京的代表赵旭日等寥寥几人。邓锡侯一行下榻在四川省银行南京分行,这里位于南京中山路,是一个闹中有静的处所。方镇华和饶某专门给他们准备了一幢法式小楼,环境相当不错,邓单独住在二楼。

午饭后稍事休息,即有些与邓有关系的人来访。南京方面也派来了几个级别不高的官员,名说是来拜访,其实是来察看动静。邓锡侯对这些南京来人不胜其烦,让陈秘书和王副官为他挡驾。下午,他吩咐将带来的土特产,派人分别给同为川人,时为行政院院长的张群和财政部长的徐可亭送去,给蒋介石的侍卫长俞济时也送了一份。他送这些礼物,本来是出于礼貌和一点心意。不意引起俞济时的大为不满,俞济时在蒋介石身边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类同于当年慈禧太后身边的大总管李莲英,无论哪个省的头头脑脑进京想见蒋委员长,都得经过他的安排,况且,他还可以相机在蒋委员长面前说这个人的好话或坏话。因此,这些人进京都要给他上“门包”,门包不是大额美钞,就是价值连城的黄金白银珠宝,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在俞侍卫长看来,抗战期间就回到了天府之国四川,相继作了九年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和四川省政府主席的邓锡侯“瘦死的骆驼比马重”,无论如何是相当富裕的。况且,邓的大儿子又是银行家,相当有钱。邓世事精明,有“水晶猴”之称。这样的人,无论如何进京“拜门”,都不该给他送这些“渣渣草草的东西”;给他送这些“渣渣草草的东西”,就是对他这个“大总管”的大不敬,惹得他相当生气。当天晚上,他借来给邓锡侯送委员长的“口谕”,将白天邓锡侯派人送去的东西悉数退回来了。

俞济时也是委员长的浙江奉化老乡,早年家贫,曾在县城里作过一段时间的学徒,后来到广州投奔在黄埔军校作军需处长的族叔,就是现任粮食部长的俞飞鹏。俞飞鹏看出他是一个可堪造就的人,不仅收留了他,还推荐他去考取了黄埔一期,毕业后,被蒋介石看中,留在身边作了侍卫。抗战中,他作过74军军长,率部参加过南京保卫战,过后被蒋介石召回身边,作了侍卫长,军衔是中将。他的长相与蒋介石有些酷似,个子瘦高,军容严整。这晚他进来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邓锡侯对面,二郎腿一跷,佩戴在黄呢军服领章上的中将金星,在乳白色的灯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邓锡侯唤下人给侍卫长上茶,上好茶,上特意从名山带来的雨露茉莉花茶。

“不用了!”俞济时手一挥,他像蒋介石一样,说一口带有浓郁浙江奉化口音的北平官话。他说:“我传达完委员长的口谕就走!”说时用一双犀利的眼睛打量着坐在茶几对面沙发上的邓锡侯,一字一顿地说:“委座要我通知你,明晚八点到他的委员长官邸汇报川情。届时,我提前一刻钟来接你,就接你一个人。”说话语气很冷,完全是公事公办的神情。然后手一招,叫候在门外的弁兵将邓主席送的东西还回来。

弁兵应声而进,将几个装土特产的盒子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轻步退出屋去。一时,邓锡侯有些尴尬,忙解释,锡侯走得匆忙,想张院长、徐财长他们喜欢这些家乡的土特产,就带了些来,也专门给侍卫长送了些去。看来侍卫长不喜欢,简慢了,以后再补。

“邓主席说到哪里去了!”俞济时故作正经:“请邓主席不要误会,我不是嫌邓主席的礼轻,而是卑职是委员长身边的侍卫,也是委员长的学生,我不能接受别人的馈赠,这是委座给我们立下的一条铁的纪律!就这样吧!”说着站了起来,示威似地踏响脚上马靴,大步走了出去。

“侍卫长慢走!”邓锡侯站起来,大声招呼自己的副官王席儒:“王副官你替我送送侍卫长!”就在王席儒将气鼓气涨的俞济时送出大门,送上车之际,里面的邓锡侯扬声大声起来,他那笑声似乎要把这些天来,尤其是今天郁积在心中的愤懑,都一下子倾泻出来。

第二天晚上,按照约定的时间,俞济时带车来将邓錫侯接去了委员长官邸。不出所料,在委员长二楼那间中西合璧的客厅里,蒋介石已经在等他了,他身着一件玄色绸缎长袍,面对门坐在一张沙发上,脚蹬一双黑直贡呢白底的朝圆布鞋,身姿笔挺,亮着光头,满脸的不高兴,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在乳白色的灯光下,气氛显得很冷。虽然早有预料,邓锡侯见状,心里还是一惊。

因为邓锡侯也是身着便服,侍卫长将他带进去后,他没有给蒋介石敬军礼,只是将胸一挺,大声问委员长好!

“唔,好,我好什么,我能好吗?!”蒋介石用钉子似的眼睛钉着他说时,霍地站了起来,一边连珠炮似地发出诘问,一边在地上来回走动:“现在全国形势你邓晋康又不是不知道,糟透了!四川!”他干咳了一声:“天府之国,历来是成就霸业之地,党国反共戡乱复国的基地,位置有多么重要?我让你作四川省政府主席,对你是多么信任,你却不执行我的命令,很让我失望,让我痛心,唔!”

对此,邓锡侯虽有准备,但准备不足。他没有想到,作为堂堂的委员长竟是如此的歇斯底里。他将胸一挺,大声抗辩:“从抗战起,卑职回川就任九年,为党国效命,兢兢业业业,克尽职守。我不明白怎么没有执行委座命令,让委座失望,痛心了?”

“我三令五审,我要你办的征兵、征粮、派款的任务完成没有?没有!月前,我又专门指派粮食部长俞飞鹏来川,要求你火速征调军粮出川,你也不办!唔,是何居心?!”

“报告委员长,这些任务,卑职早就完成了。现在是民国三十七年,而川内的征兵、征粮、派款、赋税等各类指标,已经提前征到了民国五十年。川省在八年抗战中,为国家作出了重大贡献,如今已是省穷民尽。为完成超额任务,于今已经闹得巴山蜀水民怨沸腾了!”说着举例,成渝两地人民是如何大规模地上街游行;大邑县和川东的华蓥山中共游击队如何神出鬼没,抗丁抗粮已成燎原之势。

“不仅如此!”邓锡侯说:“四川这点粮食,四川人都不够吃。而且现在中央军大量入川,也要吃!这样一来,哪里还有军粮调出川?”

“唔,晋康你坐!”邓锡侯以为蒋介石听到他这些不入耳的话,还要爆跳如雷,却不意态度反而好了些,要他坐,并且自己率先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晋康,你回到四川已经九年了吧?”蒋介石那张清癯的脸上表面和气,实则阴森森的。

“是。”

“俗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中央有中央的难处,地方有地方的难处。”蒋介石说时,一双枪弹似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邓锡侯:“晋康刚才你说的也是实情。这么些年,你也累。你本是一个军事人才,却让你去理行政,也确实难为你了。我的意思是,你干脆休息一段时间。四川这副烂摊子,让别的人去挑!”邓锡侯体味着老蒋的话,一颗心慢慢下沉。他想:图穷而匕首现,他让我来南京,让我来述职是假,撤销我的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职才是真!

“不知委员长能否告诉我,下一任四川省主席是谁?”

“当然可以告诉你,他就是你们的老相识,四川人,现在江西省政府主席职上的王陵基。”

邓锡侯“啊!”了一声,头脑中电光石火似地闪现出这个人:王陵基,字方舟,绰号“王灵官”,在四川,这也是一个叫得响的人物。他是一个老资格的军人,曾经当过刘湘的老师,后来刘湘当21军军长时,他与王缵绪、唐式遵、潘文华一样,都是刘湘最为信任,也是最力的几个师长之一,驻军万县。当刘湘在决定性的“二刘”决战中,打败他的幺伯刘文辉,统一四川,当上“四川王”,以及后来刘湘兑现事前对蒋委员长蒋介石的允诺,率全川军力,分五路围攻在川北通(县)南(江)巴(中)建立了稳固革命踞据地红四方面军的激战中,王陵基都是刘湘麾下一个不可或缺的打手,深为刘湘器重,信任。抗战中,刘湘死后,奉命出川抗战,作过三十团军总司令兼72军军长的王陵基,摇身一变,死心踏地投靠了蒋介石,立即升兼为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抗战后,王陵基对蒋介石更是亦步亦趋紧跟,且表现出相当的反共才具,年来在江西省政府主席职上,他派款、拉夫、征粮不遗余力,被蒋介石看作是不可多得之人。不想现在王陵基要回四川当省主席了,看得出蒋介石对他的信任;想像得出“王灵官”回到四川后的那种不管不顾。

恍然间,他觉得王陵基飘然而来,就在眼前。精精瘦瘦一个人,办事钢筋火旺,似乎铁钉子都咬得断,总是罩副黑膏药的墨镜,眼睛在墨镜里转动,他看得清你,你却看不清他。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蒋介石看着邓锡侯笑扯扯地问。

“没有,这很好。”邓锡侯违心地说。

“这样!”蒋介石说:“我也不撤你的职,你回去后立即写个简短的辞呈,我派侍从室的人来拿,唔!”说到这里,就像演练好了似的,侍卫长俞济时走了进来,对邓锡侯手一比:“请,邓先生!”家伙改口真快,已经不叫他邓主席了。

回到住地,他当即叫来万克仁和陈秘书,将这晚上发生的事讲给他们听了,万、陈二人都感到愤愤不平。邓锡侯将手几摇,说过去的事就不说了,我就不信他王灵官回到四川,事情未必有他想像的那样顺。他将辞呈的意思口授给了陈秘书,要陈懋鲲当即拟出来。陈秘书是四川大学国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其父陈月舫是个著名文人、书法家,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陈月舫早年在川北老家读顺庆(南充)联中时,与他同班的同学中就有西充的王缵绪、广安的杨森等人。当他从日本留学回来后,王缵绪和杨森都成了大军阀。因为王缵绪同他一样都是清末秀才,而且同学时爱在一起谈诗论文,王缵绪向来佩服陈月舫的人品学问,在主政时,曾礼聘陈月舫作过他的秘书长。成都那条至今享誉中外的春熙路,就是陈月舫取的名。过后,陈月舫因为文人习气很浓,人品正直,看不惯官场上那一套,挂冠而去,闭门专心做他的学问。

真是应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陈秘书提笔在手,文思敏捷,文不加点,一股作气就将邓锡侯要的辞呈写出来了。邓锡侯接过手中,轻声念了起来。辞呈以“窃侯待罪两川(意为巴蜀),奉职无状”开篇,在文中简述了四川在抗战八年中的巨大贡献,而四川在八年抗战中的贡献,自然少不了邓锡侯的贡献,然后笔锋一转:“而今川省民力久己耗竭,侯智虑短浅,于今无补艰虞,于国于川,均深愧疚,请准辞去四川省政府职务,另择能员接替,以谢川民”云云。全文不过二百来字,写得非常简洁且有含蕴,在表现了邓锡侯襟怀磊落,谦虚自责的同时,一腔忧怨,蕴含在字里行间。万克仁一看有“待罪两川”一句,坚决反对。万克仁毕竟是军人,性情耿直,没有看出其中的机巧,陈秘书这是正话反说,暗含讥讽,他坚决要求撰去这句。他说,邓主席在任九年,克尽职守,贡献殊多,有什么可以待罪的?邓锡侯却看出了其中的奥妙,笑着摇了摇头,说:“这四个字用得好,用得恰当,完全表示了我要想说的话,不能撰!”万副参谋长听邓锡侯这样一说,也慢慢醒过味来了。

邓锡侯的“辞呈”当天交上去,第二天就在国民党中央的机关报《中央日报》上刊登出来了,很醒目,头版头条。在全文刊登了邓锡侯的这篇“辞呈”后,编者加按语道:“行政院已经照准,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职由王陵基接任。”随后,南京的中央电台也连续多次播放了这条消息。

早晨,当邓锡侯在报上看到这条墨迹未干的消息时,副官王席儒来报,说是,早就在南京等着上任的王陵基凑热闹来了,前来拜访邓主席。

万克仁生气地说:“这个龟儿子东西这个时候还好意思来见邓公,真是脸皮厚,我看不见算了!”

“不!”不意邓锡侯将手一挥,吩咐王副官:“将他带进来!”

王陵基进来了。他满面春风,穿套米黄色西装,脚上皮鞋擦得锃亮,头上水分头溜光,还是戴副墨镜。一见到邓锡侯,他立刻抱拳作揖,假惺惺地说:“我也是刚才在《中央日报》看到邓公辞职的消息。邓公如此谦让,真是没有想到,更没有想到的是,四川这副邓公都不愿挑了的烂摊子,中央却让我去挑!”说着不请自坐,看着邓锡侯说:“我怎么挑得起这副重担啊,以后还得请邓公多帮帮我。”

“这些话就不要说了吧,你不是早到南京等着了嘛!”邓锡侯也不客气,端刀直入,一针见血。王陵基真是脸皮厚,又仗着他戴了副墨镜,好像他对邓锡侯这番很有火力的话浑然不觉,听而不闻,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说是他回到四川就任后,要按邓公的既定方针办,“萧规曹随”,拾遗补缺,把四川的事办好,不负委员长的期望。邓锡侯懒得同他啰嗦,故意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王陵基这才走了。

当天晚上,邓锡侯收到财政部长徐可亭派家人送来的请柬,请他第二天中午去赴家宴,而且还特别邀请了邓锡侯的秘书陈懋鲲,邓锡侯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第二天中午,邓锡侯带着陈秘书按时赴约。在徐财长那古色古香的客厅里坐定后,一反徐可亭的估计,这天邓锡侯却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声如洪钟。他说徐财长,我晓得你为啥在给我的请柬中专门提到要邀请陈秘书,是不是因为看了我的辞呈里有“待罪两川”这一句,感到极有意思?

“正是。”徐财长笑嗬嗬地说:“我一看这句话就知是陈秘书写的。”

“何以见得?”邓锡侯显得极有兴致地问:“这话好吗?”

“好极了!”

“哪里,哪里!”陈懋鲲谦逊地说:“这其实是邓主席的意思,我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己!”大家说了一阵这句话的妙处后,管家过来请财长还有客人移尊隔壁餐厅。于是,徐财长站起来比比手说:请请请。

这是一间极有成都特色的很精致的小餐厅,当中摆一张硕大的红豆木做的八仙桌,徐财长和邓锡侯分宾主对面而坐,陈秘书打横。落坐后,在训练有素的仆人们上菜之时,陈秘书用他那文人的眼光注意打量了一下徐财长这间餐厅。地上铺着波斯红地毯,显得厚重而华贵。挂在门上的一领竹帘之后,迎面是一尊红色屏风,这就显出了幽趣。屏风上正反面都是熊猫戏竹。那翠竹,那嬉戏翠竹的熊猫非常可爱,极有生气。屏风显然出自蜀中高匠之手,似乎能闻到翠竹的清香和山野的气息。餐厅不大,而因为有这一个屏风,顿时显出了堂奥洞深。而四面雪白的粉墙上,挂有几幅蜀中名画家的画。细看,有张大千的仕女图,有陈漫漫的巴山夜雨,有号称“蝶痴”的画蝶高手万钟的百蝶百花,平添了一种儒雅气。

说话间,桌上摆满了下酒的凉菜。徐财长指着摆上桌的樟茶鸭子、缠丝兔等等,笑着对锡侯说:“我这是借花献佛。你送我的这些土特产是真资格的川味。南京虽说也有这些东西卖,但哪有这些真楷(四川话,货真价实)!酒也好,也是你带来的,绵竹大曲,又叫剑南春。虽说川酒无孬酒,但我还是最喜欢喝这种酒。不是说嘛,唐时宫廷酒,今日剑南春。”

邓锡侯触景生情,说你徐财长和张(群)院长这样大的官,对我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如此看得起,然而,我好心好意送了俞济时一份,却反而惹出事来了。他把那天晚上俞济时来退东西,以及第二天见到委员长的经过都讲给了徐财长听。

说时,使女已经给他们的酒杯里斟满了酒,看徐财长欲言又止的样子,陈秘书知道徐财长是个很小心的人,怕这些话泄露出去惹麻烦,当即主动提出不用使女,让他来给邓主席和徐财长斟酒。

徐可亭笑道:“这就委屈你这个大文人了。”四川人会说笑话,徐财长笑道:“就像当初李白要高力士给他脱靴,杨贵妃给他斟酒,我和晋康今天也来享受一下你这个文人的服务。”这就让使女出去了,说等一会上热菜时,我按铃,你们再进来,使女这就遵命去了,并轻轻为他们掩上门。

使女一去,邓锡侯和徐可亭就畅所欲言了。

徐财长要邓锡侯不要理俞济时这些小人。三杯之后,邓锡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徐可亭:“徐公!”他说:“这几天金陵怎么闹哄哄的?我们住的地方还不算是闹市区,怎么从早到晚到有衣冠楚楚的人游行,他们还不仅是游行,而是抬着棺材游行示威,这是怎么回事?”

“邓公真是敏锐,进京才两天就看出了问题。”徐财长的脸色显出忧郁,他说,国大代表全会召开在即,如邓公所说,这些衣冠楚楚抬棺游行的人,大都是全国各地来的国大代表。他们抗议国大代表中,有的人根本就不是各地选出来的代表,而是中央指定的,这些人不能代表民意。连续几天的抬棺游行引得舆论大哗,市面混乱。南京警备司令张耀明遵照中央要人指示,今天已经派人遍街贴出告示,告示曰:“即日起严禁各类游行,正告幕后操纵之人,如果继续捣乱,将严惩不贷!”云云。

说到这里,徐财长稍微犹豫了一下,看定已有微薰的邓锡侯说:“晋公,朋友面前不说假话!这些天有些谣传对你不利,有些话,我不能不在这里告诉你。”

“谣传?我?有话请尽管讲。”

徐财长说,邓公你知道吗,你辞职的消息一传回成都,你的老部属,95军军长,掌握着枪杆子的黄隐首先拍案而起,放出话来: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要到四川夺权都不得行,除非他拿枪杆子来取!省、市参议会立即响应,联合致函中央,要求中央收回成命。电文中有“时西南防务尤为重要,情势险恶,苟变更人事,难免不引起严重后果!”这就有威胁意味了。这样一来,向来心狠手毒的军统、中统难免不会不对晋康你做出些什么来,他们甚至可能将你列为近日抬棺游行的幕后操纵者!

听徐财长如此一说,邓锡侯完全明白了作好乡人、好友的徐可亭,今天请他来赴家宴的目的和好意。“水晶猴”邓锡侯是何等机敏,一踩九头跷的人。他当即对徐可亭的关照、提醒表示感谢。

“可亭!”邓锡侯问计道:“如此说来,你是劝我赶快离开南京这个是非之地?”

“正是。”徐可亭适时举起杯来说:“俗话一句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亲不亲,故乡人。谁叫我是你的老乡呢,谁叫我们是多年的朋友呢!我觉得你不仅要离开南京,而且还要快。”

“好,我接受你的建议!”邓锡侯举起杯来,说:“锡侯就此与徐公作别了。”

徐财长举杯一碰,“咣!”地一声溅起酒花,然后二人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

邓锡侯回到住地时,国民党中央军委派来的一个马脸少校已经等在那里了。马脸少校向他出示了一份中央军委的通知,要邓锡侯立即离开南京,建议他去三个地方,可以任选一个。一是到台湾旅游,二是到人间天堂杭州休养一段时间,三是去花花世界上海。邓锡侯的心一沉,暗想,看来问题比我想像的还要严重,中央已经把我列为嫌疑分子,再不走,怕命都保不了。

也好!他想,我正想到上海找表老(张澜)吐吐苦水,并问计。当即表示愿去上海,马脸少校见完成了任务,很高兴,当即大包大揽地说:邓军长你先休息休息,今天晚上有趟八点去上海的火车,我马上回去复命,一会儿给你们送卧铺票来。

马脸少校走后,邓锡侯这才发现,他的居所已经被特务严密监视了。从楼上看下去,住地的前后门都游动着便装特务,这些家伙有其职业特征,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歪戴帽子斜穿衣,外罩一件黑色香云衫,不扣钮扣,里面穿件白绸衫,肩上斜挎着手枪。纵然是银行里的人进出都要受到他们的严密盘查。邓锡侯在电话上同财政部长徐可亭告了个别,并让方镇华上来,让他分别通知他的长子邓华民的下属:通惠银行上海分行行长唐云鸿;还有他的川北老乡,好友,在上海生意做得很大很好的郑亚欧等,让他们提前给他们一行安排好在上海下榻的地方,届时派车来接。方镇华他们很快就一一在电话通知了上海方面,一应安排妥贴了。

离开南京,夜色正浓。到车站送行的还是只有方镇华、赵旭日等几人,在鬼魅般的四周特务阴影中,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握手相别,相对无语,心情沉重。

邓锡侯让陈秘书同他住一个包厢,在车轮撞击钢轨的铿铿锵锵声中,躺在软席卧铺中的他们无法入睡,一路上都在谈表老。被川人普遍称为表老的张澜,在四川有很高的威望。这位在新中国成立后,当过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的表老,在四川是个德高望重,如雷贯耳的重量级人物。他是南充人,清末秀才,终生追求进步,在推翻清朝的辛亥革命中,他是立宪派人领袖,也是保路同志会的中坚人物之一,1917年,作过四川省省长,1925年创办了成都大学并任该校首任校长。在五四运动和推动赞助四川学生赴法勤工俭学等有利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他就走在前列。尤其是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他更是站出来公开表示反对,拥护共产党。抗战军兴,他同黄炎培一起发起组织了建国同志会,这就是后来长期作为共产党同盟军的中国民主同盟。这个时候,他任中国民盟主委,在上海利用合法身份从事反蒋斗争,不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抨击时政。蒋介石虽然痛恨他,但由于他在全国人民中有崇高的声望,一时半会也把他奈何不得。

3月29日晨,车抵上海,唐云鸿、郑亚欧已经带车在车站迎接了。邓锡侯一行下榻在位于南京路的通惠银行里面的一幢法式小楼里,邓锡侯住二楼。环境很好,寝室、会客厅、餐厅,汽车间、书房、电话一应俱全。楼下小院里有个花园。正是仲春时节,花园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鸟鸣声声,没有想到上海还是有这样一方俨如世外桃园的净地。但是邓锡侯看出来了,他一到,门前门后那些掌鞋的、拉车的好些都是特务,他又被严密监视起来了。考虑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去见表老已经不行。如果这样,只会给自己,也会给表老带去祸患。于是,他叫来陈秘书,商量了一个妙计。

午后,他们从万国医院叫来了一辆急救车,邓锡侯装病重,让王副官陪着他出门去万国医院。急救车在出门时受到特务检查。负责监视邓锡侯的特务们,验明躺在车上的邓锡侯货真价实,这才放行。邓锡侯一去,特务自然放松了警惕监视,秘书陈懋鲲从容出门,要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去了张澜处。

张澜陡然见到陈秘书,感到讶然,说邓公怎么不来?你来怎么事先连电话也不打一个?陈秘书这就将原因说了,张澜听后,直骂当局无耻。表老总是俭朴,多年不见,还是布履长衫,而那一双让人过目的眼睛,仍然光芒乍乍,电一般敏锐。

表老住的是一幢两进的老式公馆,表老在二进的后院一间极中式的客厅里,同邓锡侯派去的代表陈秘书作了详谈。窗前有一株肥大透绿的芭蕉树,金色的阳光在翡翠般的蕉叶上闪灼、跳跃。小院显得特别的安静。表老让下人给陈秘书上茶后,陈秘书表示了感谢,并代表邓锡侯向表老问好。坐在陈秘书对面的表老,目含长者慈祥温存的微笑,细细看了看坐在对面陈秘书,拂髯感叹道:“我的川北小老乡,时光过得真快呀!看到你,我就想起乃父,你们父子很像,从长相到学问人品都像,也难怪邓晋康如此器重你。”

几句带有感情色彩的寒暄过后,陈秘书详细地给表老报告了邓公被老蒋解职的经过,内心的苦恼,并向表老问计。

表老在倾听时,表现得很平静,只是用手一下一下地抚着颔下那一部大胡子,这就表明他内心其实不平静。听完后,张澜的神态显出严峻,他对陈秘书说:“你回去转告晋康,台湾无论如何不能去,去了很可能就回不来了。下一步,老蒋肯定要把他的重心转向四川,他的重心一转向四川,他就巴不得将他不信任的四川实力派巨头排除。这里面,除晋公外,还有刘文辉、潘文华这些人。”看陈秘书频频点头,一字一句往心里记,表老接着说下去:“杭州这些地方也不能去。现在,晋康要注意两点:一是要忍,小不忍则大谋;要韬光养晦,要尽量转移蒋介石对他的注意力。二是要赶紧回四川去!抓紧抓好枪杆子!”说到这里,他似乎怕陈秘书记不得他说的这么多话。“总而言之!”张澜用一双光芒乍乍的眼睛看定陈秘书:“我送邓晋公16个大字!”说着一字一句地念起来:“人不离枪,枪不离人;等待时机,相机倒拐!”

“表老说得真是太好了!”陈秘书听完这话,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们晋公得了表老你这16个字的锦囊妙计,就够用了。表老,我代表晋公向你再次表示深切的感谢!”说完告辞了。

“我的川北小老乡,一路走好!”张澜一直把陈秘书送出门,看到上了一辆黄包车。

邓锡侯得到陈秘书带回来的张澜送他的16个字的锦囊妙计,如获至宝,十分赞同、欣喜。然后让唐云鸿、郑亚欧去给他尽可能快地买好回成都的飞机票。两天后,邓锡侯带着万克仁、陈懋鲲还有他的副官飞回了成都。 VPZjIMfuZs3dKveOjHabC5ofRIyJiiirgVQdaLJ0irRWmbaUtmQC4BS0SuHedB0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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