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禺生在中学时代就开始追求宋大川了。王北斗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她们在郊县农村学农,割麦子、脱麦粒,把麦秸堆成高高的垛子。麦芒钻进领子,弄得她浑身刺痒。傍晚收工,她正想去小河边洗脸擦身,宋大川很神秘地喊住了她,叫她马上去生产队的工具房。宋大川因为有医生开具的胃溃疡病假条,可以不到田里劳动,留在工具房里磨磨镰刀,修修木耙。别人都晒得乌漆墨黑,惟有她依旧是白白嫩嫩,只添了颧骨上两朵红晕,愈发地妩媚俏丽了。如果换了班上其他人这样泡病假,肯定会招惹妒忌,肯定会有人去向老师告密,她从来不生胃病的,她的病假条肯定是不择手段弄来的。可是对宋大川,没有人说三道四,或者是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一来宋大川平时待人很仗义,无论哪个同学遇到什么麻烦事,只要她能帮得上忙的,她总是尽力帮忙,从来不会吝音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再则宋大川从来就是学校里的佼佼者,因为她的漂亮,因为她的聪明,因为她的热情。佼佼者做什么事总是与众不同的,大家已经习惯了她的与众不同,如果她与众相同了,大家反而不习惯了。所以宋大川不下大田劳动不晒太阳,大家觉得顺理成章。
那个夏天的傍晚,晚霞悬挂在青黛的小河上面,把河水染得五彩锦绣一般。那时候她们只有十五岁,多么美妙的年龄!十五岁的少女王北斗踩着锦缎般的晚霞走进生产队简陋的工具房,看见班上的陆平君和贺雅琴先到了,她朝她们会心地笑笑。她们都是宋大川的好朋友,所以也成了王北斗的好朋友。工具房里只有一张小木凳,于是她们席地而坐,都巴巴地望着宋大川。大川笑眯眯地、不急不忙地从她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军绿挎包中取出一只精美的铁皮饼干盒。三个女友都欢喜地叫起来:哦,奶油饼干啊!说着已动手拆包装,急着分吱美食了。几个女孩子正饥肠辘辘呢,学农劳动期间,天天吃白水煮萝卜白菜,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了。她们一哄而上,风卷残云般一下子抓去了大半盒饼干。
陆平君把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笑道:“大川,你妈真是雪中送炭,大川妈妈万岁!”
贺雅琴性格比较老成,做事也想得周到,她只知趣地撮了一块饼干,小心地嚼了一口,对王北斗和陆平君慎道:“你们两个馋鬼,嘴巴留点情,大川有胃病!大川妈妈晓得了,非叫你们吐出来不可。”
宋大川却冷笑道:“只可惜我妈想疼我也没办法疼,阴间里决不会有这么好吃的饼干的。”
陆平君与贺雅琴都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高兴,竟忘了宋大川是最忌讳提起“妈妈”的。宋大川的生身母亲多年前病逝,她父亲不到半年便跟年轻的女秘书结了婚,而且那女秘书很快就生下一个小妹妹。宋大川便认定她父亲早就跟那女秘书勾搭上了,是他们气死了她母亲。所以宋大川仇恨后母,任父亲百般劝导,她就是不叫那后母“妈妈”。陆平君和贺雅琴小心翼翼地看看冷着脸的宋大川,都把求助的眼光投向王北斗。她们都知道宋大川跟王北斗的关系最铁,她俩自幼儿园起就是同班同学了。
王北斗便勾住宋大川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道:“大川不要动气了,都怪你这饼干太好吃了嘛!”
宋大川扑味一笑,大家都松了口气,又开始咀嚼饼干。大川说:“罚你们猜猜,饼干从哪里来?谁猜中了,剩下的半盒全归她。”
王北斗抢着说:“肯定是你外婆捎来的,你外婆家就在长春食品店隔壁,那里就有卖这种高级饼干的。”
宋大川抿嘴笑着,摇摇头,说:“我外婆最近犯心脏病,根本不出家门。”
王北斗猜不出了,朝陆平君和贺雅琴看,那两个也正朝她看呢。于是大家一起求宋大川:“大川别卖关子了,告诉我们吧。”
宋大川美丽的脸庞上挂着矜持的、不无得意的笑意,环顾了她的伙伴,不慌不忙道:“今天中午,我吃完午饭回工具房,门槛上就放着这盒饼干,盒子下还压着封信……”
什么信?谁的信?落款了吗?伙伴们七嘴八舌问道。宋大川这才变戏法般从挎包中取出一只普普通通的信封来。陆平君眼疾手快将信封夺到眼前,大声念道:“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宋大川同志亲启。”
陆平君语音刚落,贺雅琴就紧张兮兮地说:“大概是封情书吧?否则为什么要抄这段毛主席语录?”
宋大川从陆平君手中取回信封,笑道:“也可以算是情书吧。你们都看清信封上的字了吧?再给你们一个机会,猜一猜,这封信是谁写的?范围嘛,我们班的男生。”
王北斗的心莫名其妙抨坪地跳起来,她马上想到一个人,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封信一定是他写的。他知识渊博,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么事都能说出个道道,还写得一手好字,是班上出名的秀才。他和宋大川经常一起出黑板报,接触比较频繁。王北斗看得出他很喜欢宋大川,这是一个暗怀仰慕之心少女的直觉。王北斗觉得喉咙很紧,她还是用力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一定是……陈至诚?”
宋大川一撇嘴:“怎么会是他,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真以为天下他第一了。”
王北斗的心忽然就松弛下来,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幸好女友们谁也没有觉察她心理上微妙的变化。
贺雅琴和陆平君也猜了几个人,宋大川都摇头否定了,她很夸张地叹了口气,说:“我料定你们不会猜到他,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又环顾了一圈,这才丢石子般一个字一个字道:“石——禺——生!想不到吧?”
那三个姑娘都惊讶得大眼瞪小眼,石禺生?那个敦实木呐、跟女生说话会脸红的石禺生?那个貌不出众才也不出众、平庸寻常得让人记不住的石禺生?
“这简直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嘛!”陆平君好不容易转回神,大笑道。宋大川慎笑地推了她一把。
贺雅琴却非常警觉地问道:“石禺生是什么出身啊?他爸爸妈妈这次运动受冲击没有?”
王北斗忙说:“我有个舅妈跟石禺生妈妈在一所中学教书的,没什么问题吧,普通教师嘛。”
贺雅琴正色道:“大川,我看你应该把这封信交给校革委会,大家都在批判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他却写黄色信。”
大川扬起修长漆黑的眉毛,不无反感道:“什么黄色信啊?一句下流话都没有,就是要我当心身体,好好养病,介绍了几种保养胃的食谱。雅琴你这样小题大做,我真后悔告诉你了。”
陆平君总是附和宋大川,说:“真把石禺生的信交上去,肯定会连累大川的。上回三班也查出一个男生给女生写信,后来那个女生也受了处分。”
贺雅琴犹豫了一下,道:“可是,万一这件事情传出去,我们大家都会受牵连的,看到不良行为,为什么不和它作斗争呢?”
陆平君有点担心地漂一眼宋大川,宋大川气鼓鼓地说:“谁要去汇报就去汇报好了,我才不怕呢。以后有事,别再来找我!”
看到宋大川发脾气,贺雅琴也往后缩了,嘀咕道:“我也没说要去汇报,我只是提醒大家,要想个办法。”
王北斗便说:“我们都没有看过这封信,是吧?我们只当不知道这件事,不就没事了吗?”
陆平君双手一合道:“北斗讲得对,我发誓,我不知道有什么信。”说着便伸出右手,跷起小拇指。王北斗马上用小指与她勾住,边道:“我也发誓。”贺雅琴稍稍迟疑,但还是伸出小指与她们勾在一起。
宋大川见状,哼了一声,嘟着嘴说:“本来就没什么事嘛!”边说,边将那信刺啦刺啦地撕得粉碎,然后跑出工具房去。她们三个愣了一下,也跟着奔出去。只见宋大川站在屋外小河旁,一抡手臂,那碎纸片便在夕照和暮色掺和的天空中飘散开来,有的落在水里,随着五颜六色的波纹旋转着,一下子就不见了;有的落在河堤上的草丛中,白白的一点一点,像零星的莽菜花。
当时王北斗心里掠过细雨般的几丝惋惜,她想,那个石禺生的一片心意就这么被撕碎被抛散了呀!
如今王北斗回想起那个无知荒诞的年代,回想起少女的她们幼稚率真的行为,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滋味却是可以长存着的。
次年,他们初中毕业。那一届的分配依然延续前两年的政策,上山下乡一片红,只不过去的地方有近有远,有的插队落户,有的去国营农场。像贺雅琴、陆平君、石禺生等一批出身比较好的同学,都分到最近的市郊农场,那里每个月都可以回家休假,而且每年都有招工上调回城的机会。这种机会对于王北斗、宋大川来说却是痴心妄想了。王北斗的父亲是社科院哲学所的研究员,臭老九外加摘帽右派;宋大川当局长的父亲在“文革”运动初起时就被打倒,在一次开群众批斗会时突发脑溢血去世,成了死有余辜的走资派。
王北斗已做好了去遥远的内蒙古大草原插队落户的准备,可是宋大川不愿去内蒙古,她说受不了那里的牛羊擅味。她趴在地图册上看了半天,在长江南岸一块葱绿土黄相间的地方画了个圈,那就是南范岗林场。宋大川动员王北斗跟她去南落岗,那儿毕竟还属江南地带,吃稻米,而且林场的风景很富有诗意呢。王北斗自然是愿意随她一起去的,可是又担心毕业分配小组不同意,又担心别人会说她们挑肥捡瘦不服从分配。
宋大川毕竟是宋大川啊,敢想敢做又玲珑心巧。她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些有关南落岗的历史资料,皖南事变之后,新四军有一支小分队突围出来,就隐蔽在南范岗一带打游击。于是,宋大川咬破中指,写了一份血书贴在校门口——到南范岗去,到革命先辈战斗过的地方去!宋大川的这一举动得到校革委会的大力赞扬,毕业分配小组马上派人写材料,组织宣传,把宋大川树为上山下乡的标兵。几天下来,大川的血书上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都是报名去南落岗的同学。令王北斗欣慰的是,她在这些签名中看到了“陈至诚”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她在心中暗暗感谢宋大川。陈至诚因为父母都在香港而被学校视为另类,若非宋大川的伟大创举,不知陈至诚会被分配到天涯海角哪一处呢!
当时石禺生也在宋大川的血书上签了名,而且还向毕业分配小组表示坚决放弃市郊农场的名额。许多人都惊讶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石禺生原来也很有革命的勇气呀。只有王北斗、陆平君、贺雅琴三人心知肚明,石禺生的勇气来自何方。临分别前一夜,四个要好的女友聚在陆平君家里,吃着陆平君妈妈包的菜肉大馄饨,相约一个星期要互相通一封信。陆平君忽然冒出一句:“大川,看不出石禺生这个人倒是很专情的,为了你,连市郊农场的名额都舍得放弃。你会跟他好吗?”宋大川不以为然道:“我真怀疑明天一早他会跟我们一起走,听说他是三房合一子,家里人宝贝得不得了。他如果真有勇气去南落岗,至少我会很佩服他的。”果真被大川言中了,第二天清晨,赴南落岗的长途汽车在锣鼓和鲜花中缓缓地启程了,可是石禺生却没有登上这部车,据说是他妈妈将他反锁在房间里了。
石禺生虽然没有跟随宋大川去南落岗,可是他对宋大川仍可谓是一往情深。市郊农场每个月有十八元生活津贴,石禺生总把它们省下来,买许多肉松啦、午餐肉罐头啦、大白兔奶糖啦,寄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宋大川。而大川总是把这些食品慷慨地与王北斗共享。
几年后,宋大川作为上山下乡优秀知青的代表被推荐上了大学,石禺生也从市郊农扬招工回了城,石禺生在陆平君的鼓励下向宋大川发动猛烈的感情攻势。每到星期天,石禺生就拎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到大川家里去。大川的父亲去世后,后母优饱成疾,得了精神分裂症,长年待在精神病医院里,家中只有大川同父异母的妹妹宋凌凌。石禺生很快赢得了这个十三岁小姑娘的信赖,石哥哥长石哥哥短地叫个不停。可是宋大川对他却总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他上她家,她从不推他出门,东西也照单全收,却不跟他多说话,自顾自看书做功课,由他去对付凌凌的纠缠。有一次,石禺生搞到两张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票,约宋大川去看,宋大川拿到票时还惊喜地欢呼起来。可是,石禺生在剧场门口直等到开场铃响也不见宋大川的影子,他只好独自人场。他还心存侥幸,或许大川是被学校的事拖住了,反正票在她手中,她一定会赶来的。待剧场中的灯光渐渐暗下来,音乐响起、大幕徐徐拉开时,宋凌凌匆匆挤了进来,坐在他身边,悄声对他说:“石哥哥,我姐没空,她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石禺生满心的沮丧与失落,台上曼妙的舞姿在他眼中却是那样的纷乱杂沓、令人心烦。好不容易挨到全剧结束,他送凌凌回家,让凌凌坐在他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在这之前他曾一遍遍地设想着,大川坐在他身后,用结实的修长的手臂柔柔地匝住他的腰。他心花怒放地将自行车踩得飞快,大川咯咯笑着,将丰满的胸脯贴在他的脊背上……可是现在身后坐着的是因营养不良而发育不全的宋凌凌,小姑娘分量没有几两,却猴儿似的不安分,手舞足蹈地学那琼花。石禺生灰心得没有力气控制车龙头,车身一歪,将凌凌摔了下来,吓得凌凌哇哇大叫。一位交通警闻声拦住了他们,差点将石禺生当做欺侮女孩子的流氓抓起来。
石禺生的感情攻势遭遇到宋大川软橡胶般柔韧而牢固的抵御,石禺生陷于绝境,一筹莫展。当时王北斗和贺雅琴还在农村,陆平君已经回城顶替她母亲在街道工厂倒三班上流水线,石禺生便去求陆平君做说客,至少要摸摸宋大川的底。
陆平君原是个直性子的人,这些年长了岁数也长了见识,不再惟宋大川马首是瞻。见着大川劈头数落道:“你这人,样样爽气,就是这种事情上不爽气。你要真不喜欢他,就明明白白跟他说清楚,让他死了这颗心。又不说,吊着人家。人家本本分分一个人,被你弄得神魂颠倒的。石禺生哪里配不上你?虽说你是大学生,你们师范学院毕业后还不定分到哪里去呢。石禺生可是捧的风吹不走雨打不破的铁饭碗,国营大厂劳资科,名声好,又坐办公室,一样的工人阶级,不像我们倒三班,脚骨立得石柱子般硬。他家中又清清白白,又三房合一子,又有现成的房子……”
宋大川嘴角啥着一缕浅笑,听她的数落,实在憋不住了,扑味笑出声,打断道:“你说了石禺生那么多的好,你舍得拿裴建安来换他吗?”
那时陆平君跟裴建安在热恋中。裴建安是老三届的,比她们长几岁。陆平君下放到市郊农场时,裴建安正是她那个连队的指导员。陆平君回城了,裴建安还在农场场部工作,据说还是场党委看中的第三梯队接班人。每逢星期天,陆平君就凌晨起床,搭上去郊区的长途班车到农场探望裴建安,帮他洗衣服晒被子,做几样可口的小菜,傍晚再乘长途车赶回城里,又困又累,可她心甘情愿。陆平君听宋大川戏谑,不觉红了脸,啤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却死不正经!”
宋大川笑道:“我是跟你说正经的呀,石禺生人是不错,可是我跟他只能是一般的朋友。我也想爽爽气气跟他说明白,可看他那副样子,又怕太伤了他。你给我想想办法,如何让他清醒过来。”
陆平君“哦——”了一声,以手抚额道:“看我笨的,以你这般出众的才貌,大学里会没有人追求啊?你一定有了意中人了,对吗?”
宋大川大大方方地承认,她的确已经有了倾心所爱的白马王子。他比她高一个年级,是系学生会的主席。她和他在学生会的工作中结识,互相爱慕,已发展到山盟海誓,相约白首的程度了。
那年春节,王北斗原是不打算回城探亲的,因为她有了粉范。一个未婚的大姑娘突然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回家,家里人能接受得了吗?亲朋故友们会如何看她呢?可是,她抵不住宋大川和陆平君轮番来信,她们都有了男朋友,都像献宝似的等着王北斗去鉴赏呢。爸爸妈妈也写信催王北斗回家过年,爸爸妈妈已听到小道消息,明春可能会恢复高考制度。爸爸妈妈希望王北斗回城里找一些复习资料,抓紧时间复习功课。王北斗一横心决定抱着粉落回城,就说粉落是她和陈至诚的孩子,反正陈至诚已长眠青山,不会醒来戳穿她的谎言。
王北斗清楚地记得,那年大年初二,宋大川和陆平君在市中心的绿杨邮饭店请她和贺雅琴吃晚饭。原先她们几个女友聚会总是在谁家里,每人带一个小菜来,主人烧个汤;或者大家动手包馄饨。这次因为宋大川和陆平君要带男朋友一起来,就显得比较郑重了。起先,大家听说王北斗已经有了孩子,都嚷着要北斗把孩子抱来认认阿姨们。大川还责怪王北斗道:“北斗你真不够朋友,这么大的事前面一点口风都不漏!”王北斗慌慌张张地笑笑,推说天太冷,孩子太小,身子又弱,不宜出门。大家看出她有些回避,只当她因为孩子的父亲早逝,不愿触及伤痛,便都不再追问。
王北斗就在那次聚会上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见着宋大川刻骨铭心爱着的男子。不知什么原因,就这么一次见面,王北斗对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不是因为相貌,他的相貌是无可挑剔的,可谓英俊儒雅了;也不是因为谈吐,他的谈吐很到位,恰到好处地幽默一下,还有两次从容地引经据典以示渊博。细细琢磨,只是因为他的眼神中总流露出一股鹤立鸡群的优越感;只是因为当陆平君很得意地提到裴建安已是农场副场长时,他的嘴角悄悄勾起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只是因为别人谈天论地时他常常肆无忌惮地打呵欠……这点点滴滴只是王北斗的直觉,说不出口的。所以,后来宋大川特意问王北斗对她的白马王子的印象如何时,王北斗只是简单地说了“不错”两个字。
开春后果然传来了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王北斗和贺雅琴都请假回城复习功课,都发扬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精神,冲过了分数线,她们俩一起考上了省政法学院。石禺生顽固地认为宋大川之所以拒绝他,是因为他不是大学生,所以一听不用推荐就可以考大学,他也拼命了,结果成绩优异,考进了复旦大学,去上海读书了。陆平君原也想和王北斗、贺雅琴一起温习功课考大学的,紧要关头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是她和裴建安在一次难舍难分之时感情冲动的结果。她只能放弃考大学,可是她逼着裴建安辞去农场副场长的职务去考大学。裴建安稍有犹豫,陆平君双手捧着微微凸起的肚皮说:“你若要这个孩子,你就回到我身边来。你叫我这个样子还去挤长途汽车呀?”裴建安屈服了,他是老三届的,虽然复习功课时间很少,成绩仍然不错,考进了师范大学。
王北斗和贺雅琴回城以后商议着要在绿杨哪饭店回请宋大川和陆平君,陆平君却坚持她也要参加请客,裴建安也考上大学了呀。陆平君和裴建安刚领了结婚证,因陆平君挺着个大肚子,就把婚礼免了,只散发了喜糖。陆平君总觉得过意不去,她坚持要和王北斗、贺雅琴一起请客,也有点补救的意思。结果就形成王北斗、贺雅琴和陆平君一起请宋大川吃饭的局面。她们三个怕宋大川推辞,约好了一起到大川的学校里去找她,当面向她和她的白马王子发出邀请,大川不至于会驳她们三个人的面子吧?
这三个人当时心情都很愉快,新的生活对她们露出迷人的微笑。一路上她们说说笑笑,穿过校园里青葱的草地,跨过晚霞染透的小河,走进虽显陈旧却是充满活力的大学生宿舍楼。她们找到了政教系二年级(3)班女生寝室,门关闭着,侧耳听听里面没有动静。她们相视而笑,于是一起喊道:“宋——大——川!”停停,却仍无动静。是谁伸手推了推门,门却缓缓裂开一条缝,原来门是虚掩着的。她们索性推门进去,却惊讶地看见大川用毛毯裹住脑袋横躺在床上!她们第一个反应是:大川病了!她们拥到大川床前,七嘴八舌呼道:“大川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我们陪你去医院吧?”大川并没有露出面孔,反而将毯子裹得更紧了。接着她们听到了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吸泣;她们看见大川的肩膀在毯子底下一耸一耸地抽搐。她们猛地意识到大川在哭,都震惊得不知所措了。宋大川向来是她们中间拿大主意的角色,她们看惯了她高傲而美丽的笑容,她们听惯了她爽朗而自信的笑声。大川因压抑而更显痛楚的哭泣令她们惶恐不安。她们沉默了片刻,便急切地、一句连一句地唤道:“大川……大川……大川……”宋大川终于哇地一声放声哭出来了!
宋大川的白马王子马上就要毕业了。那个周末,他又约大川到他的宿舍里去。周末,大多数学生都回家了,宿舍便成了情人们的爱巢。大川想起以往在他宿舍里幽会时的情景,不觉耳热心跳,甜蜜而又激动。星期六下午原就没课,她洗头洗澡,精心而又不露痕迹地打扮了自己。又去小卖部买了些卷子面、午餐肉、榨菜和鸡蛋,她喜欢躲在他宿舍里用小电炉煮面条给他吃。一侯红日西沉,估摸着他宿舍里的同学都回家了,她便兴冲冲急匆匆地赶过去。
一进门,她先是被他拥住了,他用滚烫的嘴唇在她脸上一阵狂吻。她早已习惯了他的热吻,可她感觉到今天他的吻有点特别,急切热烈得有点绝望的意思。待他松开她,她才发现原本凌乱的书桌破天荒地铺上了一块白被单,上面放着几碟冷菜,白斩鸡、酱豆腐干、熏鱼、白切肉等,甚至还有一瓶红葡萄酒。宋大川惊喜地合掌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不对,不是你生日呀,为什么这么隆重?”
他并不急着说话,拉她坐下,吮吮地为她斟酒。又举起他自己的杯子,重重地、铿铮一声,与她碰杯。然后他仰起脖子,将满杯酒咕嘟倒人口中。
大川已觉察出他的神色不大对劲,平常他是个理性而周全的人,决不会这般狂饮的。她用唇轻轻碰了下酒杯沿就放下了,娇慎道:“我才不愿意喝闷酒呢,究竟是为了什么嘛,莫非——你们的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这一段时间,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毕业分配方案,外面什么样的传言都有。因为有了恢复高考制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他们这两届末代工农兵大学生的分配前景就开始变得扑朔迷离了。
他用两只拳头撑住脑袋,突然就哭了。宋大川从来没见过他哭,竟是这般软弱,涕泪横流的。她慌忙扶住他的肩,轻轻地摇着,柔声道:“别这样嘛,你愁什么?哪怕你分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跟着你去的呀!”
他摇摇头,撰了把鼻涕,说:“不,不是的,我的分配已经解决了,市经委计划处,下个月就去报到……”
“这么好的事情你也不早说!”宋大川先是惊喜地叫起来,只片刻,心便唆噢地直沉下去,犹犹疑疑,小心翼翼,问:“那……你……为什么?”
他并不抬起眼睛,拉开抽屉,取出一页东西,轻轻地掷在桌面上。宋大川瞥着,那像是张请柬,暗红的面子上有个烫金的“豁”字。她手抖得厉害,指尖冰凉。她鼓起勇气捡起那页东西,定睛一看:果真是张请柬,而且是张婚礼的请柬。新郎的名字就是他,新娘的名字……她头涨得像要爆裂开来,眼前一片模糊。新娘的名字不是“宋大川”,那三个字笔划错综复杂,乱柴一般,她怎么也认不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便用牙齿用力咬自己的舌尖。一阵痛楚使她清醒了些,于是她听见他好像在说话,他的声音很远,嗡嗡的,就像蚊子在盘旋……
“……她的父亲是……部长……她刚进大学就给我写过情书……她父亲跟……打了招呼……”他眼睛盯着桌面,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着,“可是我不喜欢她……我实在没办法……我舍不得你……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了……”他猛地伸手勾住她的腰,力大无比地把她往单人铺上欲。她觉得胃里面有东西拱上来,想吐。她蜷起双腿狠狠地一蹬,把他从她身上蹬开了。
宋大川从他宿舍跑出去的时候,只听得身后丁零当哪一阵响。她不回头,不停步,一口气奔回自己的宿舍,两眼一黑,玉山倾颓,栽倒在床铺上。
宋大川不吃不喝,昏昏沉沉,在宿舍里躺了两天两夜。她在同学跟前不漏一丝口风,同学们只当她病了。见着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密女友,她再也隐忍不住,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像蜕了层皮似的。王北斗、贺雅琴、陆平君三个狠狠地将那个负心男人恶骂了一通,给宋大川解气。她们再不敢提请客的事,只是搜尽枯肠想出些好言好语相劝她,说一些少时趣事逗她开心。一直到晚上八点多钟,下晚自修的同学陆续回寝室了,她们才起身告辞。
宋大川正似蒲柳之质弱不禁风,神情却宽松了许多,执意要送她们出去。她们四个相跟着走到校园小河旁的假山前,宋大川突然收住脚步,问了句:“你们哪个知道石禺生的情况?”
那三个一时都愣住了,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北斗摇摇头,贺雅琴也摇摇头。陆平君舔了舔嘴唇,笑道:“哦,前一段我们建安报考大学要找复习资料,我给石禺生打过电话。他现在很不错,考上复旦大学了,在上海呢。”
宋大川面容憔悴,眼窝乌青,眼珠子却鲜活起来,就像刚放生了的鱼儿潜人水中倏忽上下。在这几个知己女友面前她说话可以不绕圈子,她直逼逼地看着陆平君,像是询问,又像是命令:“能把他的电话号码抄给我吗?”
陆平君连忙翻书包,翻出一本像块豆腐干似的硬皮小本本,撕下一页,就倚在假山石上写下一组号码,递给宋大川。宋大川不再说什么,仔细地将那页纸对折,再对折,放进衣兜。
女友们都不问她要石禺生的电话号码干什么。不过,大家心里都是有点数的。
第二天,宋大川就给石禺生打长途电话,石禺生远远地听到一声“喂”,就知道是宋大川了,竟激动得结巴起来:“大大大川是是是你吗?”
宋大川声音平静而坚定,单刀直人问道:“禺生,你还喜欢我吗?你愿意跟我结婚吗?”停了一会儿,话筒里没有声音,她又说:“禺生你直说好了,反正我们现在谁也看不到谁……”
“我愿意——”石禺生的声音响得像炸雷,他用嘴贴着话筒喊:“大川,我现在马上想见到你!”
高考制度刚刚恢复的那两年,超龄的大学生们是被允许结婚的。宋大川抢在白马王子与那个部长的女儿结婚前跟石禺生举办了婚礼。
听说当时石禺生经人撮合已在上海找了一个女朋友,但是宋大川一声召唤,他便毫不迟疑地抛开一切,包括女朋友和在上海就业的机会,甚至不问一下这变故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宋大川简单的婚礼上,王北斗望着因幸福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石禺生,望着虽然一直笑着,却笑得并不舒畅的宋大川,她便隐隐地担优起来。
王北斗的担优日后得到了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