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水水,回旋起伏,有雾都之称的山城重庆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浓雾。从早晨起,乳白色的雾霭,便在环绕重庆的三江的江面上、在随着山势起伏、鳞次栉比、高低不一的楼台街肆间袅袅升腾,使偌大一座重庆城完全看不真实。山城,似乎龟缩、战栗在浓雾中。但是,在浓雾弥漫的缝隙间,在鱼嘴似迎江突出的朝天门码头停泊着的千百艘战船上……随处可见绣有一个大大的“张”字的月牙形白底黑边的战旗在猎猎飘扬,这些旗帜边沿都注有“大西”二字。
祟祯十六年(1643),打下武昌并在那里自称“西王”的张献忠,日前打下重庆,一路如秋风扫落叶。现在,他率领30来万百战之师即将出征成都的威势,相当显赫惊人。
位于重庆七星岗原巡抚陈士奇的府衙,现在是张献忠的行辕,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物,面临大江;飞檐斗拱、红柱绿瓦、具有典型明朝建筑特色,很有纵深。在这个早晨,门口两边各站一排手执雪亮大刀的纠纠大西武士。他们神态警觉,没有人敢随意接近。张献忠正在里面召开重要的军事会议。
很有些水泊梁山的意味。长方形的议事厅里,时年39岁的张献忠高踞其上,山大王似的。在他之下,两位尚书王志贤、汪兆麟和张献忠的四个义子,四王:领兵大将孙可旺、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及一干官员,分两列依序排列。这是张献忠在武昌建立大西政权以后,听取左尚书汪兆麟的建议,君要有君的架势,臣也要有臣的样子才有的排场,但毕竟是战时,不那么讲究,不过是应个景而己。
张献忠有个习惯,每临大事召属下议事,例如今天,高踞其上的他,都喜欢用左手摸着颔下一部美髯,身子前倾,有点侧,一双虎虎有神的眼睛,挨次地从属下脸上一一扫过。这是他特殊的,不点名的点名。
重庆是位于长江上游的国内要埠,也是川内第一军事重镇,水上交通便利,通江达海。原来也像成都一样,打了多次没有打下,现在打下来了。不用说,占据了重庆意味着什么。张献忠在审视着部属们,站在下面的部属们也仰视着他。议事厅两边雕龙刻凤的中国式窗棂上,安镶的是从意大利进口的莹洁玻璃,这从就一个方面显示出重庆的特别,有最先接纳西洋文明的便利。雾已经散去。明亮的阳光从莹洁的窗玻璃上泼洒而进,室内一片光明。这就越发看得分明,张献忠长得孔武有力;高高的个子,身材魁梧匀称;国字脸大刀眉,肤色发黄。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上,有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颔下有部足有尺长的漂亮大胡子。他身披甲胄,腰带上挎着一把须臾不离的宽叶宝刀,右手习惯地按在刀把上,目光灼灼就像在喷火似的。张献忠与李自成,之间年龄相差仅一岁,但他的资格要比李自成老,出名也要早得多。早在祟祯八年(1635),时年29岁的张献忠就是民军十三家中的主要领袖之一,是响当当的“八大王”,而李自成当时不过是与他并肩的“闯王”高迎祥麾下的一员“闯将”。
表面上出身于陕北延安府肤施县一户普通农民家庭的张献忠,实际上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农民,他是元末关中四大名将张思道的后裔,身上流淌着汉、蒙等多民族的血脉。张家男人世代都有魁梧的身材,饱满的的精神,坚毅的性格。只是后来因故没落,家族云散四方。张献忠这一支隐藏陕北肤施,他们不敢承认是名将张思道之后,自称是周朝张仲之后,另造族谱,订下传世十六字作为后人辈分:
孝友家声,百忍名闻
岐陇世业,文献可征
张献忠的父亲张文兴的性情,与性格暴烈的儿子相反,很是温驯。张家有几亩薄田,张文兴闲时外出赶驴挣钱,太平年间,日子很过得去。张献忠是家中老大,父母亲认为他命硬,以后生的几个孩子都被他克了,叫他旺儿。张献忠的大名,是他在村中读私墪时,老师林文蔚给取的。张献忠读书时,调皮捣乱,打架绝对是一把好手,伙同现在成了他右尚书,当时叫“小猴狲”,很是聪明伶俐的王志贤等专干些上房揭瓦、偷盐之类的事。以后,家道中落,他吃粮投军,因违法乱纪,直弄得就要砍头时,亏他命大,被“贵人”得救,这才有了以后。张献忠对四川,尤其对成都从小便心向往之又恨之。缘由是,他父亲赶驴去过四川、成都。以后,父亲给他讲起川省、尤其是成都的故事。他一听就入迷,要父亲一遍遍讲给他听,听得津津有味。父亲在给他留下成都的繁华、富裕之时,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无形中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那是夏天,去成都赶驴挣钱的父亲,经过成都桂花巷茶铺时,只见爱坐茶馆的成都人,将那家茶馆坐得满满荡荡的。这些茶客在里间摇风打扇,悠哉游哉地坐在一张张很舒服的扶手竹椅里,三朋四友喝茶摆龙门阵、嗑瓜子吃点心,逗鸟,听戏。父亲本来口渴,见状更是干渴难忍,偏又生性节省,舍不得花钱买茶喝。那么热的天气,父亲还穿着出门时的小黑棉袄。父亲将小毛驴拴在茶铺前面的一棵桂花树上,进去喝人家的“加班茶”――人家不喝了,喝白了,人刚走,跑堂的么师还不及倒掉的茶。父亲端起“加班茶”,仰起头一阵牛饮。这时,一阵轰笑声中,有人喊,“老陕,你的驴子给你下蛋了!”这些人很是假斯文。他们一只手将鼻子捏紧,一手猛搧,很夸张地说:“梆臭!”父亲面红耳赤,放下茶碗,调头一看,这才发现,他拴在茶铺外桂花树下的小毛驴屙了一地黑蛋似的屎,其实并不臭。可那些成都人不依不饶,非要父亲把屎扫干净不可,更有可恶的,要父亲把驴屎吞了,成都人很看不起“老陕”。没有办法,好说歹说,又土气又没钱的父亲,只好忍气吞声,将驴屎一一从地上捡起,包了;这才牵着毛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而去。
这样,从小他就认定,天府之国四川、尤其四川的省会成都是人间“天堂”。难怪人们都说,“少不入川,老也不入川”,意思是,成都太好,无论老少,入了川,就舍不得走了。但川人,尤其是成都人可恶!他们都是假斯文,欺负穷人,欺负老陕!他暗暗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带兵杀进天府之国四川,杀进成都。杀进去就不走了。他要找川人,尤其成都人算账!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起兵造反多年,为命运之战,九死一生的他,甚至在一次恶战中,被骁勇善战的明朝大将左良玉刀伤面额,妻儿老小全被掳去。为生存,他以屈求伸,来过假投降。虽经百厥,终于走到了今天。
“咱老子这是第五次入川。这次入川,咱老子就不走了,成都拿定了!”张献忠一口陕腔,声音浑厚而洪亮,话语间洋溢着一种洒爽和霸气。“下一步,咱老子就取成都。但成都也不是那么好取的,城高墙厚壕深有水暂且不说。只说由重庆至成都,一路就有许多的关隘要打、要取。你们谁说说,下一步咋打?”说完,他满怀期翼地看着下属,手把颔下美髯一挽。
“我以为!”右尚书王志贤首先说话了。这位张献忠小时的“毛根”朋友,过后随张献忠一起起事,对献忠忠心耿耿,足智多谋,战功累累的王志贤,与“西王”关系不同,他知道张献忠的“毛病”。每当张献忠头脑发热,有些忘乎所以时,他总要站出来泼泼冷水,张献忠也听他的。
“成都地处一马平川,好像比取重庆容易,其实不然!”看张献忠连连点头,王志贤细细道来,“成都,毕竟是四川省的省会,西南重镇,城高墙厚,防备严密。我们曾四次兵薄城下,攻城数日,却无攻而返。现今情况虽与以往不同,但困兽犹斗!据我所知,蜀王朱至澍现正开仓输财募士整军。朱至澍同时向云、贵等地残明势力发出邀请,这些地方的残明势力正蜂涌而至。当下,最要紧的是先弄明情况,不可冒进。这次不打则己,打则必进、必胜!”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张献忠这就将他的目光定在孙可旺身上。在他的四个义子,四王中,张献忠最器重孙可旺,是他内定的接班人。孙可旺还未讲话,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齐声表示,右尚书所见最为精当!他们这三位小王平时与王志贤甚为相得,这不仅是他们将王志贤看成是老辈子、乡人,更因为右尚书王志贤的学识、人品、见解让他们尊崇、信服。
“陛下!”驴头马面鹰鼻鹞眼的左尚书汪兆麟站了出来,他走上前来,抖抖宽袍大袖,向献忠跪下行了大礼,毕恭毕敬。自献忠在武昌称王以来,他就称张献忠为“陛下”。张献忠自是高兴,不过下属称他为西王他也不恼。
“王尚书一席话可谓见解有方。”汪兆麟故意不称右尚书,因为右要比左重一些,也就是说,他与王志贤同为尚书,但王志贤要比他高一等,他心怀不满。这是一个心术不端,野心很大的没落文人。汪兆麟是安徽桐城人,当年,他在当地犯了事打入大牢,是张献忠打下桐城时,将他救了出来。走投无路的他,投到张献忠门下。张献忠虽没有什么文化,但同李自成一样,都很重视、优待文人。汪兆麟投其所好,掌握了张献忠的弱点,摇唇鼓舌,一路飚升。虽官至左尚书,仍不满足,总想把王志贤比下去,压下去,完全操纵张献忠。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本钱。惟一的办法,就是掌握张献忠,在主子面前阿谀奉承,投其所好。他随时在梦中梦见自己是根柔韧的青藤,正从张献忠这棵大树身上攀缓而上,有一天,他的头探得比大树还要高……
“取成都在于一个妙字、得一妙计。”汪兆麟向张献忠推荐一个叫丁温软的人,说这人有取成都的妙计。
“啊!?”张献忠一喜,问,这人在哪里?汪兆麟说,我将他带了来,在隔壁。张献忠说,传他来!
汪兆麟将丁温软带了上来,三跪九叩后,丁温软抬起头来,张献忠大为失望,他用手抚着颔下一部大胡子,觑起眼睛看定来人:“你哪是什么温软,一脸的大麻子,分明是个麻胡(脸),你不该叫丁温软,应该叫丁麻胡。这么个丑人哪会有锦囊妙计?”说着不禁仰头哈哈大笑。在场的好些人也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长得矮小丑陋的丁温软玉在张献忠面前站定,躬身作揖,等着笑声过去;淡定从容,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
人言:“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这话很对。丁温软是个很有肚才的人,他原是明朝陕西三原的一个军幕,时常暗中抱怨屈才,一副丑陋的长相妨碍了他的长进。听说李自成重才,因此,当李闯王率部横扫山、陕时,他投降了李自成,屡从征战,参谋策划,渐显过人才情,官位摇摇扶升。当他在李自成手下独当一面,官至彝州同知时,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变了他的命运。绰号“曹操”的罗汝才,原是与高迎祥同时起义的领袖人物之一,后因势衰,归附李自成。“曹操”卓有才情,但好女色、好享受,多变。李自成对“曹操”表面欢迎,其实心中不喜,暗中有所防备。
在与明军的战斗间隙,有次丁温软与“曹操”驻军很近。丁温软虽然人长得丑陋,却能写一手好字,做得好文章,好交朋友,酒量大,会享受;身边有娇妻美妾,莳花品竹,吟诗谈棋,无所不能。自然,“曹操”与丁温软声投气求,交上了朋友,过从甚密。
“曹操”那时新近讨了一个妾,正在蜜月中,有次李自成通知他开会,他没有去,这就引起了李自成的不快。战争年代,不可有丝毫疏忽,李自成联想到“曹操”平日所作所为,遂起疑心,疑心很快转成了杀心。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山谷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闯王骑了形态俊逸的“乌龙驹”雄骏,带两个护卫,一阵风似地卷到“曹操”营地,“曹操”还没有起床。李自成独自一人闯进帐去,见是闯王,“曹操”的护卫们不敢挡驾。
“曹操”和他的新夫人还睡在床上贪欢。猛听“嚓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曹操”罗汝才又惊又气,大声喝了一嗓子:“大胆!谁?”
“是我――李自成。老辈子,我昨天请你议事,你老人家抠起架子不来。今天我亲自来请你!”声到人到。
罗汝才慌了手脚,罗帐一掀,一骨碌翻身下床,就要接驾。却只见白光一闪,李自成手起刀落,“曹操”当即人头落地。
罗汝才之死,让与之相好的丁温软吓得不轻。他设法打通汪兆麟这个关节,星夜投奔了过去。丁温软有才,点子就像他脸上的麻子一样多,背后给了汪兆麟不少好处;汪兆麟这就找机会在张献面前推荐他。而且,丁温软取成都的妙计事先也是给汪兆麟讲过的。
张献忠觉得汪兆麟推荐的这个人奇丑无比。名字倒取得顺溜溜、甜膩膩的,名不副实。这人长得五短身材,上身长,下身短,皮肤黑,棱睛暴眼,一脸大麻子,又是络腮胡子。张献忠很直接地说:“丁温软?你温在哪里,软又在哪里?我看该叫个丁麻胡才合适,人长得活像他妈个钟馗。”他根本就没有容丁温软说话,手一挥,叫汪兆麟把人带走。还说:“以后不要把这个丑八怪带来见我。”对此,汪兆麟早在准备,他对张献忠揖了一躬:“陛下,四川人有句俗话说得好,‘面带猪相,心中瞭亮;‘是驴子是马,不妨牵出来溜溜’?”
“在理!”张献忠用手将“丁麻胡”一指:“那你说吧!”
机会来了。丁麻胡赶紧抓住,他侃侃而言,条分缕析:四川形胜好有一比。他说,成都为首,重庆、泸州犹如人之两臂。从来取成都,不外两途。说着捏起两指,俨然一副雄辩家的姿态,一是走陆路,从汉中逾七盘岭入广元,迂回剑阁向成都。二是走水道,从重庆经嘉定(乐山)再到成都。两相比较,走陆路栈道艰险。马不得连辔并骑,人不得换肩挑担,一路上险隘处处,易守难攻。走水路得连克泸州、合川两座坚城。从历史上看,昔年光武平蜀,先主取蜀,桓温灭蜀,无不走的是水路……丁温软玉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张献忠早听得不耐烦了。他皱起眉头喝道:“丁麻胡,你究竟想说什么?真是,人长得丑陋,说话也罗嗦。”丁温软马上改口:“大王,小的正说到正路上。”张献忠耐着性子,且听他往下说。
“取成都,从来成功的办法都是从三路合进。”丁温软捏起了三根指头,一一道来:“一路经合川、遂宁向涪关,是为内水。二由泸州经叙州、嘉定,下彭山望成都,是为外水。三是走陆路,由重庆出发,一路斩关夺隘直向成都。川省兵力有限,我三路大军齐头并进,朱至澍必然撒花椒面似地分兵把守,而成都四望平原。虽城高墙厚,这回定难阻我军锋镝。”看张献忠又皱起了眉,温玉洁赶紧点题:“大王宜率大军走水路,居间调停,陆路佯攻……若遇一路久攻不下,大王便调他路之军折回协攻。降者厚抚,抗者痛剿。北京新近沧陷,祟祯上吊自杀,川人人心惶惶。若此,我攻下一城,便得一州县,层层推进,成都孤绝。我兵临城下之时,便是成都沧陷之日。”
“丁麻胡,真有你的!”丁温软说完后,张献忠脸上露出些喜色,真心问计:“照你说来,我何时可到成都?”
“那就得看何时拿下泸州。这点至为关键、简便。拿下泸州,就顺风顺水,势如破竹,不出十日即可到成都城下。攻成都,虽稍费时日,但那也就是罈子里捉乌龟的事了。”
“是有些道理!”张献忠拿眼瞅着丁温软:“说得好不如做得好。这样吧,丁麻胡,我让刘进忠作你的副将,你们带两万人马,分水陆两路由重庆而下取泸州,如何?倘若你取下泸州,此功非小。”说着,不由分说,下达命令,他看着右尚书王志贤、大将马元利:“王尚书,你带马元利率兵四万走陆路。由璧山、永川、内江方向直向成都。我率大军走水路随后跟进、提调指挥!”说时看看堂上,目光灼灼:“你们看,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都没有要说的,全部躬身端手,齐呼:“遵命!”取成都的方略就这样定了。事后,孙可旺按照张献忠的吩咐,又作了些拾遗实补缺的提调、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