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送走石禺生，时已过午夜。王北斗觉着累，身累、心累、神累，却没有丝毫睡意，脑袋清醒得如同雨后春山，一草一木都肌理可鉴。有一个问题像一缕薄雾在翁郁的草木中冉冉地升腾，萦绕不散。当着石禺生的面，她不动声色，不猜测不询问。石禺生一走，她迫不及待地又将那张隔夜的晚报摊开，将那则关于宋大川被捕的短讯逐字逐句默读了一遍。她取出平常审阅案卷时用的彩色荧光笔，挑了枝橘红色的，在“芸芸众生”四个字上重重地涂了一笔。据报上登载，是因为一封署名为“芸芸众生”的举报信首先撕开了这么多年罩在宋大川脸上“优秀企业家”的面纱，这个大义凛然的“芸芸众生”究竟是谁？
王北斗读到这四个字时心中不由得坪抨直跳，她的第一直觉，这“芸芸众生”就是粉落！粉范早就怀疑英姿创业集团经济上有漏洞，好几次向她提起要调查宋大川的财务状况，都被她拦住了。依照粉落耿直方正、不欺暗室的脾气，她是不会轻易放弃她的见地的，她很可能奋笔上书举报宋大川！不过，静下心来仔细揣摩，又觉得这种匿名举报的方式不像是粉落所为。倘若是粉范举报，她必定会堂而皇之地具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她甚至会不写举报信而是直接找宋大川明说了。
这“芸芸众生”究竟是粉落或不是粉落？这疑问蚁虫般啃啮着王北斗的神经。好几次她都想开口问石禺生了，她想他是市信访办的负责人，或许他看到过这封信，或许他会知道写信人的真名实姓，至少他能告诉她这封信寄出的时间，是在粉落出车祸前还是出车祸后呢？话到唇边却又被她一次次地吞咽下去。这个问题太敏感了，这个问题牵涉到以后的问题，这以后的问题是她想都不敢想也不愿想的呀！
王北斗对着这被涂成橘红色的“芸芸众生”四个字怔了半刻，私心里，她希望这“芸芸众生”不是粉落！可为什么她一见着这“芸芸众生”就联想到粉落身上去了呢？王北斗心里明白，全是因为刑侦队大块头的钟队长那一番话在作祟。钟队长说：“王律师，你回去仔细想一想，你女儿跟什么人有些什么过隙？譬如她办的案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想起什么，哪怕只是猜疑，也告诉我们，好吗？”
近两个月来，王北斗一直以为粉落是遭遇意外车祸而丧生的，乍听刑侦队小刘透露现场痕迹显示像是蓄意谋杀，她还真是半信半疑。她的粉落正直善良开朗热情，满世界都是朋友，谁会与她结下这般非置之于死地的仇恨？钟队长的话倒提醒了她，干律师这一行，你干得不出色就找不到客户；你干得太出色了，当事人会对你感激涕零，而对方也可能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粉落人行仅两年，她承办的十几宗案子王北斗基本都有些了解，一桩一桩案情结局过滤了一遍，实在找不出足以结怨到如此你死我活地步的人和事。
粉范取得律师执业证书后承办的第一桩案子是在于锦绣被杀案中为第三方宋凌凌做诉讼代理人。这桩案子曾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各大媒体都作过报道，电视台《我为你辩护》节目还将它作为典型案例模拟审判现场直播。一来，它案情扑朔迷离，情夫杀死情妇，移尸抛尸后又自首，其间涉及的道德伦理是非引起了大众的关注。二来，此案的杀人凶手傅晓元正是大名鼎鼎英姿创业集团董事长宋大川的妹夫，一时间飞短流长、谣言迭起。三来，此案的主诉检察官和双方律师在社会上都有一定知名度。王北斗记得，当时她正领衔成立了旨在为社会弱势群体服务的法律援助中心，被害人英姿创业集团出纳于锦绣的姐姐于锦红臂上箍着半尺宽的黑纱闯进她的办公室求助，她毫不迟疑便接受了这份沉重的委托。事后她才知道凶嫌是宋大川的妹夫，但她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了。此案的主诉检察官却是贺雅琴，那时贺雅琴刚刚获得优秀检察官的提名，她的照片和简历在市里几份主要报纸上都登载了。而为凶嫌傅晓元担任辩护律师的正是声名鹊起的年轻新锐马少骚律师，他刚受聘为英姿创业集团首席法律顾问，承当这份代理自然是义不容辞。
王北斗还记得，宋凌凌是在法院第一次开庭后突然提起附带民事诉讼的。诉状中说，她和傅晓元的婚姻原本很美满，正是因为于锦绣的插足才濒临离散，所以她诉请丈夫与第三者共同赔偿她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当时宋大川董事长屈尊来找粉范，代宋凌凌委托粉落做诉讼代理人。粉落真有点受宠若惊，马上就签了委托合同。王北斗想阻拦也阻拦不了，也不好意思阻拦了。
王北斗更记得，因为在这桩案子中各人的立场不同，她跟宋大川、贺雅琴之间闹得很不愉快。案子结束后，是陆平君出面约她们三个一起到佘山森林公园度假，意在斡旋拉和。毕竟她们有那么多年知己知彼的友谊，见面后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什么过隙都烟消云散了。
粉落在这桩案子里原只是个小配角，大家都赞赏她初次独立作战就表现出思维清晰明了、辩词简练准确的大家风范，她和当事人宋凌凌还成了好朋友。王北斗思来想去，只有被害人于锦绣的家属有可能会怨恨粉范。而事实上，于锦锈父母双亡，她的真正亲属只有姐姐于锦红。王北斗因为代理于锦红的附带民事赔偿诉讼，与她有过几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于锦红说过，她不恨宋凌凌，她承认宋凌凌也是受害者。如此推断，她更没有理由怨恨粉范了呀。
在粉落短短的律师生涯中，让她声名大振的案子是林森林贪污受贿案——偏偏那桩案子又跟英姿创业集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林森林原是理工大学材料系的一名普通教师，教学之余，他刻苦钻研，经过两年多的反复试验，研制出一种灭菌防潮的涂料添加剂。为了使自己的发明产生实际的经济效益，林森林离开了大学，带着自己的专利加盟了英姿创业集团下属的英翔建筑材料公司，任产品开发部经理。双方合作不到两年，英翔建筑材料公司就以窃取公司技术机密谋取不当之利的罪名将林森林告上了法庭。英翔建筑材料公司的诉讼律师自然是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马少骚，但是，林森林并不知道马少骚与王粉落律师是恋人关系，林森林只是看过《我为你辩护》的电视专题节目，年轻泼辣的王粉落律师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于是他辗转托人找到了粉落，请粉落做他的辩护律师。
这桩案子是粉落和马少骚恋爱关系破裂的导火线，每每想起此事，王北斗心里仍是无限惋惜。当时马少睽硬拖着王北斗去阻止粉落接受林森林的委托，王北斗也不喜欢女儿和毛脚女婿老在法庭上唱对台戏，却把粉落惹得火冒三丈，斥责他们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还义正词严地冲着马少骚说：“在法庭外我们是恋人，上了法庭我可只认法理了！”连王北斗都没有想到，粉落为林森林做的是无罪辩护，还帮助林森林写反诉状，状告英翔建筑材料公司诬陷林森林，意在侵吞他的发明成果。虽然最终法院判决林森林受贿罪成立，粉落的辩护失败了，可是她那篇题为《科学兴国何罪之有》的辩护词却得到许多资深专家的认可，被选入当年司法部编纂的《我为你辩护——智慧辩护录》一书，这本书曾连续半年登上新华书店发布的图书排行榜。
在这桩案子里谁会怨恨粉落？英翔建筑材料公司不会，他们赢了官司，胜者只会怜悯失败者。林森林虽然败诉，但法官量刑时显然采纳了一部分粉落辩护词里的意见，只判了林森林两年刑期并且缓刑两年。更何况，粉落的辩护词公开发表后，已有数家公司主动找林森林洽谈合作意向了。其实，在这桩案子里，只有马少骚会怨恨粉范。马少骚是有怨恨，却是恨林森林，恨他破坏了自己跟粉落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感情。马少睽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粉落一个“不”字，当王北斗狠狠地责备粉落不专情的时候，马少骚还为她辩解。马少睽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粉范、帮助粉范，直至粉落出了车祸……
王北斗用拇指与食指用力捏揉着眉心，她觉得脑袋像灌了铅似的重。不要胡乱猜疑了！她命令自己，然后将那张登载宋大川被捕短讯的报纸折叠起来，往枕头底下一塞。她竭力想把用橘红色罩住的“芸芸众生”四个字从脑子里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