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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淞沪会战中,草鞋兵一鸣惊人

同一个秋夜。这个时候,在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国际大都市上海,应该是最好的时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车辆往来如梭,有钱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繁华异常。然而,今夜的上海滩上却是黑灯瞎火,寂如坟场。这里,中日双方正在进行淞沪会战。

在异国的土地上进行侵略战争的日军害怕夜战,夜晚一到,他们就挂起了免战牌。因而,白天激烈的枪炮声,喊杀声,这会儿都听不到了。但是,夜幕中到处都潜伏着危机。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淒涼的星星。朦胧的天光映照下,随处可见散碎的瓦砾,打坏的楼房,炮筒依然昂立却是炸得东倒西歪,千疮百孔的坦克,地上横陈的尸体。就连街道两边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也未能幸免于难,它们的粗枝大叶,大都被白天的枪弹削去了一层,烧焦烧黑的枝干还散发着呛人的浓烟,向夜空伸去的枝枝桠桠,像是伤者伸出的断肢残臂在呻吟,哭泣……没有灯光,没有人迹,没有市声。在夜幕中游动的,只有那些啃噬尸体的野狗。这些家伙很警惕,蹲在哪个旮旯,暗夜中闪动着它们绿灯泡似的小眼睛。一有风吹草动,这些游魂似的家伙,唰地一下,箭一般倏然而逝,平添了战争的恐怖气氛。这就是中日双方目前已经陈兵百万,激烈撕杀,非要争个你输我羸的战场。这场会战从八月初开始,于今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在这里。本来,“七七”事变后,中国抗战之初,日本朝野在对待中国的策略上,分歧严重,形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对中国适可而止,不赞成一战到底。理由是,中国幅员广大,人口众多,一旦被打来粘起,日本拖不动也耗不起,他们主张适可而止,这派被称为文官派,也是鸽派。而以东条英机、土肥原,松井石根等为代表的陆军少壮派,则主张对中国大举进攻,一战到底,彻底灭亡中国,这派被称为鹰派。因为日本的朝野之争,因而,侵华日军在拿下平、津一线后,在华北方面一时举棋不定。这时,借日本水兵在上海闹事,蒋介石在上海对日军大张挞伐,着意将日军的进攻重心引向上海。而这时日本朝野中,鹰派占了上风。于是,双方都向上海大举增兵,意决雌雄了。

蒋介石之所以如此,基于他这样的战略考虑:一是上海是西方列强的利益所在,日本进攻上海必然触犯西方列强在华利益。这样,西方列强不会坐视。二是上海一线水网密布,日军的机械化部队不像在华北那样威风八面,在这一带施展不开。三,更主要的是,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占了东三省后,蒋介石料定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于是,他费时经年,倾全国之力,在上海和南京之间修建了一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现在,这条防线已经初步完成。

“马奇诺防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鉴于历史上与德国屡战屡败这样一个严峻现实,倾力打造的一座史无前例的,工程浩大的永久性国防配套工程,于1936年完成。全长400公里,纵深六至八公里,里面有要塞式城堡数十座,地上地下有永久性发射工事5600余座,并配有四通八达的隐蔽式交通战壕。其中配备多种大炮1000多门,炮口固定地指向东北方向的德国,数百辆坦克和装甲车隐蔽在各要塞里,随时准备机动出击,10万法军可在24小时内全部进入阵地。真正是固若金汤,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虽然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还是被德国打败,但不能怪这条马奇诺防线修得不好,而要怪法军统帅部无能。

中国在修建这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时,考虑到,鉴于沪、宁公路全长仅百余公里,日军快速部队只要一天就可直薄南京。又根据这一线三角地带的特征,因而因势造形。它西起苏州,过福山、无锡至江阴。其间构筑了两座坚固的永久性国防工事,分设前进阵地和后方阵地,巧妙地利用三角地带的城镇、山丘、河流、湖泊和众多港口,组成了可以互为支援,可进可退的强大火力网。按道理,如此一来,日军哪怕就是攻占了上海,要想攻占南京,在这条中国的马其诺防线面前,也是啃不动或是很难啃的,就是勉强啃下来,也是劳师费力,既费时日,还得啃掉满口牙齿,伤痕累累。

这项浩大的国防工程,于1934年秘密动工。当年就投入了四个正规师,三个工兵团及若干宪兵,此外还动员兵工10余万人参加修建,前后共耗资数亿元,终于在1937年春初步完成。建成后的这条中国马其诺防线,由西至东,全长110公里,里面各式各样的地堡,机枪、大炮阵地完备;此外,有要塞式工事,地下掩蔽部、弹药库,防空工事等等若干。为了承受五百至一千磅炸弹的轰击,工事所需的钢筋水泥等等一应材料,都是国防部花高价从国外买进的优质品。这项国防工程可容20万野战军进入,进入后,不需要任何补充,可作半年以上的有效防御。完工后,南京军政大学曾出面邀请德、意军事顾问,会同中央军校、陆军大学、工兵学院等有关方面专家学者前往巡视,一致说好。认为工程布局合理,工事坚固,敌人若从上海方向进攻南京,定然是有来无回。此外,国防部还按照蒋介石指示,加强了首都南京的国防工程建设。南京四周的军事要点,如雨花台、鸡鸣寺、清凉山、北极阁等处都修建了稳固的防御工事和四通八达的战壕。

因此种种,蒋介石将计就计,将侵华日军的进攻重心朝这个方向引。

淞沪会战的引起及具体进程是这样的:8月9日,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和士兵斋藤要藏驱车闯入虹桥军用机场挑衅,被中国士兵当场击毙。驻沪日军以此为借口,要挟中国政府撤退上海保安部队,撤除所有防御工事。日本的无理要求被中国方面断然拒绝,而且,日本方面发现中国有大打之势,于是,日本军方立即动员驻上海4000余人的海军陆战队及舰艇登陆人员和“日侨义勇团”共万余人紧急备战。11日,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将军指挥孙元良的88师、宋希溓的87师在上海杨树浦及虹口以北布防,中国空军主力也开始由华北向上海方向集结。13日,日海军陆战队先发制人,首先由虹口向天通庵车站至横浜路段向中国军队开枪挑衅,再以一部向宝山路、八字桥、天通庵路进攻,都被88师击退。13日,蒋介石下令,将张治中部改编为第九集团军,14日拂晓,张治中指挥部队对日军发起反击,起初形势一片大好。日军上海陆战队被包围,但因为准备不足,重炮等等各方面都不够,未能将敌全歼,两军处于相峙阶段。这时,中国方面组成了以冯玉祥将军为司令长官,顾祝同为副长官的第三战区司令部,蒋介石并派陈诚到上海视察。之后,决计增兵。而后蒋介石亲自到上海指挥战事。他将36师、98师投入攻击,同时将进攻重点指向汇山码头,企图由中央突破,将日军截成两段。可惜,攻击为时过早,也没有调度好,当36师一部迫近汇山码头时,后续部队98师还未到来,攻击为之顿挫,机会失去了,往后由主动变为被动。日军统帅部这时也组建了上海派遣军司令部,松井石根上将为司令官,并从日本国内增派了第3、11师团到上海参战。这样,仗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杨森的20军和另一支川军,只有26师一个师的43军赶到上海时,中国军队已增至6个集团军共70余万人,蒋介石自兼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自此,淞沪会战全面展开。一开始,双方就打得难解难分,而且惨烈,对此,前期中国军队名义上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有个形象的比喻:“上海战事就像一架绞肉机,无论填进去多少军队,都填不够。”

杨森的20军和郭汝栋的43军,是从贵州火速赶来参战的。43军,其实就只有26师一个师,两个旅,不到一万人,军长郭汝栋,师长刘雨卿。郭汝栋不过是挂个名。杨森的20军和刘雨卿的26师,这两支部队是年前奉命由四川去到贵州都匀、独山一带围堵中央红军,之后一直驻防黔南。“七七事变”后,杨森、刘雨卿同刘湘一样,积极请缨抗战获准,于是,这两支部队立刻日夜兼程赶赴上海作战。这是两支最先出川作战的川军。杨森的20军,尤其是刘雨卿的26师不到一万人的部队,其装备在川军中是最差的,也是最穷的。然而,就是这样的部队,去参加淞沪会战时长途行军,翻山越岭,每天走了100多里。晚上宿营时,好些战士还连夜挑灯打草鞋,赶着第二天行军穿。有记者去采访,官兵们豪迈地说:“这是去打国仗!我们吃苦受累,哪怕就是牺牲生命,也是心甘情愿。如果还是去打内战,老子们早就不干了!”从贵州到上海,原计划无论如何要走59天,结果他们日夜兼程,只用了24天,创造了行军奇迹。之后,这两支部队都受到军委嘉奖。

两支部队进入阵地后,在他们的左右,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是两支中央军的精锐,这就是孙元良的88师和宋希濂的87师,这是两支王牌部队,在会战中打得日军嗷嗷的。这两支王牌部队装备很好,官兵头戴德式钢盔,脚穿皮鞋,一色德式精良武器,训练有素。这样一来,就越发将这两支脚穿草鞋,身背大刀斗笠,着黄土布单薄军服,手持川造劣质步枪的川军比较映衬得来简直像是一群讨口子。然而,就是这样的军队,两仗打下来,竟打出了威风,打得让敌我双方都对川军刮目相看。杨森的20军就不说了,就连26师,也成了淞沪会战中,中国军队打得最好的五个师之一,再次受到军委嘉奖。

26师最初在师长刘雨卿带领下,进入上海,奉命到战斗最激烈的大场镇接防时,防守此处的税警总团,已经节节败退,处于崩溃前夕,主阵地全部暴露在日军面前。不要小看这个税警总团,别以为它是一个团,其实它的编制配备比一个正规师都强。全团官兵足有一万多人。武器装备也是中国军队中最好的。它原是“财神爷”,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宋子文的私人部队,是宋子文一手一脚武装起来的。宋子文,是蒋夫人宋美龄的兄弟,是“国舅”,可以想见这支部队装备之好。在一般人看来,让川军26师去顶替税警总团,简直就是在开玩笑,简直就是拿川军的命不当一回事。

接手阵地的当夜,刘雨卿在前线召集全师连以上的军官开会。在会上,他重申:“我们是四川军人,也是中国军人。我们是背负着家乡父老的期望来打日本的,现在是我们军人救亡图存,报效祖国的时候了!我就不信日本人战无不胜。在山西,八路军115师已经给我们作了榜样,他们同样装备不好,可是取得了平型关大捷。大家说,有没有战胜日本人的信心?”

军官们纷纷表态,慷慨激昂:

“我们是人,日本人也是人。未必他们的脑壳,子弹就打不进,笑话!啥子事要试才晓得,我们川军就是要同日本人试一试,较量较量!”

“日本人怕打夜仗,我们就专摸这些龟儿的夜螺蛳!”……战前的这个动员会,刘雨卿完全达到了目的。军官们在纷纷表示敢战必胜的决心的同时,还给师长提出了好些作战的好建议。

好的作战建议,刘师长当即采纳,并布置了各部作战任务,要军官们回去准备,强调各部都要开个会,让全体官兵意识到自己的光荣使命,抱定“有敌无我,有我无敌”的英勇牺牲精神去和日寇作殊死战。当夜,全师广大官兵纷纷留下遗嘱,以视死如归的姿态向日军进行反击。老子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事实证明,焕发出敢打必胜的这支部队,其战斗的提升相当惊人!

打败税警总团的日军,根本就没有把对面这些草鞋兵放在眼里。骄兵必败,哀兵必胜。当夜,26师奇迹般地将税警总团丢失的阵地悉数拿回。第二天一早,恼羞成怒的日军拼命向26师进行反击。照例是三板爷:先是飞机炸、后是大炮轰,最后一群群蚂蜂似的日军,躲在坦克后冲锋。26师没有大炮还击,连轻重机枪也少得可怜。官兵只能靠勇敢、机智,还有牺牲,以命相搏地去同日军拼。日军的坦克冲上来时,好些川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铁壳怪物。见它攻城拔寨,横冲直撞,摧枯拉朽,无坚不摧,一时,好些官兵都愣了。这东西咋怪头怪脑的?样子像草鞋虫,肚子上又在冒火?好些官兵都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办,这就被那些黑铁怪物喷吐的火舌扫倒了一批又一批。

终于有人醒悟过来了。终于有草鞋兵想出了以命相搏的办法。川军擅长使用手榴弹,又不怕死,他们在身上缠满手榴弹,见坦克轧轧轧地压过来,冲上来时。这就有人从战壕里,或是从打垮了的楼房里冲出来,巧妙地利用地形地物躲开射击,跳上坦克,将坦克车的盖子一揭,将拉了弦的结束手榴弹往里一灌,再狠命将盖子一按;或是干脆朝坦克车下面一钻。随即,只听轰、轰巨响,天崩地裂,血肉横飞。好些川军官兵就这样在炸毀坦克的同时,与敌人同归于尽。而失去了坦克掩护的日军,同大批涌上,视死如归的草鞋兵搅在了一起。近战肉搏,是川军的拿手好戏。这样一来,26师打退了日军的一次次进攻,他们用血肉,用牺牲,始终坚守着阵地。草鞋兵们深有体会地说:“日本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就晓得躲在‘铁乌龟’后面,就晓得用飞机炸,大炮轰。如果不是这些,日本人根本不是我们川军的对手!”……草鞋兵就有这样的志气、胆气、豪气。

就是这样,26师的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与日军鏖战了七昼夜,阵地仍在手中,损失却相当惨重。七昼夜下来,全师4个团长中就有两个阵亡,11个营长伤亡。两个旅长的指挥部被炸,两个旅长都身负重伤,指挥部里其他人,包括上去抢救两个身负重伤旅长的警卫员全部牺牲。到26师接到命令要被替换下来时,刘师长一检点,部队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了。26师就是这样成为了淞沪战场上中国军队战绩最好的五个师之一,在受到中央军委明令嘉奖的同时,得到三万元大洋奖赏。

杨森的20军,进入阵地后,为了预防日机空袭,阵地上白天不能冒烟,全军官兵吃饭,只能一早一晚,每天只能吃两餐,生活虽艰苦,部队士气仍然旺盛。陈家行是关键区域,当杨森接手时,情况也是相当严重,好多阵地已经丢失。薛岳显得有些不讲理,命令杨森无论如何把陈家行拿回来!

薛岳,字伯陵,广东乐昌人,原名薛仰岳,因崇敬岳飞,后来干脆将名字直截了当地改为薛岳。他是蒋介石身边不可多得的真正能打的战将。红军长征时,他带10万国民党中央军一直跟在红军后面追。蒋介石把红军视为洪水猛兽,一心尽快剿灭之。蒋介石能在身边战将如林中,单单挑中薛岳,可见其人的份量。薛岳率兵追到贵州时,同杨森打过交道,因此,两人之间并不陌生。淞沪会战开始后,时任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的他,奉令驰赴上海指挥作战。其时,杨森归他指挥。

杨森接受了任务,立刻布置。134师师长杨汉忠是他的侄儿,杨森打起仗来六亲不认,他要杨汉忠担任部队尖刀。全军发起冲锋是在午夜。日军火力很猛。在烛天的火光中,进攻的川军一排排倒下去,像是被锋利的镰刀割倒在地的一茬茬稻谷。而20军两万余名官兵前赴后继,人死得像垒草垛子似的。天亮前,全军终于拿下了全部阵地,胜利了。可是胜利是用命换来的。靠前指挥的134师师长,杨森的侄儿杨汉忠身负重伤,是用担架从前线抬下来的。该师突前的802团官兵,在团长林相侯、营长先纠华、彭泽生、魏巨川身先士卒的带领感召下,在日军发起凶猛的反击时,死战不退。援军到时,全团官兵几乎全部壮烈牺牲。804团也是这样,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重创日军。打下来,全团营长中,只剩彭焕文一人,连长非伤即死,排长只剩下四人,士兵只剩120余人!团长向文彬因战功突出,在一天之内,由中校而上校,而少将,这样的升迁,在淞沪战场上绝无仅有,也是民国以来绝无仅有。

这个晚上。夜,已经深了。而在杨森的20军和刘雨卿的26师阵地上,这时却全然没有一点休息的痕迹。部队在作着攻击前的准备。好像要下雨。天上不时打雷,闪电。借着闪电可以看见一排排川军官兵快速游动的身影。他们在集合,整队,进入阵地。进入攻击前的士兵们,有的在给步枪上刺刀,有的在检查穿在脚上的草鞋的带子是不是已经结紧,绑腿松没有松……他们个个黄皮寡瘦,身着单薄的草黄军装。肩挎子弹带,腰带上吊几颗手榴弹。脸上、身上不是污泥就是血迹,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一双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眼睛闪射着仇恨的怒火和献身的激情。他们攻坚没有重武器,机枪也少得可怜,端在他们手上的步枪,还有背在背上的斗笠、大刀,腰带上的手榴弹。这些,在中央军眼中不屑一顾的“杂伴”,就是他们与日军作战的全部法宝了。

在一幢门窗虽然被日军的炮火掀翻打烂,但还稍微像个样子的楼房里,杨森蹲在地上,正在同战区司令长官薛岳通电话。他在向薛长官汇报战前准备,攻击时间等等,并要求薛长官届时用炮火支援!

今晚是这两支川军在上海打的最后之战。这一战是他们自己去要求来的。这两支川军在上海已经打了10天,打得相当不错,但伤亡也相当惨重,官兵都折损了三分之二还多。本来,蒋介石已经亲自下令,让这两支川军拉下去休整。然而,杨森和隶属于杨森指挥的刘雨卿,以及广大官兵都不愿意就这样下去,说是要为广大牺牲的战友报仇。他们都主动请战,要求今夜对对面的谷寿夫师团发起最后一战,拿下蘊藻浜,收一个漂亮的豹尾。蒋介石亲自答应了他们的请战要求。

借着阴沉沉的天幕上不时划过的闪电,可以看清杨森这个人。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尖嘴猴腮。时年43岁的他,显得很精干,相貌虽不行,可一双眼睛富有穿透力。今夜,他穿一件黄哔叽军便服,腰上束一条宽宽的军用皮带。皮带的一边挎一只可尔提手枪,枪套的盖子打开,随时准备抽枪投入战斗。他的随身副官,也是他的远房侄子杨武,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杨森,字子惠,四川广安人。在四川,他可是个家谕户晓的人物。这不仅是因为他妻妾成群,另外还有许多话题。二十年代他当四川督理(相当于四川省政府主席),主持川政时,人还很年轻。他特别喜欢体育运动,对成都的市政建设贡献也很大。过后,他被后起之秀,国民政府24、28、29军军长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联手,当然背后有刘湘支持,用武力赶出了成都,赶回了他的老家广安一带。直到年前奉命率军去贵州堵截红军,然后就是奉命率军进入淞沪战场作战了。

杨森在成都,为人津津乐道的事很多。这里面,有好有坏。好的如上所述。坏的,其实也不一定就是坏的,反正是最为了津津乐道的风流轶事。说是,当时在成都,他坐汽车上街,只要见到他喜悦的女子,他都要下车来,彬彬有礼地介绍他就是杨森,要女子跟他上车。上车干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或是嫁给他,或是同他睡睡,消除他见到女子后引起的强烈亢奋。在他众多的妻妾中,有嫁给他后又继续上大学的,因为红杏出墙,他一怒之下,派人将男女杀害,其手段之残暴,令人发指。还有,他脾气爆燥,爱说粗话,爱动手打人。就是对他忠心耿耿,也最为他信任,随侍身边的侄儿副官杨武,两句话不对,他也是拳头脚头给杨武打去,擂鼓似的,经常打得杨武鼻血长流。杨武其实叫杨五,乡下人改名不讲究,杨五在家排行第五。他是跟了叔伯杨森后,杨森将他的“五”改为了“武”。

杨森虽然长相不好,却非常在意自己的长相,对阴阳八卦类深信不疑。当时,他在成都,时常私下对镜审容。出现在镜子中的他,个子瘦小,尖嘴猴腮,獐头鼠目,脸色腊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射人。他对自己的相貌很不满意,经常绕室徘徊,吁叹不己。如果是有可能,都想重来过。其时成都来了个“王半仙”,很是轰劝。王半仙在紧邻少城公园(现人民公园)的君平街开业,为人摸骨算命,据说一摸一个准。而且奇的是,这“王半仙”是个瞎子,他每天只有上午半天的时间营业,下午关门谢客。当然价钱很贵。每天一早,王半仙的门前都排起长队,前去找他摸骨算命的,除了一般的小老百姓,达官贵人,富商也不少。连许多外地人也特意赶来。杨森动了心。再联想这王半仙的店开在君平街,越发令他遐想,神思悠悠。君平街因严君平而得名。严君平是川省邛崃人,是西汉成帝年间的一代大儒,著名的辞赋家,语言学家,哲学家,经学家,精通《周易》,对《老子》也有独到的研究。严君平卜卦极准,能为人预言吉凶祸福,准确如神。当年,他在成都临近锦江的一条幽静的小街,那时,那条小街还不叫君平街,每天为人卜卦算命,声名远播。以致在他去后,成都人为纪念他,将他当年住过的小街命名为君平街,沿袭至今。

大学者魏颢在《李翰林集序》指出:“自盘古开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则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己,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杨雄、纵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这里面,就提到了严君平,杨雄两人。

莫非,这王半仙就是严君平的化身!于是,那天杨森特意化了装,带杨武坐汽车去了。时间选在临近中午时分,估计那时王半仙快收摊了,人少。杨森在君平街前下了车,要司机老温等在这里。他坐车出去有个习惯,临时停车去办事,只要他一回来上车,司机就得马上开车,不能有半点停顿。他是一个很警觉的人。因此,这天,他带着同样化了装的杨武下车后,司机老温将车开在旁边的半边巷等他,老温就坐在车上,汽车也不熄火。那天杨森穿件蓝布长袍,头戴一顶博士帽,脚蹬一双锃亮的黑皮鞋,眼睛上扣一副墨镜,看上去,最多就是一个小老板。而跟在他身边的杨武,穿的是排扣短褂,完全就是他的跟班。

君平街背后就是流水汤汤,水质清洌的锦江了,风景很不错的。江边树多,花多,鸟也多,江中舟来楫往。天气晴好时,可以遥遥望见云端的大邑县西岭皑皑雪山。杜甫当年流寓成都时,对此,有诗描绘:“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君平街是一条幽靜的,鸭肠子似的长街。芙蓉花开得如烟似霞的长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店铺人家,古色古香。走在街上,恍若走进了唐宋时代。两人前后相跟,溜溜达达而去。转过一个弯,王半仙的招牌便抢进了眼帘。是一个光鲜的然而门脸不大的铺面,一楼一底。门前斜插着一领幌子,蓝色月牙滚边的白布上绣有“王半仙”三个大字,显得很有些神秘。时机选择得很好,王半仙只有两个顾客了。他们不声不响地坐在铺面前的条凳上,边等边看边听。屋子里,地上墁着对镶的青色大方砖,坐在桌后的王半仙,正为人摸骨算命。他体形清瘦,着一领道袍,打扮得像个道士。花白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结,一张寡骨脸,眼睛上罩一副墨镜,颔下飘冉着一部花白胡子。判不准他的确切年龄。从精神、从动作来看,不过半百。但既然称之为神仙,那就决不能用凡人的眼光来看待,说不定他已经经过几个轮回了。半仙用一只手轻轻抚着颔下一部山羊胡,用右手在摸、捏那人的手,东捏捏、西摸摸后,先是仰起头,那副凝神屏息的样子,好象在谛听天语。好半天,半仙的头才平视,用那副遮在眼睛上的墨镜一动不动地盯着逮在他手中的那个中年人,小声说起来,好像深怕让外人听了去。逮在半仙手中的是一个穿长衫,戴青缎瓜皮帽的中年胖子,看样子,是一个商人或是地主。大概半仙的话句句应验,说到胖子的心里去了,让他心服口服,连连点头,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杨森心中欢喜,暗想,我今天是找对了人,遇上活神仙了。等在他们前面的两人一一算完,给了钱走后,半仙扯起嗓子问:"堂下客官,该哪位了?请过来。”杨森给杨武示了个意,让他先去。

只见眼睛上戴一副黑膏药似墨镜的半仙用手在杨武的脸上、手上模来捏去。那神态,就像是一名老中医在给人看病摸脉似的。

“神仙!”杨武年轻,忍不住问:“你看,我要不要你给老报个生辰八字?”

“不要、不要。”半仙将头架势摇:“已经清楚了。”

“啊!清楚了?什么清楚了?”杨武一听,眼睛都大了。

“你的命出来了。”

杨森一惊,不由得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洗耳静听,深怕漏掉一句。

“那,就请先生说说我的命。”杨武说。

“我就直说了?”

“就是要直说!”

半仙又用手摸起颔下那把山羊胡,朗声道:“说得你先生高兴,你不要谢我。说得你先生不高兴,你也不要怪我,因为你的命就是这个样子。”

“那是、那是。”

“你这个人,是一个跟班的命。”半仙此话一出,杨森不由得更吃一惊,将身子又凑近前去一些。

“你这个人为人还忠诚。”半仙的话如水往外涌,一泼一泼的:“一生不富不贫。不过,过些年,你有难。过得去当然好,过不去那就这个,这个,哈哈!”杨森对半仙这句话一知半解,赶忙问:“过些年是多久?过不去又是啥子意思?”

“这就难说了,天机不可泄漏。”

杨武算完后,杨森坐了上去,伸出手去。半仙用一只鹰瓜似的瘦手,照例先从他的两只手上摸。不是摸,而是捏,捏指拇、捏关节……捏得很细。然后摸他的脸,摸他的颧骨……摸着、摸着,半仙调过头去,大声吆喝他雇的一个小工给杨森泡茶,而且是要泡好茶。

“先生请茶!”半仙以手示意。

“多谢!”

“听口音,先生是本省川东、川北方向的人吧?”半仙问。杨森只是嗯了一声,不肯多说一句,他知道,这样的人大都是心理学家,稍微不慎,就可能给他们提供点什么。

“先生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假话都是好听的话。”摸完了,半仙又是如此问。

“当然要听真话!”

“那好,我就照直说。先生虽说是骨格峭拨神奇,但相貌中带有鼠相。鼠相就有鼠性,这与先生的格峭拨神奇相克相销!”

“那怎么办呢?”杨森急了。

“只要先生从此以后经常反省,天天反省,如孔子所说,每日三省吾身。树远大志向,多去陋习,坚持数年,必成大器。”这里,虽然半仙说的话有些空,但杨森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有意问了一句:“你说我的命是什么命?”

“军人命!”半仙说得斩钉截铁:“如果先生真能做到如我所嘱,将来贵不可言,必成将军,甚或一国之统帅也说不定。”

“谢谢神仙指教!”杨森表面上并没有多说什么,可心里又惊又喜,完了,以重金相谢。按规定,该付一块大洋,他却让杨武谢了大洋十块。以后,他果然是小心翼翼,恐涉坏人之道,小人性情,经常用仁义礼智来约束自己,塑造自己。当然,在女人问题上又当别论,在这点上,他还是我行我素,因为女人问题无关大局。

这会儿,电话中,薛岳答应了杨森的要求。说是委员长刚把手上为数不多的王牌炮兵部队:驻南京的独立炮兵第一、二、三、四炮兵旅,已经悉数调往上海战场参加会战。他的战区分到了第一旅。在杨森的20军及隶属的26师向日军发起攻击时,他让这个炮兵旅全力支援。完了,薛岳在电话中开了一句玩笑:“别的人享受不到这样高的待遇,谁叫你们川军打得呱呱叫呢,连委座都是夸奖的!”

杨森大喜过望。他知道,这是委员长孤注一掷了。这四个炮兵旅的这批山炮,是新近从德国购进的大口径最先进的山炮,最大射程九千米,最高时速每分钟25发,是中国陆军中大炮口径最大,最优良的炮种,就是放在世界上,也是先进的。

接着,下起了大雨。午夜时分,攻击开始了。在蘊藻浜一线,突然爆发了猛烈的炮声。上百门“福卜斯”75毫米山炮,对日军进行了长时间的齐射,把天都打红了,地上亮得有根针都看得清。最初的打击,把日军完全打懵了,完全没有反击。然而,这种沉默最多不过持续了一分钟或是两分钟。日军马上开始了反击,各种炮,听声音,有迫击炮,平射炮,野炮也汇入其中。一时,双方开始了炮战。漆黑的天幕上,双方的炮弹像金色的犁铧,一串赶着一串,往来穿梭。之中又互相撕扯,在空中对撞的炮弹,猛烈地爆裂开来,像过年时放的鞭炮向四处溅射。中国军队的火力一时压倒了日军。杨森就是这时下令全线冲锋的。烟雾腾腾,墙倒树倾楼塌,火海一片中,20军和26师的大部分攻击部队一下就冲过了封锁线。20军副军长夏烔竟然亲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带领两个团冲在最前面。因为经过精心准备,川军一举拿下了蘊藻浜。

也许是因为黑夜,日军没有进行拼死反击。战斗胜利结束后,杨森打电话询问刘雨卿26师情况怎样?刘师长报告,损失相当惨重,团、营级以下军官全部战死,部队所剩无几。

天亮了,下了一夜的雨也停了。胜利来之不易,杨森心中高兴,无论随侍身边的副官杨武如何劝阻,他都坚持要上前沿阵地去视察一番。不仅如此,因为88师师长孙元良马上就要带人来从他们手中接过阵地,为了隆重交接,他特意换上了将军服,并佩上了金光闪闪的将星。

“军长,你这样不行哟……”带两个弁兵跟在他身边的杨武,一路走一边劝,絮絮叨叨的,着实影响杨森的好心情。晨光初露中,沿着泥泞的道路向前走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情景是可怕的。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到处都是敌我双方横陈的尸体。有些一荡一荡的水潭上是红的,上面飘着血,还有残肢断臂。昨天还在的一些残破的楼房,这会儿是全部倒塌了。有一座被炸塌了的教堂还在燃烧,冒烟的梁柱,在不远处形成巨大的火堆,黑色的烟柱,从那里升起来,向天边慢慢散开,把本来很好的天空污染成了一片阴惨的丧幕。拐过一个弯,就到侄儿134师师长杨汉忠踞守的前沿阵地了。出现在左右两边的几幢楼房,昨夜被敌人的大炮打垮后,又被机关枪逐一扫过,扫得像是矗立着的几幢骷髅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眼前一亮,前面,隔着一条相当宽阔的马路,就是昨夜被赶了出去的日军。而在那片日军之后,可见地平线上遥遥的黄埔江以及江岸上成阵成片的高楼大厦。枪炮声已经停息,激战了一夜的敌我双方,就像两个拳击巨人,都累得鼻青脸肿地瘫下了。马路过面的敌占区这时清风雅静。这边许多官兵,伏在草草垒成的战壕里,或是堡垒里,持枪向对面瞄准。而许多疲惫至极的士兵,抱着枪就睡着了。

一路上,见到突然出现的军长,官兵们都赶快立正,给军长敬礼。只有身边的杨武讨厌,一直不依不饶,要军长回去。杨森毛了,随手从路边的柳树上掰下一枝青青的柳条,就要给杨武打去。可突然想起当年在成都,王半仙给他说的话,就把手缩了回去。这时,情况发生了!

只听“嗵!”地一响,杨森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侍在他身边的杨武,像个青蛙一样一跃而起,猛地向他扑来。就在杨森在被杨武扑倒在地之时,咣地一声爆炸了。原来,马路对面龟缩在一幢破楼上的鬼子,居高临下地发现对面走来的是个将军。杨森穿的是将军服,特别是,佩戴的金色将星,清楚地告诉了马路对面的敌人他的身份。鬼子的小钢炮一炮吊来,吊得相当准,如果不是杨武以身相救,杨森就没命了。路边的官兵一涌而上。立刻,这边的轻重机枪立刻开火,消灭了日军那个火力点。

134师师长杨汉忠完全不知道军长要来视察。闻讯赶来后,这才发现了被扑倒在地的军长和牺牲在军长身上的杨武。杨武死得很惨,一身血肉模糊,可是那张娃娃脸上的神情却是欣慰的,而一副有些疏淡的眉头毛却是皱得紧紧的。杨汉忠赶紧吩咐身边的警卫掩护着军长,并让人将杨武抬到了他的指挥部。

“五娃,幺叔对不起你!”伏在杨武的尸体前,从来不哭的杨森哭了。他伸出手去拂了拂杨武紧皱的有此疏淡的眉毛,他说:“放心,五娃,幺叔以后再不任性了,你就放心去吧!”他知道,为他献身的这位远房侄儿的担心。杨汉忠提出将五娃的遗体就近埋葬,可杨森坚决不同意,他要把五娃的遗体派人送回四川,送回广安老家,安葬在杨氏墓园里。

“好!军长!”杨汉忠保证:“这事交给我办,幺叔你就放心吧!”这是杨汉忠第一次在人前称杨森为幺叔。

随后,杨森回到了预定的88师来办理接防手续的20军军部,这是一个安全地。26师师长刘雨卿也来了。检点两支部队,杨森的20军,团以下官兵共伤亡7000余人,余部5000余人,最多只能勉强编一个师了。26师的官兵几乎全都打光,每个连留存下来的士兵仅三、五人,最多不过八、九人……全师只剩下不到200人了。

孙元良率部来接防了。中央军就是不同,孙元良部是乘汽车来换防的。一辆辆敞篷十轮大卡车,就像是一条游动的长龙,满载着头戴钢盔,手持德式自动步枪,冲锋枪的88师官兵,风啸着鱼贯而来,而去,很快就到达了这两支川军防守的任何一处。车未停稳,88师的官兵们就从车上纷纷跳下,然后迅速进入阵地,拉的拉电话线,架机枪的架机枪,架炮的架炮,很快就作好了战斗准备。88师装备精良。官兵戴在头上的是德式钢盔,手中的枪有步枪,半自动步枪,枪管上的幽蓝,以及上在自动步枪上的雪亮的刺刀,全都在清亮的晨曦中闪闪发光。

孙元良是坐在一辆敞篷美式吉普车上来的,他带来接防的一大批官佐,坐在后面的一辆辆美式吉普车上。杨森、刘雨卿,还有20军副军长夏烔、以及杨汉忠等一批川军军官已经等在那里。

“敬礼!”还很远,孙元良就从车上站起来,向等在那里的杨森、刘雨卿等人举手敬礼。坐在他后面的一辆辆美式吉普车上的官佐们,随着师长这一声,也全都站起敬礼。杨森、刘雨卿,还有20军副军长夏烔、以及杨汉忠等川军军官,也全都举手还礼。站在美式敞逢吉普车上的孙元良正在滑过来。杨森和刘雨卿不禁注意看去,时年30岁的孙元良,高高的个子,挺直胸脯,身量相貌酷似他叔父孙震。他头上戴顶钢盔,一身合体的将校呢军服穿在身上,佩戴着标志中将军衔的金色将星,腰上束一条整齐的斜皮带,皮带上佩一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脚上穿一双黑亮的马靴,身材笔直,一张有棱有角的长条脸,脸上的浓眉星目。这一切,都显示出一种神武有力的风彩。他的脸略为有些清瘦。他那白白的皮肤,使人想起他是从温柔富贵乡成都走出来的,是一个先去读北京大学,然后又投笔从戎的书生。但他的剑眉和有力的黑眼睛,眼睛中闪露出的果敢神情,却是那种只有经历过残酷战争考验的人才有的。加上他那挺直的笔梁,刚毅的紧闭着的嘴唇,让杨森和刘雨卿觉得,把经过多日血战,上万兵官兵用命换来的阵地交到这样的将军手中,是可以放心的……

从吉普车上跳下来的孙元良,上前一步,挨次紧紧握了握杨森、夏烔、刘雨卿和夏汉忠等人的手,他用成都话说:“你们20军,你们26师打得很好,打得呱呱叫。我们88师要向你们学习!你们放心下去吧,我们决不会让鬼子占半点便宜!”

分别的时候到了。已经接过了各处阵地,训练有素的88师官兵们列队欢送走下战场的两支川军。川军官兵们穿在身上的草黄色单薄军衣破烂,不是泥就是血。好些官兵都受了伤。而轻伤的兵们,又用担架或是用竹杆,木棒临时做成的担架,抬着重伤的官兵离去。一个个,就像是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回来似的,相当悲壮。而就是这些手持劣质武器,破衣烂衫,黄皮寡瘦,路都走不稳了的川军,竟是淞沪战场上打得最好的中国军队。

清亮的晨光中,88师的官兵们,向胜利走下战场的这两支川军官兵致以长久的注目礼。

之后,孙元良一直率领88师,至始至终地参加完三个多月的会战,并最终掩护国民党部队撤退。其间,还有光彩的一笔。这就是撤退时,他下令所部谢晋元团长率领524团第一营的800多名官兵固守四行仓库,并亲手将蒋介石“死守上海最后阵地”的手谕交给谢晋元团长。面对10倍之众的日军,谢团长率八百勇士,孤军死守。期间,爱国女童军杨惠敏冒着生命危险,身系国旗,穿过枪林弹雨,将国旗成功献给了英勇的守军。一时名扬中外,大大鼓舞了全国军民的士气。

在淞沪会战和过后的南京保卫战中,孙元良都率部创造了经典战绩。淞沪会战中,他率88师坚守闸北阵地达76日,日军屡攻不下,伤亡惨重,为最终粉碎日军的“三月亡华”立了大功。事后,孙元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回顾这段血战时,这样说:“淞沪血战开始时,我是259旅旅长,我军在不多天的战斗中,就伤亡军官89人,占全旅军官的四分之一;士兵伤亡1424人,占全旅士兵三分之一。过后,我任88师师长,全师官兵伤亡也是相当惨重,曾经补充过五次,每次都补充几个后备团。过后,在南京保卫战中,我指挥的88师,三个旅长就阵亡了两个,六个团长阵亡了三个,营长阵亡十一个,连排长伤亡占全员的十分之八。各级军官牺牲这么多,士兵伤亡数字就可想而知了……”

之后,孙元良升任72军军长,获颁云麾勋章。他带的这支部队,一直是国民党军队的绝对主力。然而,1948年,身为兵团司令的孙元良,在淮海大战中,被解放军打得大败。1949年,他和他的叔父孙震一样,都到了台湾。到了台湾的他,从此既没有投身政治,也没有继续留在军旅,而是在退役后到日本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之后完全退休在家。他有一个儿子名叫孙祥钟,后改名秦汉,是尽人皆知的著名影星。2007年5月25日,抗日名将孙元良在台湾辞世,享年103岁,他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生中活得最久的。这些,都是题外话。

南京总统府。蒋介石这天显得精神振奋。淞沪会战以来,整体上看,日军并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特别是昨夜,他得知杨森的20军和刘雨卿的26师这两支疲弱之师,竟取得了那样的胜利,这更让他凭添了底气。他已经下令,他今天要接见杨森。上午,他有两个国事活动,先后接见德国驻中国大使陶德曼,苏联驻中国大使鲍格莫洛夫。然后接见杨森。

上午九时,外交部长王宠惠陪同德国大使陶德曼准时来了。

“我国元首对中国人民一向怀着友好的感情。”陶德曼是个中国通,他担任驻华大使有年,谙熟中国及亚洲各国形势,满口娴熟的外交词汇:“元首让我郑重转告委员长,中日之战是个误会。我国愿意出面劝说日本对贵国停止战争,转而合作,共同对付东方那个我们共同的敌人,社会主义苏联。”在陶大使准确无误地传达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的意思之时,蒋介石用他那双鹰眼冷漠地打量着大使,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德国与日本是军事盟友,德日两国1936年11月在德国首都柏林签定了“日德防共协定”,后来又加进一个意大利,三国结成军事轴心国。他想,反共当然是好,问题是现在日本人放着苏俄不打,却来打中国,而且日甚一日。如此,你德国大使说的这番话岂不是空说、废话、假话!

“感谢贵国人民对我国的友好感情,尤其感谢贵国元首对目前中日间的关切。”在陶大使致词后,委员长说话了:“在中日爆发全面战争前,我就通过贵国政府转告日本,当今威胁中国的是苏俄支持下的中国共产党和他们的军队。希望日本克制。因为,从长远看,威胁亚洲、欧洲及全世界的是苏俄及苏俄派生出来的红色革命,也就是赤祸!为此,我们甚至可以作出最大的牺牲,即将日本占领了的我国东北三省,还有华北暂时搁置,联手对付苏俄。可是,情况是大使看到的。日本朝野一些人目光短浅,对我国得寸进尺!逼不得已,本委员长乃对日宣战,带领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对日进行全面抗战!”蒋介石这番话可谓说得掷地有声,其间的愤懑、委屈溢于言表。

蒋介石说这番话,内心十分复杂。年初,陶德曼就带来日本朝野的口信,说是中国只要答应日本三个条件,就可以停战休兵。这三个条件是:1.宣布内蒙古自治。2.划东北到平津为非军事区。3.停止抗日的一切活动。当时,蒋介石私心以为,这三个条件是可以答应的,而且就连白崇禧、顾祝同、徐永昌、唐生智这些些人也认为是可以接受的,白崇禧甚至说:“既然条件就是这样,那么何必还要一定打仗呢!”可是,一来因为国内的抗战呼声强烈,二来日本国内政局多变,让这样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可是,据我所知!”陶大使笑微微的反驳:“上海之战之演化为双方陈兵百万的淞沪会战,并非日方本意,而是!”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到了,看蒋介石一愣,陶德曼笑了笑:“不过,纵然已经如此,我国元首还是让我转告委员长,我国愿意在其中居间调停。当然,首先委员长要有这个意思!”

“好的,好的!”蒋介石赶快抓住,随即看了看陪坐在侧的外交部长王宠惠,说:“这个,这个,王部长你要同陶大使细细议议,嗯!”

“是是是。”王宠惠连连点头答应。他当然明白委员长的意思,谈,当然可以谈的,只要对我有利。看意思到了,委员长又是一个惜时如金的的人,德国大使陶德曼这就站起身来,鞠躬,告辞,由外交部长王宠惠陪着去了。

站在阳台上,目送王宠惠陪着陶大使离去的身影。蒋介石不由想,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哪头为重,哪头为轻,哪头需抓紧,哪头是雾中看花,画饼充饥,我心中当然是有数的。让王宠惠同陶德曼谈去吧,磨去吧,谈得好,磨得成当然好,不成也不要紧。

其实,蒋介石心中很清楚。年前,希特勒就明确表示要加强和日本的合作和全面结盟,而德国同日本结成战略伙伴关系就必然牺牲中国。随后,戈林按照希特勒的意见,停止了对中国的援助。然而,尽管如此,希特勒还没有完全放弃中国,这是因为希特勒不想这时候失去在外贸上给德国带来巨大利益的中国,所以,他一面讨好日本,同时给予中国不切实际的承诺,这就自然而然地让陶德曼在中间进行旷日持久的,但是毫无实际意义的调停活动。

不一会,张群陪着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夫来了。苏联大使由张群陪同,显然级别要高一些。苏联驻中国大使,长得又高又胖,一头银发,身着灰西装。双方落坐后,大使首先转达了斯大林大元帅对委员长的问候,大使没有用那么多外交辞令,话是开宗明义的,实质性的。苏联大使表达了苏联政府对日本侵略者的强烈谴责,表示要一如既往地从道义上,军事物资上给中国以支持。他代表苏联政府向委员长表示,希望两国尽快签定《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同时明确表示,只有苏中双方签定了这份条约,苏联才能更好地履行条约一方所应有的责任和义务。苏联大使这一番话,言简意赅,让陪坐在侧的,如今身兼多项要职的张群,不禁点头微笑,对苏联大使的口才表示赞赏。委员长对社会主义苏联,本身有相当的抵触和警惕,但形势如此,要灭亡中国的是日本不是苏联,因此,对于苏联大传达的斯大林大元帅这个近似最后通谍似的话,委员长当即表示同意,并指示张群立即陪大使去外交部签定条约。

就在这天,外交部长王宠惠同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夫,各自代表本国政府签定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之后,苏方当即答应向中方提供一笔五千万美元的军事贷款,同时还有向中国派军事代表团,向中国提供军事物资援助的内容等等。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条约,苏联也不是白签的。因为这个条约签定后,就缓解了苏联对中国一面的担忧,让中国为他们抵挡日本。这样,苏联就可以集中力量对付德国。其时,德国已经对苏联暴露出了狼子野心。事后,蒋介石派出一个军事代表团去了莫斯科,用苏方提供的贷款,向俄方购买了第一批苏制武器,计有飞机350架,大炮130门,坦克80辆,另外还有高射炮,重机枪等。接着,斯大林派出名将朱可夫大将带一个军事代表团来到中国,帮助提高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另有多批空军志愿军陆续飞赴中国,投入各战场参战。这样,在美国还没有对日宣战帮助中国前,苏联是对中国帮助最大,援助最多的国家。前后赴中国参战的飞机有880多架,坦克100余辆,各种装备难以计数。抗战八年中,有大约200多名苏联飞行员牺牲在中国各地的抗日战场上。

下午,蒋介石接见了杨森。

杨森这位一生活了93岁,娶了十二房妻室,先后当过四川省督理,贵州省省长,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兼20军军长,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陪都重庆市市长的传奇将军,1949年到台湾后,在八十多岁的高龄上,都还又讨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张小姐,而且让张小姐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以至在他们住的那条清幽的后街上,有人写了一首打油诗不胫而走:“八旬老翁生一娃,笑坏后街百多家。”

杨森的20军拉下来在南京附近休整,军委下拨五万元大洋以资奖励。杨森接到委员长侍从室电话后,喜不自禁,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军服又破又旧,已经不成个样子,怎么办呢?灵机一动,他想到南京三道高井旧货摊区卖的东西应有尽有。从日本军官的东洋大刀,到中国将军的服装都有。他赶紧去买了一套,佩上陆军中将军衔,按时驱车去了总统府。立即就被召见了。蒋介石穿长袍马褂,光头,身姿笔挺,杨森给委员长立正,敬礼后,喊操似地大声说:“委员长,我把在上海作战的情况向你报告?”

“唔,坐坐!”蒋介石很和气把手几招,率先坐下,说:“不必了,不必了。这个,这个,情况,我都清楚,你的部队打得不错,还有你们川军,这个,这个26师也打得相当好。这个,这个是,我很满意。”杨森这才发现,蒋介石现在说话爱用“这个,这个”过渡,“这个,这个”得他头发昏。

“我部官兵奋勇杀敌,视死如归,斗志昂扬,这都是委座精神的感召。”杨森说时挺了挺胸。

“是的,是的。”蒋介石越发高兴:“不过,你的部队减员也不少,你放心。中央从国外采购的第一批优等军火马上就要回来了。回来我马上给你们补充!”显然,委员长说的“你们”包含刘雨卿的26师。“这样优秀的部队不补充,还要补充哪支部队!”蒋介石继续说:“这个,这个,你的20整编以后,是甲种军,三个师,外加一个独立旅,怎么样?”杨森一听,喜不自禁,霍地一下站起,叭地一下磕响皮鞋,胸脯一挺,头一昂,喊操似地说:“感谢委座,我20军以后更当为抗战尽心尽力杀敌!”

蒋介石笑笑,又把手招招,示意喜不自禁的杨森坐下:“我还要给你加担子。我已经告诉军委,马上提升你为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兼20军军长。这个,这个以后王泽浚(王缵绪的儿子)的44军和欧震的第4军,都这个,这个,划归你的集团军。归你管。这个,这个,你的军衔晋升为陆军上将。”

杨森简直就像《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一时没有回过神,眼睛都直了,简直不敢相信有这样天大的好事,然而,这却是真的。他想,难道经我多年努力,果然修成正果了吗?瞬间,当年在成都君平街找王半仙算命的情景和王半仙说的话就在眼前闪现,就在耳边回响。可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侄儿,多年的贴心副官杨武,却在胜利来到的最后一刻,因为他的任性而丢了命。这样一想,喜中又添了一分忧。

“这个,这个,子惠兄,你还有事吗?”蒋介石亲切地叫着他的字,显然是表示接见已经结束了。

“感谢委座栽培!”杨森这才一下清醒,霍地一下站起身来,胸脯一挺,脚下一双烂皮鞋一磕,给蒋介石敬了个军礼,大声说:“以后我杨子惠要更好地报孝党国,在所不辞!”

“这个,这个,好的,好的!”蒋介石站起身来,伸出手,同杨森握了握。临别时,又特意嘱咐杨森到军政部去办一应相关手续。

杨森离去后,蒋介石赶紧走出屋去,站在阳台上,目视着杨森离去的身影。委员长办公是在一处单独的清幽小院里。小院里,花香鸟语。一条小路,从委员长住的那幢法式小楼下,伸出去,一直伸向独院尽处的红漆中式小门。门前有警卫站岗,门内之侧有一个小小的传达室。杨森出现在委员长的视线中了。只见这个个子不高,精力旺盛的杨子惠,甩开大步,迈着军人均匀的步武向前走去。这时委员长的心中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像川军、尤其像杨森这样装备简陋的杂牌军,可以在战场上打得这样好;喜的是他又得到一个杨森,成了他的亲信。民族战争真是像是一个淬火炉,一架鼓风机,平时弱不禁风的队伍,放到这样的战场上去,竟一下就从一堆烂铁淬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剑。20军是如此,26师也是如此。那么,已经到了陕西,马上就要到山西参战的二十二集团军,还有正在从水路出川的二十三集团军,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他们都是川军、杂牌军。

但是,让他忧的地方也正在这里。消灭杂牌军,当然其中更包括共产党的军队,是他的既定目的。如果不是该死的日本人打来,所有的杂牌军、包括被胡宗南的部队包围在延安的共产党首脑机关及共产党军队,不是早就被他一个个解决了吗!就在日本人发动“七七”事变之前,他已经在重庆整川康方面的军,刘甫澄已经被他逼到了死角……而这样一来,一拖,要达到他在全国实现一个政党,一支军队,一个领袖的目的,又不知要等到哪天了!还有,最近他看过一份同中国所有军队都交过手的一位日本军官写的颇有见地的内部资料,那位日本军官深有感触地说:一般而言,同中国的中央军交手,日本兵可以一打二;同阎锡山的晋军交手,是一打三,同八路军交手,是一打一……这是多么可怕的对比!照此下去,还得了吗?这个,这个,岂不是叫养虎遗患吗?可是,于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蒋介石注意到,杨森已经走到了那株塔松前,马上就要出门了,可这时杨森却突然转过身来,朝他这边望。委员长赶紧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深怕让杨森看到他在看他。杨森这样,或许是出于感恩的留恋,而蒋介石这样一闪,是不愿失去他堂堂委员长的尊严。

过后,26师师长刘雨卿也得到了提升。他是四川省三台人,字献廷,行伍多年,骁勇善战,战前曾经在中央陆军大学受过短期培训。淞沪之战后,他被提升为29军军长。过后一直活跃在抗日战场上,1948年,当杨森在陪都重庆当市长时,他任重庆警备司令,过后也去了台湾,任了一个闲职:“国防部”中将参议,就此了却一生。 ltSkANW4OSqEUURrJw8q5Q7PdsltHN8vZdb/WihbNLSJWAjejW2xhJBBfJJehk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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