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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上公开披露宋大川被逮捕消息的次日清晨,时钟已敲过七点,王北斗仍死死地睡着,却睡得不安稳,喉咙口不时地发出呻吟。

夜里心事重重迟迟不能人眠,先前吞下的安眠药根本抑制不住她异常活跃的思维,挨到后半夜,她又补了一粒安定,方才混混沌沌地跌人梦境,是一片纷沓混杂的乱梦。她奋力拨开重重挤压过来的人群去追逐粉落的背影,粉落像小天使一般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转眼便钻人厚厚的云层。她拼命挥动双手驱散云层,忽然就看见粉益挽着他的手臂站在云端正朝她微笑。粉范的声音在天际间萦绕:妈妈我找到爸爸了!她呆呆地盯着他看,他还是三十年前,在南落岗林场的老样子,清灌的面庞被阔大的黑边眼镜遮去一大半,一络微卷的散发落在宽宽的额上,好儒雅,好斯文。这个形象镌在她心底从来没有消失过。她大声问他:你不是被那场山火烧死了吗?我看到了你的尸体,像一截焦炭,面目全非。可是尸体旁的手表、钥匙圈都是你的呀!我们把你当做英雄,还开了隆重的追悼会。为了纪念你,纪念我们俩岩石一般恒久、山溪一般清澈的爱情,我发誓这辈子永不嫁人。可是……难道你真的没有死?难道那具尸体真的是傻子毛桦?难道当年真是你害死了傻子毛桦而后逃脱?难道你现在真是香港致雅公司的幕后大老板?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点音讯都不给我?你既然让你的公司聘我做法律顾问却又为什么还要躲着我?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还清你欠我的情?难道你从前的山盟海誓原就是虚妄之言?现在,傻子毛样的父亲已经将你告下了。他们在报纸上看见了你,他们认出了你,他们证实了他们三十年前的怀疑!公安局已经立案侦查此事了,你还能躲藏到哪里去呢?她连珠炮似地发出那么多问话,他却一言不发,只是幽幽地望着她。她想扑进他的怀里捶他擂他,忽然,波涛般的云层涌上来,把他和粉落吞没了……

王北斗终于被尖锐的电话铃声闹醒,心抨抨地跳,满脸都是眼泪。她抓起床头柜上的话筒,喉咙口像被棉花堵塞着出不了声。

王北斗原以为是哪个当事人打来的电话,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清晨或者半夜,她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话筒里传出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音调十分高昂而激动:“王北斗律师吗?对不起对不起,一大早就把你吵醒了。不过,有好消息我想还是快点告诉你。昨晚午夜时分,我们交警总队的举报热线接到一个电话,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他说他知道撞死你女儿的肇事司机是谁。他不肯在电话里明说,执意要跟负得起责任的最高领导面谈。听他口气,不像是闹着玩的。我们大队长已跟他约定了,就在今晚八点,假日酒店顶层花苑咖啡廊。时间地点都是他定的。大队长的意思,王律师你最好能到场,隔着几张桌子,像普通客人那样。让你观察一下,这人是否是你们的熟人,或是你女儿以前的当事人。王律师你看如何?你是不是能抽出时间?喂,喂,王律师你在听吗?”

“嗯,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来。”王北斗沉着嗓答应着,不想让对方听出她在哭泣。这好消息却更使她肝肠寸断,她想着蝴蝶般飘起又坠落的小粉范,想着方才梦里见到的他,想着近几个月来南落岗傻子毛样年迈的父母一次次找她,请她做他们的诉讼代理人,去追寻他的行踪,她真是进退维谷、五内如焚啊!

放下话筒,王北斗却已经没有时间痛泣自伤了,因为上午九点她要出一个庭。王北斗向来不允许自己迟到,她认为法庭上的时间就像法律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粉落一当上律师就贷款买了一部白色的桑塔纳。当时王北斗批评她太奢侈,粉范却振振有词,她说开车节省时间就等于爱惜自己有限的生命。粉落怎会料道,她的生命就毁在车上了呢?那时候,王北斗出庭都由粉落开车接送。如今,粉落和她的白色轿车一起灰飞烟灭了。

早晨交通拥挤,有时连出租车都叫不到。王北斗匆匆从冰箱里拿出一纸盒牛奶,仰起脖子猛喝了两口,冰凉的奶和冰凉的泪一起咽了下去,沉甸甸地凝冻在心底了。她又撩起凉水搓脸,把脸上的泪痕和愁绪搓干净了。好,现在她可以冷静敏锐地去面对种种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案子了。

王北斗搭乘住宅小区的班车到了市中心广场,正打算换乘公交车,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滑行到她跟前停住了,着实吓了她一大跳,还以为是粉落的车呢!车窗摇下,一位精干的中年妇女探出脑袋朝她笑道:“王律师,你是去出庭吗?上车吧!”王北斗这才看清车顶灯上“出租”两个字,赶紧上了车。她心中仍是疑惑,这个女司机怎么会认识自己,脑子里拼命搜索,横竖记不起有这么个熟人。女司机却笑眯眯地在反光镜里看看她,说:“王律师,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我喜欢看电视台《我为你辩护》那档节目,而且最喜欢听王律师你讲解分析案件了。”王北斗这才释然,她给了这热情的女司机一张名片:“你需要寻求法律帮助时可以来找我,当然我希望你一路平安,岁岁平安,不要来找我最好。”女司机格格地笑起来,也抽了张名片给王北斗,说:“王律师,以后你有急事,打我的手机,我保证二十分钟内赶到你那里。”

王北斗跨进中级法院审判庭时离开庭时间还差十分钟,正巧合议庭成员也刚刚人席。她才舒了口气,却发现被上诉人席空空荡荡,她的当事人柳春霏竟然还未到场。她连忙朝旁听席间寻觅,那儿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却没有一个是柳春霏的亲属朋友。初审法院开庭时,还是柳春霏呼啦啦搬来一大群人旁听助威呢。王北斗头皮一阵阵发麻,昨天还跟她通过电话,千叮嘱万叮嘱务必早点到庭的!

这原是一桩琐碎庸常的遗产争夺案,王北斗第一次听柳春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缘由时,就有点腻烦这个四十多岁却依然敷粉施朱十分风韵的女人。柳春霏与前夫离婚不到半年,就嫁给了年逾七十鳄居多载的副部级离休干部冯老。柳春霏娓娓动听地描述她与冯老如何相见恨晚,情意缝络,王北斗却听得肉麻,背脊直起鸡皮疙瘩。柳春霏与冯老结婚不到三年,冯老便突发心肌梗塞溢然去世,竟未留下只字片言。追悼会过后三天,冯老的三个女儿就将与她们年纪不相上下的继母告上了法庭,诉请依法继承父母亲遗产。据她们称,父亲在位时任省文化厅厅长,收藏有百来幅名家字画。另外,父母亲一生节俭,数十年下来积蓄不会少于数十万元。柳春霏却赌咒发誓,自她踏进冯家大门,从未见冯老有什么藏画与巨额存款。冯家房子虽大,像样点的家具却都是结婚后她用自己的积蓄添置的呢。柳春霏扳着指头一件件数下来,连一盏台灯一套茶具都不漏过。王北斗暗想,三年时间也不算短,这一笔笔日常小账亏她还记得清。难不成她早就存了这份心思,就等着这一天总算账?心里愈发地瞧不起她了。不过,王北斗还是接受了柳春霏的委托,一来王北斗十分清楚身为律师的职责,二来柳春霏还带着宋大川的亲笔介绍信。王北斗怎么能拒绝宋大川呢?

这个柳春霏曾经是宋大川英姿创业集团下属子公司的一名员工,她与冯老结婚后不久就辞职了,说是要尽心服侍丈夫,让冯老享受幸福的晚年。

王北斗情感上很排斥柳春霏精明自私的处世哲学,最看不惯她为了些许钱财不惜出卖人格尊严。她不明白清高超逸的宋大川怎么会去同情这样一个卑琐艳俗的女人?当天中午,王北斗便约宋大川在她那幢傲世出尘的英姿大厦底层幽雅的咖啡厅见面,那里是她们女友们经常聚会的场所之一。

那一日宋大川穿着一身橙色的羊绒套装急急地走进咖啡厅,像裹进一团炫目的阳光。人未坐定便道:“北斗,什么事这么急?上面还有个工作午餐等着我呢。”

王北斗没好气道:“你给我找的好差事,这么个女人!我一听她说话就起鸡皮疙瘩。你是欠了她的情还是欠了她的钱?”

宋大川包斜着眼格格格地笑起来,染成棕褐色的长发随着她极具魅力的笑声波浪般地起伏抖动。笑定,她点着王北斗说:“我的王大律师,想不到在你的潜意识中也有封建士大夫的腐朽观念啊!你为什么不喜欢柳春霏?无非她的再嫁,并且嫁了个有钱有地位的老头,是吧?这触犯了哪一条法律?都什么时代了,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像你那样对爱情忠贞不贰,再讲,这世上能有几人如北斗你样冰清玉洁?”

王北斗微整眉尖道:“好了好了,你不要趁机寒磅人了。凭我直觉,柳春霏这么风情的人会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老人,肯定与爱情无关。以你的智商你会看不出来?柳春霏用什么收买了你?”

宋大川冷笑道:“她要收买我恐怕也收买不起呢!我倒是赞赏她的勇气和坦率。她早对我说过,跟冯老结婚就是为自己下半辈子找个靠山,让她和孩子过上舒适的生活。我以为这目的并不卑鄙也不肮脏。同是女人,将心比心,我能理解她。至少,在冯老漫漫人生旅途的最后三年,是柳春霏给了他亲情的关爱。那时候,他的儿女们怎么不出来反对呢?他们巴不得将服侍老人的担子推给了柳春霏,自顾忙自己的前程,过自己的小日子。现在老人死了,他们却跳出来主张什么权利,指责人家不仁不义了。”宋大川说到激愤之处,双颊喷红,两眼晶亮。又道:“北斗,法律条文我没你背得熟,但我记得继承法中有规定,对未尽赡养义务的继承人,分配遗产时可少分甚至不分。这桩案子,你应该有百分之八十的胜算。”

王北斗从理性上承认宋大川说得有道理,虽然,她已敏感到宋大川鼎力相助柳春霏背后定有隐情,大川不说,她便不追问,她太了解大川的脾气了。大川的言下之意是要她从追究冯老的三个女儿不尽赡养义务人手,但是,在调查事实的过程中,她对那百分之八十的胜算愈来愈没把握。一审开庭后,柳春霏一个劲地埋怨王北斗发表代理词时态度太温和,措词太软弱,没有击中对方要害。王北斗淡淡一笑道:“法官判决要根据事实和法理,跟喉咙高低是没有关系的。若判决结果你不满意,还可以上诉,还可以另外请个高明的律师。”一审判决书下达,果不出宋大川预料,冯老百分之八十的遗产都判归柳春霏母女名下。柳春霏拽住王北斗的双手谢个不停,说:“王律师,大人莫记小人过呀,我也是被他们气得急了。其实,我们宋大川董事长当初就说了,你王律师就是个品牌,只要你往那里一站,一言不发已胜过人家千句万句了!”王北斗心里格登了一下,大川当她面从来没说过这种肉麻的恭维话。

柳春霏在金碧辉煌的皇朝大酒店设宴庆贺,王北斗借故推辞了,她不喜欢那种场合。冯老的女儿们提起上诉,柳春霏又来找王北斗续签委托代理诉讼合同。王北斗要跟她约个时间重新梳理案情,制定应对上诉的方案。柳春霏那两根描画得如同戏曲中武将帽上的翎子般的眉毛便一高一低地飞扬起来,笑道:“不用了不用了,王律师,你办案子,我一百个放心!最近我正在装修房子,待完工,王律师你可一定要来做客啊!”

王北斗一愣,忙道:“是冯老留下的那套公寓吗?终审判决之前你最好先不要动工。万一……”

“还会有什么万一呀?我听人说,二审改判的几率原本就少,何况有你王律师在呢!”柳春霏潇洒地摆了摆钻戒闪烁的左手,转身走了,细高跟叩地,清脆而有节奏。

王北斗想喊住她问:谁跟你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的?最终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离去,除了宋大川还有谁敢这样打保票呢?

“这个柳春霏,难道她竟大意到放弃出庭了吗?”王北斗感觉到对面上诉人席间冯老的女儿们正逼视着她,审判长疑惑的目光也频频朝她扫来。她慌忙从挎包中翻出手机,笨拙地德着那黄豆粒般的按钮。她打到柳春霏家中,铃声响了几下便跳出录音:“主人不在家,请留下你的回电号码……”她又拨柳春霏的手机号,对方却关机。

审判长终于等不住了,问道:“王律师,你的当事人为什么还不到庭?”

“恐怕……恐怕……”恐怕什么呢?王北斗从来没觉得这么难堪过。

审判长便说:“那我们就不等她了,反正你是她的全权代理人嘛。”

王北斗稍加思索,忙道:“审判长,我现在跟当事人联络不上,我想她的缺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请求延期审理。”

审判长先与两个审判员小声讨论了几句,又去征求上诉人的意见,冯家姐妹也认为许多事实一定要与柳春霏当面对质,于是审判长便宣布暂时休庭。

整整一个上午,王北斗千方百计地寻找柳春霏,她只想逮住她狠狠地训斥她一顿,怎么可以把法院开庭当成儿戏?91电话接不通,她便闯上门去——你柳春霏不是在装修房子吗?却是大门紧闭,过道上堆着十几袋装修垃圾,擂了一通门,竟无人应答。左右邻居打听下来,都说昨天还热火朝天地敲墙钻孔呢,不知为什么,今天工人们都撤了。

王北斗也想到找宋大川询问,几次要拨大川的电话号码,几次都放弃了,她实在不愿意让宋大川过多地干涉她办的案子。倘若当时她拨通了宋大川办公室的电话,她就会得知宋大川被逮捕的消息,也就不难猜出柳春霏逃避出庭的原因了——其实,让柳春霏充满胜诉信心的不是王北斗而是宋大川。

时近中午,王北斗终于放弃了寻找柳春霏,就近在一月五芳斋面馆吃了碗双菇素浇面,便跳上公共汽车赶往政法大学。下午一时半,她还要给她的研究生们上课。 ypbREz/5DzIYnQUdjpYFJLfaI4aP2bEcKhMgEWBfTl0eRvRixsZ3Boly68Ird3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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