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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北斗隔着大楼值班室紧闭的玻璃窗跟值夜班的阿姨点点头,算是招呼了。那值班阿姨先是睡眼惺松地打着呵欠,忽地欠起身扑到窗户跟前,朝她挤眉弄眼并指手画脚。王北斗听不见声音,只当是惯常的寒暄,便敷衍地领首笑笑,径直走进大门去了。

为了合理地利用能源,大楼走道安装的是时髦的声控灯。此时夜深人静,走道里自然黑洞洞的。王北斗跨出电梯门,她的步履太轻巧,没有惊动声控灯;她轻轻咳了一声,声控灯依然沉寂着不动作。熟门熟路。狭窄的走道窗中筛漏进几片稀落的银灰色的月光,依稀可辨菱形的地砖,一边左拐,再右拐,一边从手提袋中摸钥匙,是穿着一只玉石小猪的那把钥匙,粉范替她穿上的,粉落属猪。“妈妈你伸手摸着小猪,便知是家门钥匙;没有小猪的就是办公室钥匙。”别看粉落大大咧咧男孩子脾气,却是心细如发呀。她已经摸着那只溜溜光滑的玉石小猪了,就好像触着粉落青春的皮肤,心底翻腾上来的是酸楚还是温馨?她将钥匙连同那只小猪紧紧捏在手心里,往右拐弯,家门就在五步开外。黑暗中,忽然听得何处有粗重的呼吸声!王北斗猛地心惊,不由得喝道:“谁在那里?”这一声喊得重,前后两盏声控灯同时大放光明,王北斗惊然看见她家门前泥塑木雕般伫着位模样拙呐的中年男人,便惊讶地叫起来:“禺生是你?你真把我吓死了!为什么躲在暗影里?跺下脚灯就亮了嘛!”

被唤做禺生的男人好像怕光,目光躲闪着,慑喘道:“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等了你好久,打电话也找不到你,只好在这里等……”

王北斗一边将钥匙插人锁孔,一边问道:“这么急吼吼,什么事?你这个信访办主任,又是要为谁打抱不平啊?”

那男人一只脚刚跨进门,便终于绷不住,大山倒塌一般斜靠在门框上,呜呜地哭出声。有道是男人有泪不轻弹,这么个有头有脸的大男人这么样锥心泣血般地号哭,必定是有想忍也忍不住的痛事了。王北斗一把将他拖进屋,一手便推上了门,深更半夜,不要惊动了邻居。

王北斗进门就瞥见高脚花几上电话机录音键的红灯一闪一闪,就像涂着美宝莲晶莹唇膏的艳唇一声声地在叫唤。可是身边有个坳哭着的男人,哪里还顾得上查录音电话?王北斗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当事人,见惯了五花八门的哭泣方式,却是眼下这个男人的哭最让她百般无奈。虽是百般无奈,王北斗却方寸不乱。她拉他坐下,替他沏了杯醉醉的茶。她知道他跟着他的妻子,喝茶也死讲究,于是她将杯子放在他面前时道了句:“是当年的猴魁,南落岗人送的。”他依旧用宽且厚的手掌捂住面孔,呜呜地哭,像一架陈旧的缺了几只木键的老风琴在演奏古老感伤的曲调。王北斗便在他对面坐下,定定地看着他。她太了解他了,能令他这般伤心的,惟有他的妻子。以前也有过许多次,他觉察到他的妻子另有所爱,他也无助地来找她。她总是千方百计地为他的妻子辩护,善意地批评他、开导他、宽慰他,让他释怀。不过,从前的许多次他都没有像这次这般痛哭流涕,难道,这次真让他抓住了他妻子的实证?

破损的旧风琴终于奏完了那不成腔调的古曲。他抓起茶杯,咕咕地喝去大半杯茶,全然没有了往常品茗轻吸细吮的儒雅。

王北斗没好气地冷笑道:“石禺生啊石禺生,我替你们算算,结婚都快二十年了,老夫老妻的,总这么疑神疑鬼地下去,你让大川还怎么做她的董事长?你会毁了她的事业,也会毁了你们的婚姻!”

这个外相凡庸的石禺生,市信访办公室的石主任,正是声名遐迩的英姿集团董事长宋大川的丈夫。

石禺生抬起红肿的眼皮,目光混浊滞重像勾了芡的豆腐羹,稠稠地扑在王北斗脸上。他暗哑着嗓音道:“北斗,你还不知道啊?大川她……她……”

“她到底怎么啦?”王北斗忍不住跺了下脚,“你快说呀!”

“她被检察院逮捕了……”

王北斗脑袋里轰地晕了一下,斥道:“你咒她,你就真这么恨她?”

石禺生又用宽且厚的手掌去抹眼角,硬住了摇摇脑袋:“我怎么会恨她咒她……昨天晚报上都登了消息。先是说拘留的,我总以为她有办法出来的……是我毁了她,我真该死……”破损的旧风琴又响了起来。

王北斗已经没心思听他的忏悔话了,她冲到茶几旁去翻那堆小山似的报纸,她终于找到了昨日的晚报,真讨厌,好厚一沓,大部分都是广告。“在第几版上?”她浑身颤栗,声音僵硬。没有回答,老风琴呜咽地唱。容寒率窜乱翻了一阵,她终于看到了,巴掌大一块,挤在版面的角落里,“……去年年底,一封署名为‘芸芸众生’的举报信引起了市检察院领导的高度重视。信中称,英姿创业集团高层领导勾结港商,里应外合,虚构进口货物,利用信用证进行诈骗,所涉金额已逾千万。日前,宋大川正率英姿创业集团金融市场部经理赴港考察,在海关安检处被公安机关截留并逮捕。据悉,市检察院不日将以涉嫌信用证诈骗罪对其提起公诉。”

王北斗飞速地浏览了这则简讯,目光定在了标题上:昔日“英姿”今何在,宋大川涉嫌经济犯罪。虽只是并不显眼的四号仿宋体,却已经让人触目惊心,“宋大川”这三个字从来是与赞颂仰慕的词汇联在一起的呀!

“大川她,如何忍受得了……”王北斗喃喃叹道,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老风琴戛然而止,石禺生倏地挺直了身体,眼神像一把锥子直钻进王北斗的眉心,道:“北斗,我的王大律师,你要为她辩护啊!是的,只有你能为她辩护,你最了解她,你能救她!”

王北斗的心,就像高尔夫球场上那只命运乖赛的小白球,腾空、旋转、坠落、翻滚,折腾了一遭,此刻终于挪进那只小孔,安定下来,因为她感觉到却捕捉不到的东西,现在就摆在她面前了。她暗暗责备自己,过于沉溺在失去粉落的悲痛之中,感觉的触角都迟钝了。大川这么多日子不给她打电话,她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上午柳春霏竟然不到法院出庭,她也应该想到这一点;下午马少骚失信不来讲课,她更应该想到这一点了。其实,自从粉落坦陈了她对英姿集团经济上的种种怀疑之后,王北斗就预料会有这一天,却又提心吊胆,思忖最好不会有这一天。

“北斗,你在想什么?你不肯为大川辩护?”石禺生见她不动声色,急了,双手抱拳一揖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川她是做了许多错事。可是我,北斗你知道,我这几十年,虽没有建功立业,却也是讫讫终日任劳任怨;虽谈不上赤胆忠心,却可以说是问心无愧吧?”

“禺生,我自然是了解你的,我何时又说过不愿为大川辩护了呢?”王北斗苦笑着打断了他,她敬重他的厚道,却也可怜他的儒弱。她知道,他是将大川当做生命般珍爱的,大川却不爱他!大川这样出色的女人怎么会爱一个老老实实在小小的信访办一干十多年不挪窝的男人呢?

“北斗,你是答应为大川辩护了?”石禺生以手加额念道,“老天有眼,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我不是菩萨也不是上帝,你可不要把我供到神完上去,到时候下都下不来。”王北斗慎笑道,她想调剂一下沉闷的气氛。

“这就叫病急乱投医。北斗你知道,我不信菩萨也不信上帝,可是我信你。”石禺生的情绪已渐平稳,语气也缓和许多,只是那目光仍是专注,因负着太重的信任而让人不堪承受。

王北斗不能推辞石禺生的委托,她必须担当宋大川的辩护律师。可是,此刻她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她还没有将那个“涉嫌经济犯罪”的宋大川和她熟知的情同姐妹的宋大川合成一人,她无法向石禺生作出一定胜诉的保证。她悄悄避开石禺生灼热的目光,沉吟道:“禺生,现在我们不可预知结果,但我一定会尽力的。我的习惯,不打无准备之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先跟我说说大川涉案的情况,尽你所知,越详细越好。”

石禺生倏地收回目光并垂下了眼皮,含混道:“北斗你忘了?大川从不跟我谈她公司的事……你径直去问她好了……”

虽然石禺生关闭眼帘的速度极快,王北斗还是捕捉到了他的一丝惊慌,王北斗把这惊慌解释为他的自卑。是的,大川从来看不起他,嫌他无能,嫌他没有才气。大川只是把他当做避风港,挡箭牌。他知道这些,而且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现状。只因为他的忍耐和宽容,他们夫妻才能相安无事地走过二十年的时光!

王北斗暗自叹息,各人自有各人的艰难。她想,作为一个男人,他也不易呀,不要再为难他了。便道:“禺生,那你明天上午就到我的事务所来办理委托手续,我才可以着手调查取证。九点,或九点半,你看行吗?”

“就九点,办完手续我还得赶到机关上班……”石禺生不再开启眼帘,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

王北斗看他仍坐着不挪身,只好下逐客令了:“禺生,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先回家吧,都几点了?我可困得撑不住啦!”

石禺生这才起身告辞,并且连声说:“对不起,打扰了,对不起,打扰了……”

王北斗送石禺生出门,用力咳了声,将走道里前后两盏声控灯都唤醒了。石禺生忙道:“北斗止步,这里我熟,快回屋休息吧。”王北斗便止步了,跟他是用不着客套的。

石禺生走了几步,又停下,侧过身子看看她。王北斗便问道:“还有什么?”

“没,没什么。”石禺生慌张地说着,急忙折转身去了。王北斗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这么个豁糊的人,也亏得大川跟他过了二十年。 MaT7Oet+lBbJQQGCde9UcFPw3c8JcGNKPxVMm61hlJHjM+FVAOunglI7mdm7xq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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