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龙庙离安仁镇不过三十来里地,很快,安仁镇和镇口的刘湘家老宅就遥遥在望了。刘湘不由得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满有感情地透过车窗往前看去。熟悉的老家的情景,就像是一幅读透了的风情画,扑面而来。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在那星罗棋布,金黄的油菜花田和绿色庄稼地镶嵌有致的田野尽头就是他的家了。远远看去,矗立在场口的家,显得陈旧而孤寂;与屹立在镇子中央那幢修得很洋气的西式小楼,刘文彩的公益协进社以及旁边占地更为广宏,绿荫荫一片,青砖围墙中透出花团锦簇的文彩中学相对照,越发显得寒碜。
刘湘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向来忙于军务政务,事业心很强,一年半载才能回一趟家的他,这会儿忽觉对不起妻儿老母。也不是他没有尽到或是不想尽到为子为父为夫的责任,实在是因为老母故土难离。这样一来,也就连累妻儿了。他已经想好了,一旦妻将老母善始善终地送去,就立即将妻儿,还有老家多年来忠心耿耿的傅师爷、勤免的小工王二一起接去重庆。到那时,他会加倍地好好待他们……
戛地一声,小轿车停在了家门口。好在这时,本来镇子就小,人就少的安仁,在这个在这夕阳西下时分,安仁镇显得清静而又空旷;他家又孤零零地悬在镇口,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回来。他家的两扇黑漆斑驳的大门虚掩。一般大户人家,门前都蹲有一对足踏绣球,鼓睛暴眼,塑造得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墙壁嵌有红砂石凿成的拴马石。而他家没有这些显示富贵的东西。他们下了车,副官张波按照他的示意,上前一步,“咿呀!”一声推开了厚重而又岁月斑驳的大门。
“哪个?”从很深的院子里传来王二的问话,一口浓郁的乡音。督办笑了笑,挥挥手,让副官和跟在他们身后的弁兵不要吭声,他要给家人一个惊喜。过了照壁,王二已经迎面走来,他在院子中修剪花枝。阶沿上,一间支起的木隔窗里,傅师爷的算盘噼噼啪啪打得如行云流水。
“哎呀,是督办回来了嘛!”看着似乎从天而降,款款而来刘湘,王二先是一愣,随即表现得又惊又喜。傅师爷的算盘声陡然止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傅师爷一副老式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师爷的眼镜只有了一只镜腿,另一边权且拴了一根细麻绳代替镜腿,细麻绳的一端系在师爷耳朵上,显得很有些滑稽。由此可以看出,家中的节省。
“呀,督办!”看清进来的果然是刘湘,傅师爷霍地站起。因为激动,一时不知所以,颏下一绺山羊胡都在抖动。刘湘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他们该做啥子还是做啥子。这就将手背在身后,溜溜达达朝里院走去。
有清亮的磬音,如水般从里院漫出来。
里院是家人住的,确切地说,现在是老母和妻儿在住。原先这个大院比现在还要差,是他后来当了军官,手中有了点钱,对大院作了些培修,那时,父亲还在。外面的院子,是下人住的。整个老家的大体规模,没有大的变化,保持着原状。呈品字型的院子中,花繁叶茂,一颗老核桃树还是那个样子,树干盈尺树皮赭黑,树冠茂密,像一把大伞盖住了大半个院子。记得小时调皮,读完书后回家,用小刀刻在树身上的“忠孝节义”几个字都还在,只是随着树身的膨胀,这些字越发变得越发歪歪扭扭的。
阶沿上,一排屋宇排开,当中一间是堂屋,也是母亲老来每天礼佛的地方。里面光线有些黯淡,如水的磬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刘湘知道老母在堂屋礼佛,听磬音心情激动,这就加快脚步,沿着花径,几步上了阶沿,进了堂屋。
“妈,我回来了!”刘湘进了堂屋,一下跪在老母亲膝前。
“周书,周书,你男人回来了!”已经完全失明,坐在一张垫有蜀绣软垫黑漆太师椅上礼佛的母亲,一听见儿子的声音,激动得浑身发抖,伸出一双枯瘦的手,一边急急地抚摸儿子的头、脸;一边霍地站起身来,叫着媳妇。
“妈,我在这里呢。”与婆婆隔几而坐,不时扬起手中小锤,当、当地敲磬,陪着母亲礼佛的刘周书,一下看着出现在身边的自己的男人;就像被什么蛰了一下,浑身一抖,脸颊突然泛红,眼睛里闪射出喜悦的光芒。
“快,快让你男人坐,泡茶。”婆婆吩咐。
“甫澄,你坐,快坐。”
不知为什么,儿子都读中学了,也算是老夫老妻了的刘周书,猛然见到自己的男人,久违了的男人,显得有点腼腆、惊喜和激动。她站起身来,给男人让坐。其实,旁边有的是坐椅。刘湘看了看眼睛发亮的妻子,会意地笑了笑,坐了下去。刘周书又赶紧去给自己的男人泡了一碗好茶,放在茶几上。这是在守旧的老家。老母在上,夫妻两人不好多说什么。可是他们都从对方向自己闪电般扑来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从精神到生理的深沉的渴望和慰籍;其中还包括爱意、叩问等等只有两个心灵和谐的夫妻间才有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等等情感和细节;在精神上悄悄享受着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那一分甜蜜。
“儿呀,你回来咋不先打个电话呢?”母亲问。电话还是稀罕物,可刘湘孝顺,不惜花重金专门给母亲安了一部长途电话,好随时从重庆往家打电话。老母已是风烛残年,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阴翳,完全看不见了。满头白发,瘦削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年轮和年轻时生活的艰辛。
“我这样回来,不是可以给你们一个惊喜嘛!”儿子抬头看着老母,眼睛有些湿润。
母亲用一双青筋裸露,皮肤粗燥的劳动人民的大手瘦手,一遍一遍地扶摸着儿子的脸颊:“又瘦了。”母亲心疼地问媳妇:“周书,你看你男人是不是又瘦了?”
“是,妈!”懂事的刘周书说,“瘦是瘦了些,不过精神还好。”说时,用一双水波淩淩的,又大又黑的睛睛看着自己的男人,刘湘也看她。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得很细很有感情。她比他小八岁,挺拔丰满,淡淡妆,天然样,很受看。看着妻,思想上不由得闪现出一句老家乡下的息后语:“三月间的樱桃——红登了!”她真是红登了。看着她丰满挺拨的身肢,泛红的脸颊,微微起伏的高高的双乳,他觉得出不仅是他激动,就是她的心也都快要跳出来了;觉得出她炽热的体温,这是多么诱人的青春气息啊!这会儿,望着自己可人的妻,什么军长、督办这些平时他非常在乎、用尽平生力量去攫取的光芒四射的头衔、军衔;什么宏伟的事业、设想、未来光辉灿烂的构架远景等等,统统都随着他在人前的矜持退隐到了一边。他发现,一下子他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凡夫俗子,心中鼓荡起的是久违了的七情六欲。妻就站在老母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慢慢,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里竟噙了泪,眼巴巴地看着他。这双眼里含有多少温柔和期待啊!他的身体内部顿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和渴望。可是,母亲在面前,他不能不努力克制住自己,一边同母亲不知所云地说着话,恍若进入了梦境。
只要是女人,不管年龄大小,有无文化,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感觉敏锐还是迟钝;也不分国界种族,哪怕上至皇室,下至捡煤渣的穷老太婆,都有一种先天的本能,即:女性的敏感及对同性的排斥抗拒。刘湘双目失明的老母,从心里说,对儿媳是满意维护的,其中甚至还有一分感激。但是,现在儿子就在面前,儿子面对着两个女人——母亲和妻子,母亲这就没有来由地对儿媳从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妬嫉和怨愤。她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得出儿子与媳妇之间的缠绵。这就没来由地有些生气,以公婆的身分,居高临下地要儿媳去厨下作些安排,督促家中的厨子将晚饭做得丰盛一些,好一些;还嘱咐儿媳,将儿子带回家来的一个副官和弁兵,也要作妥善安置。刘家是宽厚待人的,哪怕是下人。
母命不敢违。刘周书用她睫毛绒绒的眼睛,再次细细看了看自己的男人,恋恋不舍地去了。
刘周书一走,刘湘心中安静下来,他一边同老母聊天,一边注意打量着佛堂。
佛堂正中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青烟袅袅中,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衣袂飘飘,一手端着净瓶,一手拂着柳枝;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样子。
母亲问儿子:“是清明节回来扫墓?”
“是。”
“你还带了一些人吧?”
“是,带了两个师长,我让他们住在子龙庙里。”
“你今晚不回子龙庙去了吧?”
“当然不回子龙庙了,就住在家里。”
“啊!这才像话嘛。”母亲这意味深长的一个啊,尾音拖得很长,“你半年一载难得回来一趟,妻儿老小都不知你长的什么样了。”
“妈!”刘湘心中难受:“所以说,我总劝你们到重庆去,可你老人家总是不肯。”说着,玩笑一句:“山高路不平,好耍不过重庆城。”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图那些闹热。”母亲说,“我最近天天晚上梦见你父亲。我是不走了,随便你那重庆有多好。我这一去,你就赶快把周书母子接去,我是把她们母子拖累够了。”
“妈——!”刘湘不由心酸。
“好了,不说了。”老母亲一笑,用看不见的双眼看着儿子,“你今天晚上想吃点啥子?”
“啥都不想吃。”刘湘说,“我就想吃妈你擀的面。”刘湘长得南人北相,喜欢吃面。记得小时候,母亲用头道麦子磨成的面,做出各种各样的面食给他吃。头道麦子磨成的面雪白,带着田野和土地的清香。母亲给他做羊疙瘩、烙软粑子……其中,他最喜欢吃母亲给他擀的臊子面。小小的尺五案板上,只听擀面杖一阵脆响,母亲用手拉出来的面条又细又软,搁上点儿有盐有味的冬菜,加上从院子里春芽树上摘下来的嫩春芽。那时吃肉叫打牙祭,不容易;母亲煎个鸡蛋给他摊在面上,吃起来就是香,能香到牙齿里,香进心里。
“妈是擀不动了,让你媳妇给你擀,她比我擀得好。”母亲总是适时地赞扬周书;婆媳和谐,这让作儿子的感到欣慰。
下午,在文彩中学念书的儿子济殷回来了。刘湘结婚晚,儿子才14岁,穿一身麻格麻格质地的三个口袋的中山式校服,瘦高瘦高的个子,梳分头。因为平素刘湘难得回来,儿子见了父亲有些腼腆,喊了一声爸,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直到吃晚饭才出来。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张桌上,吃了一顿刘周书做得很不错的肉臊面。其实,她不仅做了臊子面,还煮了饭,做了好些他爱吃的菜,比如酱肉丝、虎皮海椒,鸡蛋蕃茄汤……刘周书能干,完全没有一点贵妇人家身上的娇贵。家中好些事也都是她在亲手做,王二平时给她打杂。家门背后她还经佑了一个小菜园。在竹篱围成的小菜园里,一片碧绿中拥红簇翠,瓜棚满架。海椒、蕃茄这些小菜都是自家菜种的,从不花钱上街去买。晚上这顿饭,张副官带着弁兵和傅师爷、女佣桂芬、还有小工王二等,是在外屋吃的。
刚吃完饭,族长刘升廷就专门拜望他来了,这就请刘升廷进客厅里坐,刘周书奉茶后退了出去。
族长坐下就说,“你幺爸也回来了,本来他想过来看看你,又想你难得回家一趟,怕打扰你,就没有来。”刘湘暗想,果然,幺爸让他的大哥、族长刘升廷打前站来了。以为刘升廷要提起那批军火的事,不意刘升廷没有说。只是寒暄了一番,说了些无非天气好坏,你胖了我瘦了之类闲话,刘升廷就知趣地起来告辞了。刘湘也不留客,礼数周到地将大爸刘升廷送出大门,分别时,大爸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紧拍,语重心长地说:“甫澄呀,你和自乾都是我们刘氏一族的大才,千里驹。你们叔侄要好好团结起来,抱成一团,共主川事啊!”
刘湘惟惟诺诺,拱起手来。已然朦胧的夜幕中,只见大爸兼族长望着他,一副眼巴巴的样子。
天黑了,该睡了。
小镇上没有电。刘文彩家倒有个发电机发电,但他不会供电给别人。西厢房里,刘湘坐在太师椅上,看刘周书在给他铺被褥……都是新的,能闻出皂桷水洗后太阳晒干发出的清新味。摇曳的烛光,将跪在床上忙着的刘周书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剪影。她高大健壮丰满,足有一米六几的个子,站起来差不多显得有他高。女人显个。纵然两个显得很不般配的男女,男的又高又大,女的又瘦又小;对比起来,就像骆驼和山羊一样。可是,两个人床上一睡,也就没有这种殊悬了,何况妻。
刘周书模样相当端正,浓眉大眼,虽然少点文化,但天性不苯,又勤快又贤惠,有见识敢担当。他想,她以后去了重庆,见识多了,再读点书,说不定是个人才。就在他坐在一边想着心思时,她已经把床理好了,坐在床边上,随手将落到眉骨上的一绺怀乌黑的头发往上一撩,眼波闪闪地看看他,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潮。
他立刻意会,身上顿时有了强烈的反应。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身体素来强健的刘督办,已经到了如虎的年龄。平时,他的身体之所以少有两性间的反应,是因为一颗心都在军国大事上纠缠,耗了他过多的精力。尤其是年来,他和幺爸之间业已形成的一山不容二虎之势;另处,还有已经在川北通(江)南(江)巴(中)建立了红色根据地,看来要长住下去,而且还要向外发展,声明要“赤化全川”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四方面军徐向前部,对他更是一个相当大的威胁,是他的心病。最近,蒋(介石)委员长多次来电,对他又压又拉,要他迅速出兵荡平通南巴红色根据地,“以免赤祸漫延”。说是,倘若此,“中央”将全力支持他统一全川……这些事,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够他操心的了,他哪有时间、心绪想到床第上的事。
但是,这个晚上不同了。这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就坐在床上等他。女人默默无言,不时看他,脸色潮红,高耸的胸脯海潮般起伏不已。他当然知道,他的女人也是急不可耐了。
“还不睡吗?”嗔怪中,女人问了他一句,女人那个意思也是很明显的。
“睡!”督办这就站起身来,上前,“噗!”地一声吹熄了铜烛台上的大红蜡烛。
夜幕中,结实宽大的退一步大花床上,两条雪白的人影在上下闪动。很快,地震了似的,硕大结实的大花床上,地动山摇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