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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肩佩一杠两星显得俊爽秀丽的年轻女警官轻盈盈地进来，一手提暖瓶，一手托着两只一次性纸杯，笑道：“王律师，我们这儿条件不好，您喝茶。”说着便往纸杯中放人一小包袋泡茶，斟了大半杯水，放在王北斗面前。
王北斗知道这已是给她特殊的待遇了，她慌乱地收拢思绪，很费力，就像要在大风中拽回飞人云层的风筝。她常到这里会见当事人，跟这儿的警官都熟。她总是要求会见时有两杯最普通的茶，哪怕白开水也好，水可以有效地稳定和控制当事人的情绪，也可以调节谈话的气氛，这便像唱戏的人手中提把扇子一样。她朝女警官笑笑，自己都觉得笑得很难看。为掩饰，她端起茶杯吸了一小口茶，烫得舌尖麻辣辣痛。她将脸躲在热茶腾起的薄雾后面，问道：“小钱，她……情绪还稳定吗？”
女警官摇摇头：“进来快一个星期了，就是不开口。任谁问她千句万句，都还你一张白板，真恨不得用钳子撬她的嘴！”稍顿，又笑道：“都说王律师来了就好了，没有你打不开的心锁。”
“小鬼，你不要净给我戴高帽子！”王北斗勉强应道。刚刚将里里外外角角落落的伤痛抹拭干净，一想到马上要会见的当事人，心又重了起来，仿佛挪来块巨石压着，让她透不过气。
女警官却很认真地说：“真的，王律师，我们法律进修班把你那本《在辩护席上》当做经典来读的，有许多要点我都能背了，譬如——”她一偏脑袋，背道：“当律师会见当事人时，必须先和当事人建立起一种包含信任和理解的融洽关系，积极倾听，循循善导，尽可能全面地挖掘出案件的基本事实，以便能准确判断案件属性，准确决定使用什么样的法学理论去解决问题，这才是厄丁解牛的第一步……”
王北斗听着年轻的女警官用婉转略带本地音的普通话朗朗背诵着自己书中的句子，不觉有些感动，也有些欣慰。这感动和欣慰多少驱散了一些压抑心头的沉重。她偷偷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希望自己的心境再宽敞一些再亮堂一些，让灵感和智慧冲破忧饱的土层迸发出生气勃勃的嫩芽，这才是进人辩护律师角色必须具备的状态。
女警官背了一段，收住，笑道：“王律师，你看我做律师够不够格？你收我做学生吧。”
王北斗说：“我当然欢迎，就怕你舍不得放弃你肩上的杠杠和星星。”
女警官不无自豪地笑了，笑得很灿烂，又说：“她马上就到了，暖瓶我就放在这里。王律师，今天你可要对付一把特别复杂的心锁呢！”
王北斗想做轻松状的笑，却没有做成。对这个当事人，她心里没有一点把握。办了许许多多案子，从没像眼下这般怯场过。
待女警官离去，王北斗便将另一只塑料杯中的袋泡茶取出，倒了杯白开水放在桌子对面。她知道她的这位当事人喝茶喝得十分考究，一定要顶级的当季新茶，像这种办公室用的袋泡茶她是宁愿渴死也不肯沾嘴的。
望望茶杯中冉冉上升又弥漫成雾的热气，王北斗心想：我和她还需要刻意去建立什么融洽关系吗？一种可称为温馨的东西悄悄地在王北斗伤痛的心中蠕动起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粉范，王北斗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就是她了！
本报讯 英姿创业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宋大川曾是我市赫赫有名的女企业家，多年来，她屡屡获得“优秀共产党员”、“三八红旗手”、“优秀企业家”等荣誉称号，并被选举为第十届、十一届人大代表。
去年年底，一封署名为“芸芸众生”的举报信引起了市检察院领导的高度重视。信中称，英姿创业集团高层领导匀结港商，里应外合，虚构进口货物，利用信用证进行作骗，所涉金额已途千万。
日前，宋大川正率英姿创业集团金融市场部经理赴港考察，在海关安检处被公安机关截留并逮捕。据悉，市检察院不日将以涉嫌信用证作骗罪对其提起公诉。
王北斗马上要会见的当事人就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宋大川！王北斗和她曾在南落岗林场绵延几百里的大山中同舟共济地度过了她们的青春年华。
在这座城市里，宋大川的知名度决不亚于那些光芒四射的演艺明星，而且她不是稍纵即逝的流星，她的好名声稳稳当当地持续了许多年。
当初，宋大川从大学政教系毕业，被分配到区民政局工作，在那个时候已是庸中佼佼，让同辈人十分羡慕了。区民政局下属有月英姿童装厂，厂里工人大多是早年上山下乡日后陆续病退返城的女知青，厂长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大姐，为了这月厂二百多位女工的生计，她把自己都熬干了。那个年尾，她照常挨家挨户上门拜年送年货，一袋黑木耳，一包黑洋酥，一盒八宝饭，半只盐水鸭，礼轻情义重，女工们都觉得工厂就像自己的家。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这样跑了三五天，只剩下约十户人家了。次日便是年三十，厂长心想，无论如何得在过年前把礼送到呀，便咬咬牙，顶着夜里凛冽的寒风，再走下一家。正登上人家陡直的木楼梯，那女工一家正热络地迎在狭窄的楼道里，厂长忽然就眼睛一闭倒下了，人蜷作一团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那女工一家呼天喊地，女工的丈夫背起百十斤重的厂长跑出弄堂，拦了部小面包车送往医院，却怎么也唤不醒厂长了。给厂长开追悼会的时候，女工们都哭作一团，她们为厂长英年早逝哀伤，更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宋大川就是在那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跨出舒适安逸的办公楼，放弃一份稳稳妥妥的工资和一马平川的仕途，主动请命，挑起了英姿童装厂厂长的重任。一时间，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出现了宋大川的名字和她卓尔不群的举措。这以后宋大川三个字就像强磁铁般牢牢吸引着各种媒体的注意力。短短几年工夫，英姿童装厂便从一月街道小厂发展成了拥有二十多家分公司的创业集团，经营范围涉及房产、服装、广告、旅游等数十项。有媒体称：“宋大川如同九天仙女下凡，一夜间织就了十匹彩锦，创造了‘英姿’奇迹。这不仅需要认准市场的判断力，抓握机遇的决断力，更需要一种无私奉献的人格魅力。近年来，英姿创业集团吸纳下岗女工九百五十八人次，向爱心慈善基金捐款累计超过五百万元。”
就在年初的元宵节电视晚会上，宋大川还盛装出现在荧屏上，代表英姿集团向全市病残儿童捐款一百万元。她泪光点点深情地说：“祝愿孩子们早日恢复健康，孩子们康复后，他们上学的学费全部由英姿集团承担。”她的发言引动全场掌声如雷，宋大川无疑成了晚会上最耀眼的明星。次日，晚报专刊登出题为“一花引得万家春”的长篇通讯，洋洋洒洒地记载了英姿创业集团十多年来辉煌的创业之路，记载了宋大川董事长千方百计为下岗的姐妹们提供就业机会，鼓励她们重铸人生的感人事迹。
所以，当宋大川被逮捕的消息突然出现于报端，虽然只是短短数百个字的简讯，题头用了不显眼的四号仿宋体，并且是嵌在版面的角落里，却仍在社会上引起暴风骤雨般的反响。那一天，几乎人人都在谈论宋大川，有惋惜，有咀咒，有猜测，有愤慨，宋大川再一次成为公众注目的焦点。
偏偏王北斗近来不看报纸，没时间看，没心情看，没勇气看。痛失爱女的悲伤，像一缸腌卤菜的盐水，夹头夹脑将她淹没，令她窒息和麻木。她只有拼命地接案子，让繁琐的事务填满她孤寂而空虚的心灵。本来，她在法学院的教学任务就很繁重，除了担任几处法律顾问和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任务之外，一般她不接受其他案件。可这一段，她一连接下了好几桩棘手的悬案。每天她都将工作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像巧木匠开凿的桦头和桦眼，衔接得紧紧的。每天她都挨到深夜才回家，吞下几粒强力安眠药，蒙头就睡，省得目及家中粉落留下的处处痕迹而不堪伤痛。一大擦报纸纷乱地堆在茶几上，王北斗许久没去翻动它们了。准确地说，自从她在报上读到粉范车祸身亡的短讯后，她就像躲瘟神似地不再碰报纸。所以，那一天，几乎人人都在议论宋大川被捕的事，她却浑然不知。
粉落刚出事的那几天，王北斗痛不欲生，精神几近崩溃，是宋大川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地陪着她，粉落的葬礼也是大川一手操办的。不过，最近一段，宋大川却上天人地般没有了音讯。王北斗也曾疑惑：这不符合大川的脾气，平常，宋大川哪怕出国满世界跑，隔三差五也会给自己来个电话。倘若宋大川在这个城市里，十天半月，她们几个女友总要找机会聚上一聚，喝喝咖啡啦，听场音乐会啦。只因为一个当事人接着一个当事人来谈话，一个庭接着一个庭开审，王北斗虽有疑惑，却也顾不上跟宋大川联络了。此刻，当王北斗坐在市公安局看守所的会见室里等待宋大川的时候，她不无懊恼地想：其实大川的没有音讯便是在给自己报信了呀！要是自己早点依了粉落的主意，跟大川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劝她主动向纪检部门交待经济上的漏洞，凭大川在社会上的名望和关系，至少可以争取一个免予起诉吧？她深深地内疚，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川，更对不起粉落！
两年来，粉翘在接手代理几桩与宋大川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案子中觉察到英姿创业集团财务管理上有很大漏洞，她把种种疑点都告诉了王北斗，希望妈妈以好友的身份到大川阿姨那里“刺探军情”，帮助她把英姿创业集团的经济问题搞个水落石出。当时王北斗不假思索就拒绝了粉落，还把粉落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小孩子家真是不知进退，你才刚刚拿到律师证书，别看你有张博士文凭，如何当个好律师，有你学的呢！英姿创业公司有没有经济问题，那是检察院的事，再说，这几桩案子都是大川阿姨挑你上阵的，好几个知名度很高的律师想接，都被大川阿姨拒绝了。你怎么可以见风就是雨，贸然去怀疑大川阿姨呢？且不说大川阿姨跟妈妈几十年的交情，大川阿姨的人品，她对社会作出的贡献，那是有目共睹的呀！
我的小粉范！你是那样精灵敏锐而又纯正坦荡，具有水晶般的品格，正是做一名好律师的根本，妈妈因为你而感到骄傲。其实，当初你提出的种种疑点，妈妈也早有觉察，只是妈妈不愿意相信那是事实，确切地说，是妈妈害怕面对那样的事实。妈妈有私心。面对你光风雾月般的心灵，妈妈感到羞愧！妈妈实在不配拥有全国法律援助先进个人和市优秀律师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