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2月6日夜。从上午起,桂林就下起大雨。入夜以后,更是电闪雷鸣,狂风猛烈地抽打起雨鞭。漆黑的夜幕、金蛇似的闪电、哗哗的雨声、摧枯拉杇的大风……交织起来,将天地缝合在了一起。
偌大的一座行营沉浸其中寂无声息。只听见在隆隆的雷声中,暴雨在窗外那些肥大的蕉叶上、疏枝垂柳间急促地敲打着,啪啪的脆响枪关枪似地响个不停,悲怆、凄凉而又带着某种紧张。借着从天空中不时划出的闪电,可以看见,庭院中、假山后、竹梢下、幽篁翠柏中不时有钢盔、枪剌闪着寒光。不用说,委员长的桂林行营是明松暗紧,戒备森严。
庭院深处那幢法式小楼,在粘稠的夜幕中经受着冷雨冲刷。四周一遍漆黑,惟有在它的二楼正中,一扇窗户中泻出的一缕晕黄的灯光,刚刚斜斜怯怯地从楼上投下来,便立刻为黑暗所吞噬了。
差五分钟22点。国民党中央政府秘书长兼委员长侍从室第二处主任,时年48岁的陈布雷提前来到委员长办公室门前。门没有关,委员长在等他。陈布雷却没有进屋,而是不声不响地伫立门前,透过挂在门楣上的编织精巧的竹帘往里看。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身戎装,身肢瘦削而笔挺的委员长背对着门,像枚苍灰色的铁钉,一动不动地钉在窗前沉思着什么。
如果不是陈布雷,任何人见到这个场面,要么吓一大跳,要么不知所措。但是,他不。作为委员长的同乡,作为蒋介石在1927年2月亲自介绍加入国民党的党员,作为深为委员长信任、倚为文胆,长期为蒋介石草拟一系列重要文件的陈布雷,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应付裕如了。
委员长的这间办公室兼作卧室,是个套二房间,相当简洁。外间是公办室,里间是卧室。办公室里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也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引人注目的是屋子正中那张办公桌,相当的阔大锃亮。桌上左面摆有一架红色载波电话。桌面很干净,看不见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件。当中摆着一只盛着清花亮色白开水的玻璃杯,旁边是一本翻开来的线装书――不用说,那是《曾文正公全集》。蒋介石为人有种骨子里的傲慢,但他向来崇拜曾国藩,把《曾文正公全集》奉为经典,视作治国平天下的法宝,一日三读,须臾不离,即使是在这军情如火,形势险恶,瞬息万变的非常时候。
屋里顺墙摆着两排沙发,两个茶几,一个书柜……战时的委员长行营一切从简。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壁上挂了一幅几乎占了整壁的二十万分一军用地图。在这幅“敌我作战态势图”上,红线黑线犬牙交错,形势非常严峻。代表日军的黑线,在中国疆域极为广阔的版图上,正气势汹汹地,由北向南咄咄逼人地压来。已过了黄河,过了长江,近乎占了中国半壁河山。抗战经年,蒋介石手中的240个精锐师,几乎损失过半。而由于中国军队的顽强英勇抵抗,打破了日本军部三个月内灭亡中国的梦想。中国――一个弱小的大国,面对来自东瀛的一个强大小国――日本的侵略,双方百万大军对峙的拉锯战,正在中国广袤的村庄田野高山峻岭江河湖海……夜以继日地紧张厮杀!陈布雷太了蒋介石的忧虑了。委员长就这么点看家本钱,打光了怎么办?剿共十年,好不容易才在年前将万里长征后,所剩不过三万余人,元气大伤,人平只有五颗子弹的红军及红军的首脑机关悉数围困在了弹丸之地、地瘠人贫的陕北延安。正是千载难逢之际。1936年,时年50岁的蒋介石,飞赴西安督战时暂停洛阳,他在庆祝自己五十大寿的当晚,得意洋洋向国人宣布,扬言:“十年内战,这是消灭共党最好时机。”“本委员长向全国人民保证,此次要牛刀杀鸡,在一个星期内消灭共党。”
年前,北伐刚刚胜利,蒋介石抛出了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纲领。对同他一起完成了北伐的二、三、四集团军司令长官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下手,要将他们手中的军权剥夺,这就引发了蒋、冯、阎中原大战。战争的天平一开始是半斤对八两,分不出胜负,甚至有次蒋介石差点被冯玉祥的部下郑大章抓获。那是一个夜晚,蒋介石将他的指挥部设在郑州火车站的一列火车上,谁知郑大章竟率骑兵突袭了进来,若不是蒋介石的卫队急中生智,引开了郑大章,事情就大了,好险!
为了在真正意义上打倒蒋介石,阎锡山等在北京成立了中央,阎锡山被选为主席,而在背后煽鹅毛扇的却是汪精卫。战争的双方最后都把期望的目光,对准了刚刚被他们驱逐到关外的奉系少帅张学良身上;都在张学良身上下功夫。然而,深明大义的张学良把祖国的统一、民族的复兴希望寄托在蒋介石身上。关键时刻,张学良率装备精良的二十万东北军入关助蒋,战争胜利的天平立刻倾斜到了蒋介石身上。阎锡山等人在北京建立的“四九”短命小朝廷轰然倒塌。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等被蒋介石下令通缉后逃亡海外。蒋介石十分感谢张学良,称少帅是千古功臣;当张学良去到南京时,蒋介石亲自到机场迎接;他们同车去南京的路上,沿途都是欢迎张学良的大标语,什么:“我们为什么热烈欢迎中华民国海陆空三军副总司令张学良将军?因为张学良将军是千古功臣”云云,这些热情似火的大标语,都是由陈布雷亲自拟定,受到委员高度肯定的。委员长也投桃报李,让过刚而立之年的张学良成了全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华民国海陆空三军副总司令。在南京,有次委员长亲自陪同张学良去看汪精卫,恰逢汪精卫不在家;蒋介石亲自下车告诉汪公馆的管家说,“等会汪主席回来,你告诉他,张副总司令来看过他。”可见,蒋介石对张学良是处处照顾、另眼相看的。为了给千古功臣添彩,当红军被最终包围在陕北时,蒋介石特意让张学良去西安驻镇,统一指挥他的东北军和杨虎城的西北军,欲将红军一鼓荡平,还少帅一个人情。可是,蒋介石万万没有想到,少帅张学良在率部吃了几次败仗后,在一直追求进步、同情共产党的西北军主将杨虎城影响下,特别是受了周恩来等中央红军领导提出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感召,张学良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张学良的父亲张作霖为日本人悲惨炸死,二十多万东北军奉行不抵抗主义,离乡背井,广大东北军将士厌烦反共内战抗日情绪高涨,这些都影响着张学良。张学良不打红军了。
蒋介石万分着急,赶到西安,直截了当对张学良说,“少卿啦,你如果不愿打共产党,就将你的部队拉到福建修整,让我的中央军上。”张学良知道,由蒋介石的亲信陈诚指挥的卫立煌等九个精锐师,正在向西安方向逼近。
少帅张学良苦劝蒋介石停止内战,联共抗日。蒋介石拒绝接受,他暴跳如雷,骂少帅是中了赤祸,是“少不更事”……两个人第一次翻脸了。就在这天1936年12月12日晚上,张学良发动了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事变期间,夫人宋美龄携顾问端纳乘专机来到西安。下机伊始,夫人亲自将一只小巧玲珑的手枪交给端纳,嘱咐,“如果张学良派兵逮捕我,你就开枪打死我”。在陪伴蒋介石在押期间,夫人埋怨蒋介石:“你心中有什么话,也不好好对部下说,总是急燥,引起了西安事变……”西安事变最终以满足张学良的要求而和平解决,停止内战结成了全民族的抗战。可是,少帅张学良却付出了让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几乎软禁他终生的代价。为了打破蒋介石在宣传媒体方面的被动,西安事变后,宋美龄亲手组建了一个主要是对国际宣传的机构,让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董显光主持。这个机构的建立,让蒋介万石很快尝到了甜头,他曾经多次在公开和私下场合赞美宋美龄,“夫人的作用,足当六个精锐师!”
而事到如今,委员长手中就这么点力量。要抗战就不能剿共,只能看着共产党坐大,最后被共产党取而代之;然而,已经开始的抗战又不能停,也停不下来。真是进也难,退也难,打也难,和也难,委员长能不忧心如焚吗?
作为心腹文胆的陈布雷太了解此时此刻的委员长了。因此,他每次奉命来见,总是提前五分钟到。而委员长一见到他,清癯的脸上也总是泛起一丝难得的笑容,连连点头,“布雷,喀,快请坐!”委员长对他总是客气的。蒋介石是个职业军人,像陈布雷这样站在外面,虽然不声不响,他不会不知道。以往,他提前来到,委员长也总是立刻让他进去,像今夜这样长时间地站在外面是绝无仅有的。可见,委员长忧虑之深!
“布雷!”站在屋里的蒋介石说话了,却并不转过身来,声音迟缓有力:“你来了,怎么不进来?”陈布雷抬起手腕看表,戴在手腕上的那只瓦斯针手表上,两根绿莹莹的长短针正好刚刚指在22点上。
“委座,我来了。”陈布雷说时进了门。
蒋介石霍然转过身来,用一双明亮如锥的鹰眼关注地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面前的陈布雷。时年51岁的国民党中央总裁兼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着一身黄呢军便服,剃着光头,腰上扎着武装带,武装带一边吊一把中正剑,一边挎一把小巧的手枪,马裤扎在马靴里。这对委员长相当难得――委员长平素喜着中国传统宽袍大袖的、穿着舒适的长袍。委员长这一身装束,使他显得身肢格外瘦削高挺而精神。他那护着口髭的上唇,有些神经质地微颤,他的眼睛明亮,闪射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光。
望着陈布雷,蒋介石的眼光柔和了些。时年48岁的陈布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上穿一套藏青色中山服,连风纪扣都扣得巴巴实实,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衣着虽然朴素,但给人一种简洁、儒雅、严谨感;加上他恰到好处的言谈举止和那张微黑清癯的脸上一双很亮的、见微知著的眼睛,这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只有成熟、博学的知识分子身上才有的那种庄重、博学的气质,让人一望而生敬意。
“布雷,你脸色不太好,嗯,要注意休息。”对陈布雷,素常总是严厉的蒋介石,总是客气的。
“我的身体很好,委座才要注意休息。”陈布雷黄焦焦的脸上,满是感激之情。
“布雷,你坐。”蒋介石说时,他们隔几坐在了沙发上。
“布雷,你注意到日前日本首相近卫发表的对华声明了吗?”蒋介石的谈话直入主题。
“注意到了。”陈布雷这位毕业于浙江高等学校,记者出身,曾任《商报》主笔,1912年3月加入同盟会,1927年2月由蒋介石介绍加入国民党,因长期为委员长起草一系列重要文件而声誉鹊起的笔杆子记忆力惊人。他几乎一字不漏将近卫声明的要点背了出来:“……我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而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建立与发展……”
“嗯,‘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建立与发展’?”蒋介石特别念叨着“新政权”一句,倏然间,脸色变得青石一般,鹰眼闪霍着狐疑,他问陈布雷:“布雷,你不觉得日相近卫这段话,好像是拍给谁的密电码吗?”
“啊?是,是!”陈布雷闻此言不禁起初惊愕,继而连连点头。他万万没有想到过这样深的层次,他一边在思想上推论着,一边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委员长,似乎希望得到某种求证。蒋介石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宇间隐含着肃杀之气。
“日本人这是拍给华北临时政府汉奸头子王克敏的吗?”陈布雷用讨教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委员长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昂着头,清瘦的脸上肌肉牵动了一下,算是笑,那笑里有几分轻蔑,似乎在嘲笑陈布雷太书生气了、对人看事太肤浅了。那么,日本人这密电码又是拍给谁的呢?陈布雷在心中迅速演绎、推翻,再演绎、再推翻,最后,心中不禁猛跳起来。日本人的这个密电码是拍给南方梁鸿志汉奸小朝廷的吗,不会。梁鸿志汉奸小朝廷的实力还不如王克敏。那么,是拍给延安共产党的吗?在中国,蒋介石真正的对手只有延安,只有共产党,毛泽东!但这更是万万不可能的。共产党是日本人眼中的洪水猛兽!两者之间可谓水火不容。简直是无稽之谈,这样想一下都是愚蠢之致,缺乏基本的常识!
未必是他?!电光石火般,陈布雷心上突然跳出一个人:他相貌英俊。在国民党内资格老,有相当的影响力。是先总理孙中山生前赖以倚重的左膀右臂,才华卓绝。当年,孙中山为国家民族大局计,不怕袁世凯设下的陷阱,北上为国是积劳成疾,在北京病逝前,他是先总理孙中山遗嘱执笔人。这个人的衣着无与伦比地典雅,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极擅言辞,俊美的脸上始终堆着“中国拜伦”的微笑――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国民党元老级人物汪精卫。
长期以来,汪精卫与蒋介石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当年,在那场震惊世界的蒋、冯、阎中原大战中,汪精卫是反对派中的灵魂人物。而抗战一开始,汪精卫更是表现得态度暧昧、首鼠两端,对委员长若即若离,并在公开和私下场合散布对日妥协言论……林林总总的印象顷刻间汇聚拢来,陈布雷心中一亮,他知道委员长指的是谁了。
“委座指的是汪精卫副总裁?”
“是。”蒋介石的话说得斩钉截住铁:“刚才,我接到孔(祥熙)院长打来的载波电话,说是据他的秘书乔辅三得到的可靠情报,汪精卫最近有公开投敌的可能。”蒋介石说时,站了起来,踱到窗前,目光平视窗外,身肢笔挺,保持着标准的职业军人姿势。陈布雷顺着蒋介石的目光望出去,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窗外,月光如银。这个时切,在北方是水瘦山寒,而在南国桂林,纵然是在这样的冬夜,也仅仅是有点微微的寒意而已。如银的月光下,湿漉漉的草木、在风中摇曳的肥大蕉叶……全都在幽静而幽深的庭院里,投下朦胧斑驳的阴影,一切显得那么富有诗意。
“呜――!”突然,夜袭的防空警报拉响了,哨音绵长而又凄厉,屋里的电灯也瞬时熄灭。
“委座,要不要下地下室?”陈布雷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问,声音有几分惊慌。
蒋介石凝望夜空,也不说话,只是沉着地摇了摇手。作为秘书,陈布雷跟上前去。而就在这时,窗外远处,有几束高强度的探照灯突然升起,像几柄闪闪发光的利剑劈开夜幕,刺向夜空,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张明亮的网,逮着了四架日本轰炸机。
“嗡嗡嗡!”探照灯中出现的日军轰炸机,像是就要产仔的长了翅膀的肥鱼,尾巴和机翼上的红灯一闪一闪的。
“唰――!”一颗信号弹在夜幕中缓缓升起,划出一条弧线后落垂。显而易见,这是地上的特务汉奸在给天上的日本轰炸机指示投弹目标。
天上的“肥鱼”根本没有把地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开始肆无忌惮地俯冲、投弹。
“咚、咚、咚!”地上的高射炮开火了,密集的炮弹在夜幕中划出道道交错的红色轨迹。
“轰!轰!”敌机扔下的重磅炸弹爆炸了,有几颗就在离主楼不远处爆炸,脚下震动,连窗户都在格格地响。
“砰――!”高射炮击中了一架敌机。随着一声巨响,一条“肥鱼”倏地变成了一团金黄的火球,像是一颗燃烧着的流星横掠天际,在远处猛烈地爆炸开来。另外的几条“肥鱼”,赶紧拉起机头,溜之大吉。窗外又是月光如水,周围又恢复了宁静,似乎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屋里的电灯又亮了。
蒋介石激动了,他显得有些燥动不安,在屋里快速地来回踱步,连连说:“布雷,看到了吧?我们的防空部队打得好,打得好,我要给他们记功、发奖。”委员长上唇的口髭在急速抖动,他那双明亮的鹰眼中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是的。”陈布雷高兴地说:“像这样打下去,我们是很有希望的。”
蒋介石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在陈布雷面前突然住步,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布雷!你可知道,你我的同乡高宗武已背叛了党国,一头栽进了汪精卫的圈子里?”这又是陈布雷始料不及的一件事。他注意到,委员长脸上的一丝笑意凝固了,话也说得声色俱厉的。
一个年青的外交家恍若就在眼前。对高宗武,陈布雷是太熟悉了。时年32岁的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是温州人,可是说委员长的近邻,离他陈布雷的家乡慈溪也并不很远。高宗武从小在日本读书、长大,毕业于日本九州大学,在外交部有“日本通”之称。这个人爱穿一套考究的西服,身材颀长,白净脸上戴一副秀琅眼镜;满头乌发梳得油光光地往两边分开。高宗武看人时很专注,那闪动在眼镜后的一双小眼睛显出几分狡黠。抗战一开始,在抗战上留有一手的委员长就指定高宗武去香港同日本人秘密商谈议和的条件。行动极为秘密,连高宗武的顶头上司、外交部部长王宠惠都毫不知情,也不准过问。蒋介石亲自批准,要中央银行每月从军事机密费中拨出6000元(折美金2000元)给高宗武作活动经费。
当高宗武同日本人议和有了一些眉目,从香港返回,欲向委员长汇报谈判情况时,蒋介石在全国人民一浪高过一浪的抗日高潮中犹豫了,对高宗武避而不见。这就正好给了汪精卫一个机会,汪精卫趁虚而入,恰好二人又都是亲日派,这就一拍即合。高宗武未经蒋介石允许,再返回香港同日本人继续谈判。蒋介石大怒,命高宗武停止谈判,立即返回,并停发活动经费。然而,高宗武有了汪精卫作后台,对于蒋介石的命令置之不理。没奈何,蒋介石这就只好起动第二条对日谈判秘密渠道――让孔祥熙的秘书乔辅三出面同日本人谈……
蒋介石沉思着在地上踱了两步,转身看着陈布雷,很坚定地说:“看来,这回汪兆铭(汪清卫字兆铭)是真是不愿再坐冷板凳了,我们需要回重庆去看看他了。不然,我们在前方拼命打败,同日本人争城夺地,人家在后方把家当给我们卖光了我们都不知道。家贼难防!有多大的家当也会被家贼卖光的。”
陈布雷完全明白了委员长找他来的目的。
“委座!”陈布雷说时站了起来,胸脯一挺,目光烔烔:“我明天一早就飞回重庆,去看看汪精卫究竟在家里搞些什么名堂。”
“唔,好的。你回去看看,我就放心了。只是辛苦你了,布雷。”蒋介石说时,明亮的鹰眼中,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
陈布雷这就适时告辞。委员长把陈布雷亲自送到门外,同他握手时,语重心长地送上这样一段话:“布雷,你要记住,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要秘密,秘密!秘密就是政治,政治就是秘密,秘密以外无政治。政治家左手做的事,不必让右手知道。”
那天晚上,蒋介石办公室里那盏灯,一直亮到天明。
桂林的天,娃娃脸,说变就变。当天晚上还是狂风大作,雷雨交加,早晨一起来却是风和日丽,蓝天白云。
在绿草茵茵的桂林机场上,上午十时。一架双引擎的油绿色美制小型运输机在跑道上跑了一段后,倏然飞起。整体看,像是从草地上飞起了一只绿色蜻蜓。飞机很快飞入正常高度,从弦窗里望出去,机翼下,在团团翻卷的白云之上,阳光朗照,巨大的苍穹像面透明的镜子――这是委员长专门为陈布雷调拨的一架专机,驾驶员是美军,技术不错,飞机飞得很平稳。在轻微的马达轰鸣声中,陈布雷端坐在弦窗前,好像很有兴致地在打量在窗外的景致,其实他在想像着、计划着马上就要进入的斗争,反复思虑,深怕有什么闪失。回去以后种种,虽然委员长已对他面授机宜;虽然他是一只铁笔,写文章是行家里手,但面对的是汪精卫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党棍,职业外交家,他不能不特别小心,心中甚至有些许怯意。
汪精卫原籍浙江绍兴,祖父汪云曾中过举人;至父亲汪琡时,举家迁往广东番禺,汪琡先后在三水、曲江、英德等县作过幕僚。汪精卫虽然要长蒋介石四岁,但看起来远比蒋介石年轻。他皮肤白白,眉毛漆黑,风度翩翩,是个举世公认的才子加美男子。汪精卫在历史上大起大落,是个性格复杂多变的人。日本军部有“中国通”之称的大特务影佐,曾对中国最高层几个领导人有过这样一段近乎箴言似的评价:“蒋介石令人一见便有强者威严之威,胡汉民令人感到严肃,严肃到令人不能呼吸。唯有汪精卫像一条蚯蚓,是一条没有骨头的肉虫。他的声音像猫一样娇嫩。他写的字也像女人的手笔――总之,是一个极柔和而女性的男人。”也许,因为影佐是个职业日本军人,从本质上瞧不起汪精卫,话说得不无偏颇,但不能不说在一定意义上道出了汪精卫的某些本质和特征。
汪精卫生世坎坷。他五岁发蒙,在一家私墪读书,九岁随父寄居陆丰县署,开始攻读《王阳明传习录》和陶渊明、陆放翁诗词,他强学博记,从小就打下了深厚的国学根基,自称,“一生国学根基,得庭训之益为多”。在他15岁前,父母前后相继病故。以后,他随兄长汪憬吾客居番禹县署,克勤克俭,“致力文史”,并习“应制文字”。1901年,他应番禹县试,考中秀才并列榜首。这个时候,他的两个哥哥又先后病故,离他而去了。寡嫂孤侄无以为生,他便挑起了家庭重担,去广东水师提督李准之家作了家庭教师。时值“辛丑”和约之后,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初具忧患意识的汪精卫同古应芬、朱执信、胡毅生等一帮志同道合者,在广州组织了群益学社,“讲求实学,相互策励”。1903年,吴稚晖在广东挑选80名才子出洋留学,经过笔试面试,裁定汪兆铭(汪精卫)为第一名。汪精卫在日本法政大学学习期间,受到孙中山“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革命感召,遂于1903年7月往见孙中山,双方一见如故。汪精卫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并很快成为同盟会中的主将之一。他鼓吹革命,对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保皇论予以痛斥,因而声名日增,深受孙中山先生的信任、器重。
1906年,汪精卫在日本法政大学毕业后,成为了职业革命家,他作为孙中山重要的助手,多次赴南洋、走河内……积极从事反清斗争。他擅长演讲,“出词气,动容貌,听者任其擒纵。”有次,他在吉隆坡大学演讲,那么多教授、名人和学生听他演讲,因为人太多,挤坐在门外骄阳下,因受到吸引,一两个小时竟连动都不动一下身子……
1907年至1909年间,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对气息奄奄的清廷发动多次武装起义,均遭失败。1909年3月,时年20岁的汪精卫邀集黄复生、陈璧君、曾醒等人潜入北京,决心“与虏酋拼命”。1910年3月,汪精卫谋刺清摄政王载沣失败被捕。在狱中,他写下了慷慨激昂、脍炙人口、传颂一时的《就义诗》:
慷慨歌燕市
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负少年头
清廷开始软化他。将他移入一处裱糊一新,配有家具的精舍优待有加,民政部肃亲王亲自出面,投其所好,“复赠以图史百尺帙”,并多次请他赴宴、密谈,对他的才华表示倾慕。汪精卫很快被软化了,他表示忏悔,写下《有感》一诗:
忧来如病亦绵绵
一读黄书一泫然
瓜蔓已都无可摘
豆萁何苦更相煎
在另一首《述怀》诗中,他谴责自己道:
平生慕慷慨
养气殊未学
哀乐过剧烈
精气潜摧剥
在写给未婚妻陈璧君的《贺新郎发》一词中,则更是柔情万端的: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携手。
一腔血,为君剖!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孱愁!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头河知不易,愿孤魂缭绕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已!
前后相较,汪精卫判若两人。
在心目中自认是孙中山当然接班人的汪精卫,却从1927年起,在同党内对手、握有军权的后起之秀蒋介石的明争暗斗中,始终处于下风,每次较量都以失败告终。因此,向来不甘居人下的汪精卫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是太自然不过的事了……就在陈布雷沉思默想时,机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陈布雷收住神思,掉头往窗外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天气忽然大变了。团团乌云翻卷着逼来,像是一只巨大的乌贼缠紧了飞机。瞬时,机舱内一片黑暗,电灯开了。马达发出瘆人的轰鸣,机身越发剧烈地抖动。
“秘书长。”这时,一位头戴船形帽,曲线丰美身上穿一身美式卡克黄哔叽服装的中国女兵,趔趔趄趄走到他面前,敬了个礼,向他报告请示:“现飞机已飞临重庆上空,突遭雷电层袭击,能见度很低,飞机无法在重庆降落,是否返回桂林?”看得出来,这位身材苗条,细腰丰乳,年轻漂亮的女兵很紧张。
“机上汽油充足吗?”陈布雷竭力沉着气问。
“按原线返回没有问题。”
“通知驾驶员”,陈布雷略为沉吟:“飞机向成都方向飞,争取沿线就近降落。”
当天下午二时,陈布雷乘坐的专机在涪陵机场平安降落。休息一会后,得知重庆气象条件好转,陈布雷即令机组人员告知重庆有关方面后,飞机直飞重庆。当带着委员长特殊使命的陈布雷乘坐的这架不起眼的专机,平稳降落在重庆珊瑚坝机场时,已是群山隐去,暮靄四合时分。
陈布雷刚下舷梯,只听一声“布雷――!”循声望去,只见仪态万方,身着海虎绒大衣的夫人王允默正焦急地快步迎上来。王允默在机场等了他整整一天,忧心如焚。
“允默!”陈布雷快步走下舷梯,紧紧握着夫人冰凉的小手,看着夫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正在消褪的紧张神情,连连说:“我不该告诉你我要回来,让你替我担心。”这时,一辆“克拉克”黑色轿车缓缓驶到他们面前,无声地停了下来。副官下车,拉开车门,手一比,轻声一句:“秘书长,夫人,请上车。”
陈布雷夫妇上了车,副官替他们关好车门,紧跑两步上了前面车门。轿车开动时,陈布雷轻声问坐在旁边的夫人:“我这次回来,没有别的人知道吧?”得到夫人肯定的回答后,他才放了心。这时,“克拉克”轿车,顶着如水的夜幕,沿着山路,向远处灯光闪烁的重庆市区风驰电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